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東,首陽山上。
其時已是陰歷二月。
按理已進入草長鶯飛、雜花生樹的陽春節(jié)令。
可天時易變,世事無常。
僅一夕之功,朔風突起,寒潮逼至,山中大雪三日。
首陽山中人鳥聲具絕,青松翠竹,全都覆蓋著一層氈被厚的大雪。
獨有山麓一帶,有數(shù)百樹寒梅,正含芳吐蕊、傲雪怒放。
紅梅圍繞的山坡上結(jié)有一草廬,門窗洞開,四顧蕭然,大雪積頂。
有一青年正在草廬軟榻中高臥,他手舉酒杯,已是酒酣耳熱,意趣正濃之時。
這青年男子狐裘微敞,釵發(fā)凌散,一頭青絲披于腦后,襯得膚如白玉,面如凝脂,比之廬外漫天白雪,亦不見遜色。
臥榻旁有一暖爐,一個剛剛總角的童子在一旁燒酒。
這草廬位于首陽山一處偏僻山崗上,四周碧水環(huán)繞,景色清幽,正是衛(wèi)家臨川別院所在地。
此時夜雪初霽,明月東升。
“主人,主母來了?!睙鸬耐幽抗饬胬?,一早看到了林下的動靜。
男子探身一望。
果然,草廬下的梅林里,一青春少婦正一手提著宮燈,一手扶著婢女逶迤而來。
只見她系著一襲鵝黃斗篷,雅致的昭君帽下是一副溫婉如水的面容。
映著月華清輝,少婦的清雅身姿和身后粉妝玉砌的紅云香霧,構(gòu)成了一副絕美的踏雪尋梅圖卷。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后人神往的魏晉風流,怕也不過此情此景。
草廬中高臥的是年少成名的黃門侍郎衛(wèi)恒,而林中踏雪而來的正是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王沐蕓。
山中積雪已有沒膝之深,王氏雖穿著棠木屐,扶著婢子,走在上面仍不免左搖右晃,咯吱作響。
仔細一看,這王氏雖然面容俊美,身姿婀娜,但腹部高高隆起,明顯已有多日身孕。
“蕊兒,別東張西望了,走快點,山間風大,不要將這餐食都吹涼了?!?p> 王氏一邊輕聲的催促著婢子,一邊在雪中尋找著落腳之處。
說話間,一陣風過,將梅林枝頭上的雪花吹落下來。
潔白的雪粒隨風飄舞,劃過一道道優(yōu)美的軌跡,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可王氏還沒來得及欣賞這風花雪月的美景,卻只聽得一旁的雪地里窸窣一聲,有什么東西在雪地里一拱而出。緊接著,一道白色的身影在眼前一晃,瞬間就沒了蹤跡。
“啊,夫人,那……那是啥!”
婢子蕊兒驚叫一聲,嚇得將手中的的食盒跌落在地。
王沐蕓胸中也是突突急跳,額頭上不自覺的滲出一層冷汗。
她忙把宮燈舉高,定睛一看,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你這丫頭,冒冒失失的,今晚月光明亮,想是兔子或是雪狐出來活動,大驚小怪什么?你看你,把食盒都摔地上了?!?p> 王沐蕓深吸幾口冷氣,極力平復自己內(nèi)心道。
這段時間府里發(fā)生了太多的怪事,即使是端莊如王氏者,也不免有些自驚自怪起來。
蕊兒被王氏一責備,才忙不迭的收拾起地上的食盒來。好在雪層深厚,食盒掉在上面也并沒有撒出來。
經(jīng)過這一番動靜,山坳上的衛(wèi)恒和童子早已迎了出來。
“主母?!?p> 小童施禮后,接過了蕊兒手中的食盒。
“沐蕓,這么大雪。你怎么也來了。”
王恒看著自己的愛妻,略帶責備的說道。
“難得夫君這么好的興致,做妻子的怎么能不來相陪??熳屌遗碜酉取!?p> 王氏平復心緒,淺淺一笑。她卸下斗篷,伸手就要去拿案上的一杯熱酒。
“誒,沐蕓!你這懷著身孕呢,就先不要飲酒了。”
王恒忙從王氏手中奪過酒杯一飲而盡,引得王氏不滿的一聲嬌哼,擂拳輕錘了他幾下。
衛(wèi)恒不以為意,溫柔的扶著王氏在軟塌上坐下。
“剛才聽你們在那驚呼,又看到什么了嗎?”衛(wèi)恒關切的問道。
