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已經(jīng)燒成灰燼的信筏，是張靈柚從雁狢派到青陽院的細(xì)作手中截斷而來的。她起初只是單純地想知道雁狢到底想要如何對付雁狄，而現(xiàn)在她覺得這一切都有趣極了。
雁猗死了。而且還是沒有尸骨對證的死亡，這機(jī)緣巧合地給了張靈柚充分借題發(fā)揮的機(jī)會。而她想針對的人和雁狢不同，是個雁狢不忍心去傷害的人。
那個來歷不明的小姑娘，木秋萌。
張靈柚再怎么說，也是雁狢的枕邊人，雁狢對木秋萌特殊的在乎，上次他抱著她卻把她張靈柚一個人留在青陽院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察覺出來了。她討厭這種無厘頭的在乎，非親非故的外人，卻值得雁狢那樣無情的人去維護(hù)。
雁狢白日里經(jīng)常外出參加各種集會，目的是結(jié)交各種身份的達(dá)官顯貴，以鞏固他的太子之位。所以經(jīng)常，張靈柚一人坐在寢宮前雁狢為她請人搭建的涼塌上，因為當(dāng)時還是初春，涼塌上鋪了極其柔軟舒適的棉緞，而張靈柚就會手持一部經(jīng)史子集，打發(fā)她年輕卻荒蕪的時光。
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
樊川那寂寥的詩里，白鳥遲留。而在這富麗堂皇的東宮中，郎君亦遲歸，佳人恐遲暮。
所以今日侍女們看見這位張側(cè)妃居然有興致去宮里散散心，都紛紛感到詫異。
張靈柚要去拜訪的人，就在宮里。
他頭戴白紗禪帽，身著深灰色布袍，八尺余長的身影蕭瑟地立在那歷朝歷代沿襲至今的日晷前。他就是張靈柚要拜訪的人。
“天監(jiān)大人，好久不見?！睆堨`柚清冷的聲音傳入了此人耳內(nèi)，他便緩緩轉(zhuǎn)身，向張靈柚行了禮。
他長了一張極為年輕的臉，而耳鬢如朝云般早已斑白，奇特的是，未白的顏色是極其黯淡的山茶花凋零時最后綿延下來的灰紅色，令他未老的俊朗臉龐顯得乖張異常。老人常言，天生紅發(fā)之人，大多本就易怒于常人。
“是什么好事道，讓臣能見到足不出戶的側(cè)妃呢？”這話聽上去很有禮貌，但男子臉上，寫著的卻是被耽誤了時間的疏冷。
“家父為入朝為官時我們還經(jīng)常見面來著，大人好記性呢。如今我已嫁入東宮，也該早些來會一會故人。”張靈柚徐徐看著面前這個不像人的活人，不禁在心中感嘆道，他與兒時見到的模樣沒有半分的差別，可事實上，早已過去了十余年光陰。
“側(cè)妃真客氣，有什么事就直說吧?！?p> “大人爽快，靈柚是專門來告訴大人一件喪事的?！?p> “哦？”天監(jiān)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毛，他昨日觀天象，的確是有水命星宿逆行的惡象。
“六皇子去世了?！睆堨`柚微笑著看著他，而目光里卻毫無一絲笑意。
“這是天命。理應(yīng)告知圣上?！碧毂O(jiān)平靜地盯著面前這個已經(jīng)出落非凡的側(cè)妃娘娘，他大概猜出了她的來意。她要他在雁猗的死上做文章，去給他的死加上一到神秘色彩環(huán)繞的天命宣言。
“他是被四皇子宮中的一個小姑娘所殺害的，請?zhí)毂O(jiān)大人，如實上奏陛下，這樣才不枉六皇子英年早逝?！?p> “哦？如實上奏？你又配稱得上什么如實呢？”天監(jiān)眼里滿是嘲諷與目空一切，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準(zhǔn)備聽張靈柚繼續(xù)說下去。
“能幫上忙的事實，不才正是有用的事實嗎？大人如果這樣做，是幫了太子大忙，”張靈柚慢慢開始試圖說服眼前這個吃了不老仙丹的老狐貍，“怎么，大人不信我？靈柚是太子側(cè)妃，自然所作所為都是在幫助太子，只是太子對此事因為慈悲而優(yōu)柔寡斷。靈柚只想幫他下定決心而已。”
“怎么會，臣怎敢懷疑側(cè)妃娘娘呢？既然是對太子有益之事，臣去做就是。還請娘娘放心?！闭f罷，便轉(zhuǎn)過身去，再也不說一句話。
張靈柚看著他消瘦卻高大的背影，心里卻感嘆道，她自己早已和眼前這個人一樣，和雁狢一樣，成為了同一種人。她永遠(yuǎn)忘不了兒時在自家花園，因為不喜父親與這個紅發(fā)怪人來往密切而往他茶里下巴豆的事情。這是她多討厭的人啊，現(xiàn)在卻要與他為伍了。
木秋萌自從回到青陽院后，便一直坐在自己的偏閣里，一聲不吭。侍女送進(jìn)來的飯菜倒是乖乖吃得一點不剩再叫人端出去。她知道她現(xiàn)在還活著，而雁猗已經(jīng)不在了。而且她知道她得一直活著。
雁狄來看望過好幾次，他不知道木秋萌為什么突然變得不茍言笑起來。也許還是女孩子長大了，心事多了，而他又是異性，自然不好吐露。只好叫侍女每日都將她房中的鮮花換成新鮮的，讓木秋萌早晨一睜眼便能看見滿房的色彩繽紛。木秋萌會歡喜，因為那都是她的同族。
但她也想讓雁猗再多看看這世界的美好。
雁狄從未像這樣關(guān)注過木秋萌的想法，他以前總覺得她沒心沒肺的，是不會把心事藏在肚子里的人。可是往往一個人將情緒埋得越深，就越發(fā)會引起旁人的關(guān)注。
但木秋萌不想說。雁狄也沒去再過問。他本也是一個如此不愛吐露心聲的人。
而他在一日的上朝時，才終于明白木秋萌郁郁寡歡的緣由。那日，圣上震怒。那日，滿朝跪拜。
雁猗死了。
雁狄奮力地回憶雁猗的模樣，可是再怎么努力，他也無法相信還有這樣一個人在他身邊出現(xiàn)過。他對他沒有記憶。
可是天子悲痛，那是圣怒。
一道奏折直指雁狄的青陽院，直指木秋萌。木秋萌原來就是殺害這個六弟的兇手。
雁狄不敢相信，但天監(jiān)問出的句句話都直戳要害，他能做的只能是不爭辯。
“請問青陽王，罪人在六皇子外出的時日，是否在青陽王宮中？”
“請問青陽王，是否早已知道六皇子的死訊？
“請問青陽王，為何要將罪人藏匿在宮中呢？”
“請問青陽王，和罪人，是什么關(guān)系呢？”
句句都讓雁狄無法回答。
他不能放著木秋萌不管，他也不能被扣上包庇罪人甚至坐實同黨的罪名。
“父皇......圣察，六弟死訊的屬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