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楊大力與楊百牛家的男人都去山腳下候著,兩家的女人也沒休息,一面要看顧村子的大門,一面準備收拾即將落網(wǎng)的野豬。張氏去了楊百牛家做準備,家中只剩下了楊錚和月盈二人。
楊錚躺了半晌睡不著,索性起來到了外面院中。山村的夜晚靜謐異常,只四下里偶爾響起幾聲蟲鳴。夜空中圓月當頭,銀輝灑下,映照之處皆被鍍上了一層白霜。楊錚仰望著清澈至極的天空,不禁有些出神。
月盈聽到動靜,還以為楊錚去茅廁,半晌卻沒有聲響,起來朝院中望了一眼,忙取了件長衣出來,給楊錚披在身上。此時已經(jīng)過了處暑,夜里很有些寒涼。
楊錚感覺身子一暖,側(cè)過頭來看著月盈,在她手上拍了兩下以示感謝,道:“吵到你了?”
月盈搖了搖頭,道:“二哥有心事?”
楊錚微微一笑,道:“誰還能沒點心事呢。你看那月亮,亮堂堂的,可里面卻有不少昏暗的地方,那就是月亮的心事?!?p> 月盈忙道:“沒有沒有?!?p> 楊錚笑道:“你這名字果然沒起錯,當真知道月亮的心事呢?!?p> 月盈咬著嘴唇沉默了一下,低下頭說:“月盈有些話,不知當問不當問?!?p> 楊錚道:“如果是屬于你自己的小秘密,那就不用對我講。如果是可以跟我說的事,那就不要藏著?!?p> 月盈小聲道:“二哥今日沒有學習,可是厭倦了?”
楊錚道:“你是擔心我沒有恒心,識字只是一時的興趣?”
月盈道:“月盈不敢。只是聽相公們說,須每日苦讀不輟,才能有所成就。”
楊錚笑道:“你說的那些相公們,要么是吹牛,要么就是存心害人。什么苦讀啦,頭懸梁、錐刺骨啦,全是扯淡,誰信誰倒霉。真要這么學,不僅容易把身子搞垮,腦子怕也會給讀壞了。只有休息好,精神足,精力才能集中;只有精力集中了,才能把書讀好。學習也有個張馳之道,隔六七日休息一日,讓頭腦放松一下,能有事半功倍之效。”
月盈一直嘆服楊錚的學習速度,因而對他的話也就很信服,當即施了個萬福大禮,道:“是月盈多嘴了,請二哥責罰?!?p> 楊錚扶她起來,道:“責什么罰?你能跟我說這些,可見沒把我當外人。人都有惰性,有個人督促,那就會好很多。以后你要是見我得意忘形,一定得提醒我?!?p> 月盈點點頭,道:“只是我太愚鈍,怕說不到點子上?!?p> 楊錚笑道:“說沒說到點子上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你肯不肯說?!?p> 月盈品味著楊錚話中之意,心中很是歡喜。又道:“二哥,我的心事已經(jīng)說了。你有什么心事,能說給月盈聽嗎?”
楊錚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氣那劉半仙一而再、再而三地誆我娘?!碑敿窗褟哪赣H那里聽來的事情備述一番。
月盈道:“二哥,你不信那劉半仙的本事嗎?”
楊錚冷哼一聲,道:“我信他個大頭鬼!他說我是土命,天生被木所克,真是給他自己留了好大的后路。倘若我好了,他自是可以索要謝儀;倘若我不好,他定會說我家人沒把我看顧好。我們農(nóng)戶人家,又怎么會和木之一屬不打交道,就是大富大貴之家也辦不到吧?這廝著實可惡,待我再好一點,定要上門去好好謝謝他!”
月盈一聽,也覺得那劉半仙有些太過。之前已經(jīng)得了一兩銀子,而今又要索一兩,這對于普通農(nóng)家來說,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
農(nóng)戶人家能賣的,只有地里的出產(chǎn)。每年收了糧食,便賣掉一些換銀子,收糧的糧商這時總是把糧價壓得很低??刹毁u又不行,一方面要支應官府的稅賦徭役,一方面鹽、鐵等必需之物自家又不出產(chǎn),只能用銀子買。因而一般農(nóng)戶賣糧時都會精打細算,盡量少賣,銀子夠用即可,故而各家平時根本沒什么存銀。
可一旦家中有急事要用錢,仍然不得不再次賤賣。不要以為糧商這時收糧的價格會高一些,不在收糧時賣糧,哪家不是有急事,糧商又怎么會不清楚,只會找出種種理由把價壓得更低。如果不賣糧,那就只有借錢了。鄉(xiāng)鄰家都沒存銀,能借的都是放貸的,代價同樣不低。
楊錚家幸好有胡喜子這么個賣肉的親戚,兩家互通有無,所結(jié)成的利益體比普通農(nóng)戶抗風險能力就要強得多了。楊錚家地里打的糧食,不必賤賣給糧商,而是支給胡喜子家。在楊錚家需要用錢時,則由胡喜子來支應。兩家不定期對賬,清清楚楚并不糊涂。
當然,僅僅輸糧是不夠的,即便是親家,若雙方經(jīng)濟實力不對等仍難長久合作。楊大力因為與幾位三原商人有舊,家中時常得些布帛、食鹽之類的饋贈,也將其與胡家分潤。另外楊大力還有射獵的本事,每年秋后都能打下不少野味,讓胡喜子代而售給城中酒樓。
這些天楊錚對家中的經(jīng)濟情況已然摸清,還知道在給他看病的焦郎中那邊花費更多,連看病帶抓藥用了約摸十二兩銀子。不過這里面大半都是藥錢,焦郎中三次上門出診,也是要算費用的。且不說焦郎中這人在秦州城內(nèi)口碑甚好,即便是貴一點,人家也是明碼標價,而且把他的病看好了。這與劉半仙的性質(zhì)完全不同。
楊錚這一場病,所花的十多兩銀子,差不多是他家地里兩年的全部產(chǎn)出。農(nóng)家平時根本沒什么積蓄,若換了別人家,早就傾家蕩產(chǎn)了。也就是遇到楊大力這么個有本事、有運氣的爹,他還能安穩(wěn)在家里呆著養(yǎng)病。
他母親張氏說他不種地也餓不著,家里倒是有這個底氣。只是日子哪會一成不變,楊大力和張氏雖然身子結(jié)實,卻都已經(jīng)雙鬢染霜。楊錚就算一心科舉,也不愿天天坐在家里,任父母操勞。
所以對這個忽悠了母親的劉半仙,楊錚真是恨得牙癢。
月盈道:“二哥,你要如何對付那劉半仙?”
