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松子

　　陌上新桑幾回青綠，燕子離巢向南。

　　三年后秋。

　　屏風(fēng)后傳來幾聲咳嗽，明姝趕緊放下手里的筆。只是放得急，沒擱到筆山上，反倒落在才寫過的字上了。

　　明姝顧不得管，趕緊端了小幾上的藥湯，“祖母，快把藥喝了?！?p>　　老夫人咳得沒說不出來話。

　　明姝給老人拍了怕背，道：“蜜餞我準(zhǔn)備好了，又好幾種呢，有甜的有酸的?！?p>　　不過是三年的光陰，老人的頭發(fā)已經(jīng)由花白轉(zhuǎn)為全白了。

　　“甜津津的，誰愛吃?！?p>　　明姝抿著嘴偷笑，可不就是您愛吃。

　　老夫人瞧得見明姝眼里清亮的笑意，有點(diǎn)尷尬地清咳一聲，道：“吃顆酸酸的楊梅子吧?！?p>　　人老了，總像個(gè)小孩。

　　菱花格的紅木窗外，大把大把的桐葉打著旋飄下來。

　　天氣越發(fā)的冷了。

　　明姝靠在老夫人身邊，想了會(huì)，才道：“祖母，我打算再開幾間米面鋪?zhàn)??！?p>　　老人靠著引枕喝蜂蜜棗花水，聽到這里，放下手里的杯子，“你自己都做得了主，不用與我說?！?p>　　明姝就再送過去一顆梅子，嗔道：“那我與誰說去。”哼唧了聲，“別人問我我還不說呢?！?p>　　“你開那么多米面鋪?zhàn)幼鍪裁?？”老夫人覷了眼明姝，其實(shí)她不關(guān)心這些，年紀(jì)大了，就不愛費(fèi)心思。

　　“屯糧?！?p>　　老夫人哼了聲，“圣人總不會(huì)再發(fā)個(gè)糧引?！?p>　　明姝笑了笑，一面給老人揉肩膀，一面道：“人人都是要吃飯的，我又虧不著?！?p>　　老夫人沒說話。

　　明姝也去收拾去了，今日家里有客人。是翰林沈家的人，來和家里三娘子顧明初議親。

　　明姝出了孝，也沒多打扮。

　　灰藍(lán)色提花長(zhǎng)褙子，煙紫色抹胸，底下雪色千褶裙。色調(diào)素凈，也不戴什么珠寶，只在鴉黑的雙髻上插了一對(duì)東珠小釵。

　　收拾得清爽了，就往園子里去了。

　　二房的太太林氏，也就是顧明初的母親，正在和沈家大太太說話，也不知道說了什么，兩人笑得十分熱鬧，旁邊的小娘子們也掩口笑著。

　　一見到明姝，林氏就親熱地扯著她給沈家大太太介紹，“這是我家七娘子明姝，可憐年紀(jì)小小就沒了父母，我養(yǎng)在身邊，恨不得花了十二分的疼愛給她呢！”

　　沈家大太太也瞧著明姝微笑，道：“是個(gè)齊整孩子?！?p>　　“可不是么！我時(shí)常想著，是老天爺嫉妒，才令她沒了父母！唉……”

　　沈家大太太只好勸她，“好在這孩子有你疼呢?！?p>　　林氏又歡歡喜喜笑起來，眼角一脧明姝，目光又回到沈家大太太臉上了。

　　明姝走到旁邊去了，才松一口氣。

　　今日的三娘子顧明初十分端莊，只坐在一旁，一面喝茶，一面小聲與姊妹們說話。

　　看見了明姝，也難得地露出了一個(gè)笑，道：“令令今日很好看?！?p>　　“三姐姐才是真美人?！?p>　　顧明初又忍不住笑了。

　　她今日是真的好看。

　　穿著朱紅色花羅褙心，內(nèi)里粉色蜀錦長(zhǎng)褙子，牙色抹胸，下面纖纖裊裊的雪色銀絲皺百迭裙。

　　坐在一眾小娘子里，別人一眼就能瞧見她。

　　林氏不知怎的，又聊到一眾女郎身上，道：“我們家的女孩兒，不是我夸，個(gè)個(gè)都是好看的?！?p>　　沈家大太太朝顧明初看去。

　　顧明初有點(diǎn)羞澀，垂著眼將手里的茶杯放下?？蓻]留心之下，茶杯只擱在了桌沿上，啪地落下來。

　　她身子擋著，沈家大太太看不見是怎么回事。

　　但無論如何不能在沈家人面前失禮。

　　顧明初下意識(shí)沖著別人叫道：“誰掃落了杯子！”

