延康坊,離著西明大寺不遠不近處的灰檐深處,一條深長巷道上無一人影,瞧著空蕩孤寂,入得深巷中聞上一聞,卻是嗅到酒菜辣香,行到長巷盡頭處向左去,便又是一條狹窄小巷,不知情者從長巷入口看來,也只能見得巷子盡頭處乃一面死壁絕路,自是不會踏入,自然更尋不見巷子盡頭左拐的孤巷。
循著孤巷再往內(nèi),前方光亮愈亮,而后闖出巷中,眼前便是豁然開朗,終是見得人群,說是人群其實也非成群結(jié)隊,大多都孤身一人。
腰懸美劍的書人雅士,背負粗劍江湖草莽俠士,此地只有一街頭尾之地,但其間酒肆,當鋪,賭坊,茶樓,樂坊等無一不缺,卻又遠遠不如外頭喧鬧。
街尾酒肆的靠窗座位上,徐良李泌相對而坐,桌上菜香酒燙,徐良一手端著酒碗,晃蕩著碗中清亮酒水,酒香愈濃,眼睛卻是盯著木窗外街頭的無數(shù)孤身行走的行人,目露思索之色,道:“這條街上的行人腳步都這般毫不遲疑,各人到此都各有其目的,入街通道又如此隱秘,顯然不歡迎無關人等到來,這么個地方,你如何發(fā)現(xiàn)的?”
“在這長安城里頭呆久了,又有心查探之下,藏得再深也能尋出來?!崩蠲趨s仰著脖子將燙好的酒一口飲盡,砸吧了嘴巴,空酒碗厚底輕敲桌子,笑了笑道:“其實也還是嘴饞,嘗遍了長安美酒佳肴后,便總想著再嘗些新鮮玩意兒,壓著手下人入那些雞鳴狗吠的嘈雜地打探個把月才抓到條尾巴,隨后便順著身子摸到了這處蛇頭,也只找到這一處地兒,再找,也是找不到了?!?p> “有何特殊之處?”
“消息靈通且隱秘,有時離開長安日子久了些,便到這里坐坐,大事丑事,臟事鬧事皆能搞個清楚明白,雇兇的,尸首沉江的,這里都能尋到辦差的,當然?!崩蠲谂呐氖诌叺陌雺泳?,感慨萬千道:“主要還是這里酒都比著別處香,我才會踏進這里邊?!?p> 徐良斜了李泌一眼,譏誚笑道:“呵!清官喲,當真也能忍著這等藏污納垢之地存在?”
“沒你想得那般簡單,此地能存在如此之久水可渾著呢,當真敢拔,也得帶出底下一灘爛泥來?!崩蠲趽u搖頭,深感不痛快,又給自己倒了碗酒飲盡,砰得重重放下酒碗,道:“我尋你來是飲酒的,別再拿這等糟糠事來堵我,不然今日酒菜錢你出!”
徐良臉色悻悻然的飲了一口酒,誰讓他今日就帶了個人過來,身上無銀就得慫著做人。
“近日溫習《周易》時瞧見一句我前些年標注過的八字之言:方以類聚,物以群分,我前些年的注釋是物以種類相同而聚,人因志向相同而聚,如今再看時,我卻又劃掉了那句注釋?!彼麌@口氣,伸手指了指徐良,又指指自己,道:“就如同你我之間,我雖不知你志向,但總覺著你我最終行不到一條道上?!?p> 徐良深以為然的點點頭,臉色異常認真道:“要不是看你還有余錢付酒錢,今日這趟我也不肯來的。”
李泌不為所動,恍若未聞的繼續(xù)著道:“那你覺著你我因何相聚?”
“你說?!?p> “好,我說。”李泌盯著徐良雙目,讓得徐良飲酒的動作一滯,他緩緩著道:“你是聰明人,這天底下許多事別人不說,你亦能瞧個清楚明白,但人人之間還是要些事情是要不明白的,可你瞧著明白,是以天底下許多裝著不明白的人便將你排除在外,或你也早覺察到,你,成了個孤家寡人?!?p> 徐良默默將手上端著的酒碗飲盡,看著木窗外的人一個個獨行人,神色淡淡道:“放你個狗屁?!?p> “再如那安祿山,楊左相。”李泌也不在意他聽不聽,自言自語著道:“他們二人在朝堂上互為政敵,怎地瞧也不是一路人,但在我眼中他們又是一路人,是以我才把他們二人一并寫到同一道折子里,將他們稱為國之大賊,一并給罵了。至此,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中的類聚和群分兩詞,我便開始琢磨不透,如何歸類又如何劃群?因何而分又因何而聚?”
“因何而分?”徐良轉(zhuǎn)過臉來,目光炯炯的看向李泌,李泌亦看著他。
桌上燙熱的酒還飄著幾線熱氣,酒,相聚時飲,相歡時飲,相悲時飲,相散時...亦飲。
片刻后,李泌擰著眉頭,終究開了口道:“就前面所說,許多事情你看得明白,你也只是站在遠處冷漠的看著,而不肯上前一步,而我與你不同,我愿踏出那一步,也肯事事參與其中。”
“你就能看個清楚明白不成?”徐良也不知為何語氣冷了下來,伸手拍拍自己的一邊臉頰,而后莫名笑得開朗了起來,道:“我這邊臉,在入長安那日,因幫了一個被胡人欺辱的漢婦人挨了個耳光?!?p> “那時,他們都在冷冷看著,我,踏出那一步,卻參與其中了呢?!?p> 李泌盯著徐良臉上笑容,神情凝重的同時,身體莫名覺著有些涼意襲來,他微微閉目,驅(qū)散那種莫名的不安之感,睜眼平靜的與之對視道:“對前言稍加補充,就算偶爾插手其中,或也只為保持..人性..該有的模樣,而非心甘情愿?!?p> “拿出自己做過的所謂善事橫加炫耀,妄圖掩蓋心里頭藏不住的惡意,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可怕,仿佛披著兇獸的皮,在與人為善。”
李泌止住話頭,身體前傾一些,平靜目光離著徐良更緊更近,帶著一種壓迫感,話語間毫不留情道:“聽聞民間有種獸物,它相貌若人,白日里頭處處讓人幫人,活似天底下第一大善人,黑夜降臨時,卻又成了一頭喜好噬人骨肉的兇物,與你何其相似,此獸名為丑?!?p> 徐良瞳孔不易察覺的一縮,豁然站起身來,略微低頭看著李泌,淡淡道:“今日這酒,看來是吃不圓滿了。”
李泌看著徐良離席走出酒肆,未曾阻攔與他,只是端起身前的酒水,沉默著,仰著脖子飲盡,對著桌對面空空的酒席,喃喃自語道:“將來如我不再請你吃酒了,那一定便是散了”
“但,如今還沒散不是?所以呀,雖年紀小了些,但也擅自認了你這個酒肉朋友,要散,也得在這之后散?!?p> 李泌抬眼望向徐良離去的方向,那里,似有佛陀出沒,梵音陣陣。
“雖不知為何,但也望你能撐過這次,酒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