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干人等都退了出去,彭堯又另找了一間干凈的屋子,向他們道禮:
“我看諸位舉止不凡,已經(jīng)猜測諸位必有來頭,若諸位信得過我彭堯,就請這位姑娘一并說了罷?!?p> 折知瑯聞言低身道禮:“彭大人有禮了,素姊所說的,是在下姓氏,我姓折,家中原籍府州,家父是已革參知政事折彥質(zhì)?!?p> “原來是折大人的幼子,怪不得勇武如此!”彭堯低身行禮道。他一直仰慕折彥質(zhì)這樣能打仗,能執(zhí)政的將領(lǐng)人物。
北宋一朝,折家世代鎮(zhèn)守府州,為宋朝面對西夏和遼國的屏障,南渡之后,折彥質(zhì)也為朝廷征戰(zhàn)沙場,雖沒有力挽狂瀾,卻也十分值得敬佩。
折知瑯慌忙避開了,有宋一代,重文輕武,雖然他的官階比彭堯高,卻不得不在彭堯的文人身份面前低頭。
他是十三歲時,受父親的恩澤受封的一個正六品昭武校尉,做過趙構(gòu)的御前侍衛(wèi)。
父親被貶之后,趙構(gòu)念他年少有功,反而給了他一個從五品的游擊將軍,只革了御前侍衛(wèi)的身份。
但沒了辦事的職務(wù),他也無事可做,這才游走江湖。
胡銓聞言卻皺眉,他沒聽過折知瑯介紹自己身份的由來,只當(dāng)是跟著折彥質(zhì)叫的小將軍。
但這一節(jié)讓他這樣官海沉浮多年的人想了許多:皇帝給折知瑯升這個官職,是有深意的動作。
這一自然是折知瑯本人的本領(lǐng)讓皇帝信任,給一個日后委以重用的臺階;
二則是雖貶謫了趙鼎等一干人等,但皇帝對秦檜也不是百分百信任,不然不會留一個折知瑯,這位在軍中有大影響的將門之子;
三卻是皇帝雖然不信任秦檜,但他的確要和秦檜有所妥協(xié),才會罷免了折知瑯的職務(wù)。
這可見京中局勢有多微妙。
虞素似乎不在乎這些彎彎繞似的,等他們這邊說完,便開口繼續(xù)講述案情:“彭大人既然是被貶謫到此,周邊也沒有人,那我就直說了。穆家的三少爺穆柳,是秦檜的爪牙。”
彭堯不禁冒出一身冷汗,他早就聽聞:
功勛卓著的老宰相趙鼎,被秦檜誣陷貶謫吉陽軍,日日被監(jiān)視,趙鼎為了保住家人,不得不絕食而死。
沒想到他不過是個小小官員,也遇到了這樣的事情!秦檜的網(wǎng)羅究竟到了何等地步!
蘇瑞反應(yīng)極快:“那……那他為何還要盜寶?這是送給秦檜的東西啊?!?p> 虞素道:“這便是我猜錯的地方,他原本只想要黑吃黑,截下些東西來,才設(shè)計(jì)一場。
而看到我們這一行人有個小將軍一起,便猜我們必然大有來頭,先是派自己的妹子勾引,不成,便要用那匹寶馬陷害知瑯,把我們這一行人陷入無窮無盡的追擊中,他也好去和他的主子匯報(bào)?!?p> 彭堯皺眉道:“姑娘,你說到現(xiàn)在,卻還是沒有說到本案上,穆柳派他妹子來勾引知瑯,和這案子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么?”
蘇瑞笑道:“自然有關(guān)系,彭大人可能忘了,那晚冒充穆笙來和我與阿素宴飲的人,正是云蓮?!?p> 她笑到一半,想起那云蓮的音容笑貌,又有些悲傷,只談了口氣作罷,
“只是,這穆笙一個裹了足的小姐,是怎么殺的云蓮呢?又是為什么要?dú)⒃粕從兀俊?p> “這便要彭大人好好審問一下那老嬤嬤了,一個脅從犯罪,隱瞞證據(jù)的罪名,她是逃不掉的?!?p> 虞素道,“憑那血滴,可以斷定,是有人用刀抵住了她的后腰,將她暗中劫持來的。若是穆家公子相請,她為什么不來呢?必然是因?yàn)閬淼娜颂柢E,讓她生出了警惕。
但此刻已然由不得她了,她一來,穆笙用什么手段,都無所謂了,她必死無疑。而且,既然老鴇不曾找大人來報(bào)失蹤案,現(xiàn)在花樓里的云蓮,肯定是穆笙假扮的?!?p> 胡銓聽到這里,也愣住了:“這太荒唐了,她為什么要這么做,一個大家小姐,為什么要和一個青樓妓女互換身份?”