“是啊,老爺,剛才那雪地里有個圓滾滾的白色東西,我親眼看著它,噌的一下竄了出來,馬上就消失不見了,只怕又是……”
聽到衛(wèi)恒詢問,驚魂未定的蕊兒忙搶著回道。
“啊?是嘛……”小童剛將食盒搬上幾案,聽聞此言有點無法置信的瞪大了雙眼。
“蕊兒!多嘴。還不快去幫著布置餐食?!蓖蹉迨|立馬打斷他們,轉(zhuǎn)身婉言對衛(wèi)恒說道:
“這丫頭沒什么見識,總是疑神疑鬼,奴家看清了,只是一只雪兔罷了?!?p> 聽王氏如此說,衛(wèi)恒這才稍覺心安。
“你這懷胎已經(jīng)將近十二個月了吧?還是沒有什么感覺嗎。”衛(wèi)恒伸手牽住王氏的素手,隨她一起輕撫著肚中的胎兒。
“今兒早上倒是胎動了一下,踢得我肚子生疼?!蓖跏贤∑鸬亩亲樱壑惺浅鯙槿四傅男老?。
……
衛(wèi)恒夫婦兩人乃年輕夫婦,自是伉儷情深,對著蘆外紅梅白雪,一時杯盤交錯起來。
舉案齊眉的兩人沒有注意到,山下萬物俱寂的梅林里,又有一人頂風冒雪,飛馳而來。
那人身著單薄的青衫,外面僅罩一素色鶴髦。
只見他腳尖微點,身輕如燕,看似隨性不羈的閑走,不經(jīng)意間卻已飛快的越過了兩三座不高的山峰。
令人奇怪的是,雖然一路疾行,那人卻依舊是一副云淡風輕、恬然自洽的樣子,絲毫不見其步履和氣息的紊亂。
倏忽之間,來者已偏偏然落腳在這暖意綿綿的草廬之外。
他身后的雪地上,卻連一個淺淺的腳印都尋不見。
“胡風春月起,雪落何霏霏?!?p> 來人朱唇微啟,聲音洪亮清越?!熬奚叫郑醚排d啊,尋了兩三處,原來躲在這里高樂,害得我好找啊?!?p> 衛(wèi)恒等這才注意到廬外的不速之客。
借著皎潔的月光,只見來者眉目清朗,面容峻峭,手里提著一酒壺,身姿搖曳,令人有飄飄欲仙之感。
“哎呀,士衡兄,什么風把你給吹過來了!”
看清來者面容后,衛(wèi)恒不由得一聲驚呼。
原來,來者竟是“江東二陸”中名氣最盛的陸機。
陸機,字士衡,原是東吳名士陸遜之孫,深得陸氏家傳,年少而有奇才,文章辭賦、儒學書法乃至于玄門遁甲之術,無不登峰造極,乃是一時之俊。
西晉平吳后,經(jīng)衛(wèi)恒之父、征東大將軍衛(wèi)瓘引薦,陸機與其弟陸云一同北上洛陽,在晉庭擔任欽天監(jiān)祭酒一職。
因為這層淵源,陸機雖然自恃才高、輕視中原士林,但卻與衛(wèi)恒頗為交厚。
“承蒙巨山兄召喚,敢不跣足前來。哎呀……嫂夫人也在!陸生有禮了。”
陸機看到了一旁的王氏,忙恭敬行禮。
王氏也忙讓蕊兒將自己從榻上扶起,欠身行禮。
魏晉時期禮教之防還不是那么森嚴,婦道人家見到外家男子,也不需離席回避。
王氏早就聽過“江東二陸”的盛名,只是一直無緣一會,今日一見,果覺耳目一新。
“士衡先生,趕了挺遠路吧,快進來暖暖身子。你還怕寒舍無酒嗎?自己帶著酒來?!?p> 王氏忙給陸機讓出一個座位,又布下一副筷箸,請他入座。
“哦,這個?嫂夫人說笑了,這是雄黃酒,鄙人自有妙用?!?p> 陸機將手中酒壺舉起晃晃,放在一旁,也不虛禮客套,安然入座自斟。
“士衡啊士衡,虧我下帖子請了你那么多回,你一直推脫,今日這大雪封天,你卻尋到這來了……”
衛(wèi)恒有點哭笑不得,給他滿上一杯酒道。
“巨山兄你這可是冤枉我了,承兄吩咐,弟敢不放在心上?弟早在回帖中解釋,此事緊要,須等機緣合適,才好著手一試,請兄安心靜候?!?p> 陸機忙離席請罪。
“哎呀,士衡兄,我開玩笑呢,你的本事我是信得過的,快別這么拘束。”衛(wèi)恒忙笑著拉他入座。
“你看我這不是聽你的,搬到這臨川別院中來靜等了嗎。陸兄今日前來,想是時機已到了嗎?”
“正是,今日已是杏月望日,月陰圓滿,恰逢朔雪,且我已算到亥時正有月食將至,正是妖祟顯形,吸食精華之時……”
陸機唇角帶笑的說道。
花粉落英與雪
(前兩章只是個引子,后面不會這么文言化的,請放心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