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盈對楊錚的話不明所以,疑惑道:“元芳?”
楊錚道:“對啊,李元芳。”
月盈道:“是虛庵先生么?”
楊錚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非也非也。我說的這個元芳,是狄仁杰的得力副手,偵破案情很有一手?!?p> 月盈輕笑道:“那倒未曾聽過。”
狄仁杰有沒有一個叫李元芳的副手不得而知,秦州的秦安縣卻當真有個叫李元芳的人。李元芳字子實,號虛庵,正德五年舉人,嘉靖時知順天府宛平縣,后除山西潞安府判,故于嘉靖三十二年。
楊錚新買的那套地方志中,有此人的相關記載。近來他和月盈閑暇時便拿來翻閱,以求對本鄉(xiāng)本土多些了解。剛才隨口一說,不想竟擺了個烏龍??磥碓掠x這地方志,倒是相當用心,看過便記下了。
楊錚重又看向那張紙,現(xiàn)在基本可以確定,這是戶房那個王典吏給他傳的信。
王大眼送來六支蠟燭,大概是借指衙門六房。蠟燭上有他家的印記,似乎也可視為衙門中姓王之人。又讓栓子傳話說,這蠟燭衙門里的人最是愛用。所有這一切,都指向字條的出處。
雖然先假定了結(jié)論,再去分析證據(jù)加以佐證,往往會偏差甚遠。因為此時所作的判斷,不由就會夾雜進一些主觀因素,推演過程常會似是而非。
但楊錚的主要依據(jù),卻是來自月盈的推斷。這張傳信之紙,便是最好的證據(jù),其它的已是次要因素。
那天編造黃冊時,他見過王典吏的字,和紙上的字跡相差很大。但除了這個人,實是想不出還有誰會給他傳信了。他所識的衙門中人很少,排除起來也就很容易。
接下來的問題是,王典吏這張字條到底要表明什么意思。
時人說話行事總喜歡繞些彎子,似乎只有這樣才顯得比較高明。聽聞世宗道君皇帝就很喜歡給人傳寫很隱晦的字條,在這方面給他的子民做了很不好的表率。
那王典吏數(shù)日前來登黃冊時便說過,有人要以“楊古井”興事。這張字條中所述之“井”,顯然是一個要點。墜入井中的切刀,應當是在隱喻什么。
秦州人把菜刀叫作切刀,但這只是俚語,落在紙面上卻大多仍寫作菜刀。“切刀”一詞中有兩個“刀”字,莫不是在指代姚二刀?可這和“楊古井”又能有什么關系呢?根本挨不上啊!
姚二刀那些人要落籍的事情,至今還未聞有什么動靜。前期做些布置,還要打典一些人,肯定是需要些時間的。但已過了十余天,總該安排妥當了,莫非是在等什么契機?
如果切刀當真是隱喻姚二刀,那也應當不是指山里躲著的那位,而是下在牢中的顧老三。切刀墜入無蹤,是說有人要弄死他?
姚二刀犯的是殺官之死罪,罪在不赦之列。但關在牢中的顧老三雖已定案,一時半會卻還死不了。在先帝喪期之內(nèi),除少數(shù)罪大惡極的情況,死刑均會停刑。喪期過后恢復勾決,若運氣足夠好,再活十幾年也是有可能的。
不過那些從顧老三身上拿到了好處,并一手促成此案的胥吏們,肯定是希望他早點死的。躲在山中的姚二刀,若想以新的身份活得安穩(wěn),恐怕也很希望顧老三完蛋。
但姚二刀若真要殺顧老三滅口,絕不可能讓王典吏知道。王典吏能了解到的,只可能是胥吏們的動向??蛇€是那個問題:這與“楊古井”有什么關系?
月盈見楊錚皺著眉頭半晌不說一句話,既想問問幫著出主意,又怕出聲打擾了他思路。忽見他提起筆來要寫字,便將硯臺推到紙前。
楊錚寫下“楊古井”三字,潤了潤筆,又寫了“切刀”二字。字條中還提到了后院,這應當也是個要點,便又寫了“后院”二字。胥吏們的所作所為,到頭來無非是為了利益,于是再寫下“銀子”二字。
看著紙上寫的四樣東西,唯一還不明所指的只是“后院”,便在這兩個字上畫了個圈。
這后院難道是指知州老爺?shù)暮笳??吳知州一把年紀了,對于風花雪月之事,怕早就有心無力了。他那個妻家外甥不大可能同胥吏們攪在一起,并且也不住在衙門里,似乎可以排除了。
若不是后宅,那就是衙門后堂。州署三堂楊錚都去過,未見哪個院子有井,若“井”是指“楊古井”,這反倒能夠說得通。后堂西邊是州同知署,東邊是州判署。難道這后院是指州同知和州判?倒也不無可能。
吳知州整頓州署,本就不單單針對胥吏,還要順帶著敲打一下州同知、州判,使州署上下一體,這才好大展拳腳。而州同知、州判為知州之佐貳官,并非屬官,恐怕不會心甘情愿地被敲打。涉及權力之爭,哪怕明知力有不逮,多數(shù)人還是會對抗一下。
意識到有官員牽涉進來,楊錚頓時覺得有些頭疼。普通百姓在官老爺面前,力量實在太弱小了,因而這種情況是他最不愿意碰到的。
忽然間,楊錚想起那天在河邊對姚二刀說過的一席話,背心不由冒出一陣冷汗。
月盈見楊錚臉色突然間變得有些難看,忙問道:“二哥,怎么了?”