原本宋朝女子的地位就不高,青樓名妓,更是面上看著風(fēng)光,卻是“一點(diǎn)朱唇萬人嘗”的辛酸角色。
穆笙大小姐當(dāng)?shù)煤煤玫?,除非是瘋了,才會和妓女互換身份。
虞素?fù)u了搖頭:“這我若是能猜到,那可就是鬼神了。
不妨彭大人下令去緝拿她,我們再去看看尸首,我有個直覺,穆笙的殺人動機(jī)和她哥哥脫不開干系。”
她這話說完,門外忽而有人敲門,彭堯讓人進(jìn)來,才發(fā)現(xiàn)來的人是仵作。
那仵作進(jìn)門先對他們行了個禮,才開口道:“剛剛聽完姑娘的話,我又返回縣衙,仔細(xì)檢查了那尸首,發(fā)現(xiàn)了意外之喜,在尸首的左右手之中都牢牢地攥著一個骰子,右邊向外的是一,左邊向外的四。”
這算是死者留給他們的線索了。
蘇瑞是和云蓮?fù)孢^雙陸的,知道雙陸規(guī)矩,便是扔骰子獲勝。
云蓮又是極為精于此道,讓她頻頻失敗。
但這骰子和穆笙有什么關(guān)系,她也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眾人愁眉莫展之際,衙役來報(bào),“云蓮”到案,而一同來的,還有那老嬤嬤和穆柳。
彭堯看到他們一同走來不由瞪了一眼自己的衙役下屬,有位衙役畏畏縮縮地道:“屬下,屬下也不知怎的,她就跑了?!?p> “既然能解我的赤霞,就說明這嬤嬤在藥理上有幾分本事?!庇菟匕矒岬?,“彭大人先不必責(zé)罰,案情要緊?!?p> 折知瑯卻看得真真的,那穆柳腳步虛浮,走路幾乎都要拿嬤嬤攙著,只怕武功的確全廢了。
“云蓮”先被帶了上來,她柔柔一跪,道了聲大人,便再不開口。
蘇瑞上前,自她臉上揭下了那人皮面具來:“好了,穆小姐,我們已經(jīng)什么都知道了,證據(jù)確鑿,你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交待吧。”
穆柳和那老嬤嬤進(jìn)來,那老嬤嬤先跪在了地上,穆柳也跪到了他妹妹身邊:“大人,大人,此事事有隱情,殺人者并不是家妹啊?!?p> 蘇瑞皺了皺眉,隨即笑了起來:“連我都能看出破綻的說辭,穆三公子就別開口了,你是不是想說,這老婆子先是劫持云蓮,又迷暈?zāi)慵颐米?,把你家妹子和云蓮互換身份?
鬼話!這老婆子若是想殺人,一路上有的是機(jī)會手段,何必一步步逼著云蓮走進(jìn)別院,一路上留下那么多血跡!”
穆柳知道自己的說辭在蘇瑞,虞素等面前是不可能過得了關(guān)的。
他雖有些忌憚虞素的手段,但此事到底事關(guān)自己妹子的生死,他還是梗著脖子道:
“那豈有大家小姐和妓女互換身份的道理!我家妹子為什么要這樣做!”
彭堯皺眉喝道:
“血跡為證據(jù),你妹子冒充云蓮是證據(jù),只怕也有不少青樓中人看到昨日去請?jiān)粕彽哪赂?,這人證物證都在,你妹子豈能抵賴!”
“這!這等荒唐理由,草民不服!”穆柳也不示弱,“大人分明有意構(gòu)陷,我看大人若以此等理由殺我家妹子,如何堵得住悠悠眾口!”
“穆三公子?!庇菟芈龡l斯理地喊了一聲,她聲音溫和平靜,并未有意加重氣場,那穆柳卻不自覺地佝僂起了身子。
對于虞素這個他領(lǐng)教過手段的不知來歷的神秘女人,他有些害怕了。
虞素繼續(xù)說,語氣依舊平緩而溫和:“你的妹妹為什么要和一個青樓妓女互換身份,難道你真的一點(diǎn)兒也不知道?”
“天下本就沒有這樣的道理!”穆柳依舊犟嘴道。
虞素輕輕一笑,開口道:“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p> 這本是相思的情詩,故而她也念得柔和,很有幾分纏綿之意。
下面的穆柳,臉色已經(jīng)青了,卻依舊開口,語氣越發(fā)急促:“我,我不明白虞姑娘這話什么意思!”
虞素倒是溫潤如常:
“你確定,你不知道?可是就連云蓮,都已經(jīng)知道了。她死的時候,手上握著兩枚骰子,一枚是一,一枚是四,穆三公子必然是讀過書的人,應(yīng)該能想得到,這代表著什么意思吧?”
她沒有給穆柳說話的機(jī)會,反而又道:
“齊子歸止,其從如云。這是《詩經(jīng)》的第一百零四篇《齊風(fēng)·敝笱》。正是當(dāng)時人,諷刺齊襄公和文姜這對兄妹的不倫之情而作?!?p> “你是說……他們兄妹有不倫之情?這……”折知瑯大驚失色,他從未想過這種情況能在他面前發(fā)生。
蘇瑞倒沉吟道:“這樣一切倒是解釋的通,穆笙和云蓮互換了身份,穆柳知道自然不許妹子在青樓待著,哪怕是冒著鬧笑話的危險,明媒正娶,也可好好相守,而且也比這樣的不倫之戀好聽的多。”
穆柳聞言幾乎是崩潰了,他滿面淚光而不自知,只嘶吼了一句:“你們有何證據(jù)!憑兩個骰子斷定我們兄妹的情誼越軌!”