楊錚道:“現(xiàn)在還沒想好。反正這事不急,過兩天再說。你要是有什么好主意,不妨給我說說?!?p> 月盈道:“我哪有什么主意,只是希望二哥不要涉險?!?p> 楊錚點了點頭,正待說話,忽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野獸嘶嚎,繼而響成一片,不由興奮地道:“落網(wǎng)了!”
月盈聽那嘶嚎聲忽而變得凄厲,不由有些緊張,下意識地握住了楊錚之手。
過了半刻鐘,外面又恢復了寧靜。楊錚道:“走,咱們?nèi)ゴ蹇诳纯础!睜恐掠氖殖隽碎T。月盈趁著關(guān)門的當,輕輕掙開了楊錚的手。
兩人到村子塞門時,這里已然有不少人了。除了張氏和楊百牛家的人外,還有些是睡不著的,有些是被吵醒了的,都來看熱鬧。
等了不長時間,楊大力、楊百牛等人扛著兩頭已經(jīng)死透了的野豬過來了,看那野豬的大小,一頭怕不有三百多斤。還沒等他們走近,張氏搶著問道:“人沒事吧?”楊大力應道:“都好著呢!”
楊錚見那兩頭野豬頭上插著箭枝,中箭部位均是眼睛,雖然是射困獸,也足見老爹箭法高明。
放下這兩頭野豬,楊大力又叫了些人幫忙去扛剩下的。楊錚本也想去看看熱鬧,卻被月盈給勸住了,道是山路崎嶇,夜里不便行走。楊錚看著滿山遍野的月光,沒有再說什么。
這一次所獲甚豐,三百斤以上的大野豬有四頭,兩百斤左右的有兩頭,還有七頭百斤左右的。大概正是這樣的大部隊,讓野豬們誤以為無敵,肆無忌憚地跑到人類的地盤上啃莊稼,不想全都送了命。也是有楊大力這樣的好手帶頭布置,才能拿下這群夯貨,不然怕是要打豬不成反受其害了。
這么多野豬肉,自然是家家有份。楊大力和楊百牛兩家為主事者,撿選過后,再給其余各家按人口多寡分上十斤八斤不等。村人聞訊而來,或幫忙或觀望,一時間村中雞飛狗跳,熱鬧非凡。反正近期農(nóng)活不忙,明早多睡會也沒什么,難得閑時還有野豬肉打牙祭,村人如何能不踴躍。
尋常農(nóng)戶人家,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回肉。雖然養(yǎng)豬的人家不少,但養(yǎng)大后都拿去賣錢補貼家用,極少有人自己吃。只有過年時,才會幾家甚至十幾家共分一只豬,這還須是年景比較好的時候。
成年野豬肉的味道,其實是比不上家豬的,可農(nóng)戶們絕不會介意,有肉吃總比沒肉吃強上百倍。大家也不會一下子就把分得的肉吃光,而是多放鹽醬炒成臊子,在吃面條或煮菜時放上一點,便能很長一段時間都吃到油腥。
楊錚家里挑的都是小野豬的肉,肉質(zhì)嫩而少異味。另有兩頭百斤內(nèi)的小野豬,準備次日一早送到城里去,交由胡喜子賣給城內(nèi)的兩家酒樓。這等小野豬皮骨所占比重較大,在村人看來很不實惠,卻是城中老餮之最愛,其價比家豬貴一倍不止。
只可惜城內(nèi)酒樓不多,吃得起山珍的人家亦少,是以只發(fā)賣了兩頭。若賣得多了,一者不好存放難以保證肉質(zhì)新鮮,酒樓并不愿多收;二者物以稀為貴,多賣些價錢就會掉下來。胡喜子早將其中利害與楊大力講過,射獵是他家農(nóng)閑時的主要營生,自是要為長久考慮。
月光映照下的楊家坪,熱鬧得如同過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