楊錚道:“沒什么,想到件很急的事,我得即刻去趟城里?!?p> 月盈道:“這會都申時了吧,明日再去不行么?”
楊錚道:“離關城門還早著呢,明日再去就怕遲了?!?p> 月盈道:“那我和二哥一起去。”
楊錚道:“不是說了么,你身子不適,在家歇著吧?!?p> 月盈道:“那……那……二哥可否讓栓子幫忙跑一趟?”
楊錚看向月盈,見她一臉惶急之色,不由笑了,問道:“干嘛非得讓我在家呢?”
月盈小聲道:“就是覺得二哥撇下我一個人在家,心里不踏實?!?p> 楊錚沉吟了一下,道:“也好,就讓栓子和黑娃替我去一趟吧。”
兩個大侄子都是憨厚之人,可是并不笨。早點讓他們參與些事情得到鍛煉,將來才能幫上更多的忙。
月盈喜道:“那好,我去叫他們?!闭f著就出了屋。
楊錚跟到屋門口提聲道:“慢慢走,不急這一會?!痹掠瘧艘宦?,轉(zhuǎn)眼就出了院子。楊錚回到桌前坐下,提起筆來,在“銀子”二字上畫了個極粗的圈,隨后又打了個叉,口中爆出一句粗口。
那天在河邊,他曾對姚二刀說過,顧老三手頭有大筆銀子,在胥吏眼中就是只肥羊。可卻從未去想,現(xiàn)在的古記鐵鋪在有些人眼中,就是只會下金蛋的母雞。
如今古記鐵鋪已產(chǎn)出“楊古井”四百個有余,估計還得再打制一百個方能滿足秦州諸里之需。秦州所領三縣共分民三十四里,與秦州相當。若以秦州的情況作參考,來年還需為這三縣打制四至五百個。
而這只是民田澆灌的需求。上次古常勇說,衛(wèi)所的人也看上了“楊古井”,這又是一個極大的市場。
一衛(wèi)有五千六百兵士,那便是五千六百戶在役軍戶。雖說衛(wèi)所逃戶極多,現(xiàn)在秦州衛(wèi)的兵士還剩下幾成不得而知,可人跑了地又跑不了。國初時給衛(wèi)所的兵士每戶分了三十至五十畝土地,一衛(wèi)的田地少說也有十七八萬畝。哪怕只有三成的土地需要用“楊古井”,至少也得一千個才能滿足。
這樣算下來,包括已經(jīng)打制完成的,目前“楊古井”的市場總需求大約是兩千個。就按每個“楊古井”九錢來計,市場總額大約是一千八百兩。
這個賬并不難算,尤其對于那些有心人來說。
楊錚的估算還是比較保守的,若“楊古井”的生意落到別人手中,肯定會賣到一兩多銀子一個。今天三舅過來說的那些話,似乎也能說明這門生意已經(jīng)讓很多人眼紅了。在此之前,秦州從未有過一家工坊能將一種貨物的生意做到這么大。
尋常一兩個胥吏雖然不能把古常勇怎么樣,但若是官老爺看上了這只下金蛋的雞,難道還會給他留著么。說到底古常勇不過是個軍匠,所謂的面頭熟、人情廣,主要是在市井和低階層官吏當中,要是對上有品級的官員,這些根本就不管用。
不一會月盈帶著栓子和黑娃過來了。楊錚對那二人說道:“你們即刻去趟城里找鐵鋪古掌柜,告訴他州署和衛(wèi)署當中,可能有人要圖謀奪產(chǎn),讓他早做防范。另外問一下他,西關‘大運’車馬行和衙門里的人有沒有關系。古掌柜若是不清楚,就再問一下我姐夫?!?p> 栓子和黑娃點了點頭,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楊錚道:“事情辦完,黑娃你先回來,給我說一下情況。栓子你到我姐夫家住一晚,明早去蠟燭店找王掌柜,告訴他蠟燭我收到了,看他有什么話說。若沒什么事情,你明天午后回來。若有事情,就馬上回來告訴我?!?p> 栓子和黑娃道:“曉得了。”
楊錚讓二將要傳的話復述了一遍,皆清楚無誤。再讓月盈取出之前畫的圖樣交給他們,又叮囑了些細節(jié),最后說道:“不要板著臉,就和平常一樣,別把事忘了就行?!?p> 二人便露出個笑臉,說道:“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