虞素平和到幾乎殘忍地說道:“怎么,要大人請嬤嬤驗(yàn)一下你這妹子是不是完璧之身么?”
穆柳徹底崩潰了,他張著口不知道要說什么。
卻是他那一直沒開口的妹妹穆笙忽而伏身道:“姑娘所言,句句都是事實(shí),穆笙……愿意認(rèn)罪受罰。請大人,下令吧?!?p> 彭堯幾乎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奇詭的故事。
他愣了一會兒,才道:“既然如此,犯人認(rèn)罪伏法,人證物證俱在。那穆姑娘,你殺了人,理應(yīng)償命,本官,判你秋后問斬,你,認(rèn)罪畫押吧。”
穆笙低頭,便有那衙役過來讓她畫押,她也沒有拒絕。
正在她要被衙役押下去時,穆柳伸手拽住了她,哽咽著問了一句:“為什么……你……哪怕和我商量一下也好??!”
“哥哥要把我嫁給折知瑯的時候,和我商量了么!”那穆笙一直沉靜,聽到穆柳這句話時,突然崩潰了一般,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回身對他喊道。
穆柳聽了這句話,反而緩和下來,溫言道:“我是為了你啊……那折知瑯,十七歲就是從五品的游擊將軍,陛下看重著呢。
如今不過是多砥礪砥礪,何況人品相貌都很過得去,你如果喜歡,便跟著他了,一輩子相敬如賓,日后必然是有誥命可做。就是不喜歡,我們和秦相說了,殺了他也就罷了。
你那個時候回家來,便是呆一輩子也行啊!”
他說完幾乎瘋了一般,低頭向彭堯叩首,“大人,家妹年少不懂事,小人愿意替她頂罪!求大人饒小妹一命吧!”
穆笙攔著他:“哥哥,不要了,不要了,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只求你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穆柳磕的額頭出血,莫說彭堯,就是胡銓也看著有些可憐。
但人已經(jīng)死了,若是為了區(qū)區(qū)兩人之間的情誼放走了真兇,也不符合他們的道德觀,更何況,這是違逆?zhèn)惓5男置弥椤?p> 倒是虞素突然開口:“穆三公子,你且省了這功夫吧?!?p> 她面色冷淡,似乎絲毫不為所動的模樣,“若是你們倆郎情妾意,不畏他人目光,愿意廝守一生,倒也罷了。可你們倆,一個陷害知瑯,一個殺了云蓮,就是為了自己那見不得光的愛情。你們……不覺得讓彭大人容情,是件可笑的事情么?”
她這些話說完,似乎不愿看他們,便走了出去。
蘇瑞見狀,也跟了上去,她覺得虞素似乎心情不太好,應(yīng)該是因?yàn)樗懒藗€無辜之人的緣故。
她拍了拍虞素的肩:“死者已去,你能找出真相,為她報(bào)仇,已經(jīng)俯仰天地,無愧于心了?!?p> 虞素便一笑:“我沒事。只是這一番折騰,有些累了罷了。”
蘇瑞正要勸她去休息,卻見到折知瑯也追了出來:“素姊素姊!你真是鬼神么?你是怎么知道那個一和四代表《詩經(jīng)》的第一百零四篇的?”
“當(dāng)時穆柳安排她妹子以主人身份招待我們的時候,我就有些奇怪,以你們中原的規(guī)矩,未婚女子不是不得拋頭露面的么,何況是自己養(yǎng)在閨中的妹妹。何必和我們這群江湖中人接觸。
而且,如果云蓮扮成的是‘夫人’,我們也不會那么快想到她們互換身份。”
虞素道,“只能說,表面可以偽裝,自己的心卻是騙不了人的。他們應(yīng)當(dāng)很喜歡這樣去招待客人吧?如同夫婦一般?!?p> 室內(nèi),彭堯已然表達(dá)了自己不容情的態(tài)度。
穆笙便要起身,跟著衙役去牢中等待此生終結(jié)。而穆柳卻忽然起身,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了穆笙——在場之人都不知所措起來,尤其是胡銓和彭堯這兩位受儒家教育的君子。
但他再松手時,穆笙已然悄無聲息地倒在了他懷里,心口不斷地涌出鮮血。
彭堯驚訝地喊了出聲:“你殺了她!”他是沒想到有人能在縣官面前殺人的,殺的還是自己最愛的人。
穆柳慘然一笑:“但求死同穴吧,大人。”說完,便自盡而死。
外頭的虞素,蘇瑞,折知瑯聽到彭堯聲音,都闖了進(jìn)來,卻只能目睹這一幕發(fā)生。
蘇瑞閉了眼睛,面有不忍。折知瑯開口小聲道:“何必……”
虞素卻是向彭堯行禮道:“大人,我有個不情之請。”
彭堯被眼前這一幕嚇得愣神,好不容易被她一句話喚回神智:“何事?”
“照他的心愿安葬吧?!庇菟氐馈?p> 彭堯低頭思索片刻,應(yīng)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