　　沒有人留意一個(gè)茶杯，都面面相覷，不知道是誰掃落的。

　　顧明初雪白的裙被茶水染得斑駁，十分難看。她看著自己的裙擺，心里冒出一股無名火。

　　“誰掃落的茶杯？”她壓著火氣，語調(diào)又溫柔又委屈道：“我的裙子都弄臟了。”

　　自然沒有人掃落杯子，也沒人道歉。

　　顧明初只好癟癟嘴，繼續(xù)又溫柔又委屈，“算了，四娘，陪我去換裙子?！?p>　　四娘子顧明月眉眼溫順地走過來，扶起了顧明初。但是她咬咬唇，面色猶豫。

　　“三……三姐，好像是七娘掃落的。”

　　顧明初有一瞬間沒說話。

　　明姝下意識(shí)的，猛地抬起臉來，看向顧明月。而顧明月瑟縮了一下，壓著脖子，退到顧明初身后去了。

　　“四姐怎么看到的？”明姝笑了。

　　氣的。

　　顧明月漲紅著臉說不出來話。

　　“別爭(zhēng)了?！鳖櫭鞒趵渲粡埫髌G的臉，看向明姝，“七娘，有錯(cuò)便認(rèn)。只是姊妹之間，不許為這點(diǎn)小事爭(zhēng)執(zhí)?！?p>　　明姝想閉嘴，但是閉不了。

　　她看向沈家大太太，笑盈盈道：“伯母，您坐在這，看我做什么看得清清楚楚的。我看見那杯子自己跌下去，您大約也看到，我正在剝松子罷？”

　　這都要客人來作證了，顧明初被明姝氣得臉都紅了。

　　雖說沈家大太太只說來探望林氏，可誰不知道，這就是來相看顧明初的。

　　沈氏覺得這小姑娘性子魯直得坦然，有點(diǎn)好玩。何況也不能不給面子，就笑道：“我就想著這小娘子倒是愛吃，一徑兒專心剝松子榛子呢?！?p>　　站在明姝身后的小姑娘們都忍不住偷笑。

　　得了，令令愛吃的名頭，往后還得從府里傳到外頭去了。

　　明姝也彎著眉眼笑，“那我和三姐姐去換裙子了，伯母多玩會(huì)。”

　　顧明初端莊地領(lǐng)著明姝往外走，走前不忘拉了一把顧明月，于是三人趕緊離開了。

　　到底是小姑娘，臉皮薄。

　　顧明初已經(jīng)要被氣死了，偏生剛剛還得憋著，看明姝三兩下把自己剝干凈了。

　　“你不用跟我去了?！鳖櫭鞒趵淅鋵?duì)明姝道。

　　“哦，好?！彼筒坏媚?。

　　顧明初一聲冷哼，“你今日尖牙利嘴的，倒是推得干凈，倒是我們沒事找事了！”

　　明姝垂著眼剝松子，杯子是她自己弄掉的，看得清楚明白。

　　“總不能由著四姐姐誣賴吧?！泵麈补戳舜嚼湫Γ葡蝾櫭鞒?，“三姐，杯子是怎么掉的，你不清楚？”

　　“你！”

　　明姝唇邊的笑意淡下去，“若是沒有人誣賴我，我今日也斷然不會(huì)下三姐的面子。一家姊妹親親熱熱的，我不會(huì)歡喜？”

　　顧明初的氣也順下去些，一時(shí)沒說話，只是看向了四娘子顧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