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里啪啦的雨點打在蒙了牛皮的帳子上,本來干燥的室內(nèi)也仿佛氤氳出了絲絲水汽,被暴雨擊打出了陣陣漣漪,細聽之下,能聽到帶著神秘氣息的喃喃細語。
青訓聽著水聲,眼神呆滯,心思早飄到九霄云外去了,伯堯出兵極西之地的消息一時傳遍王帳,飛速蔓延,只要那巖心殘部的人被活捉,就能拔出蘿卜帶著泥,屆時他們這些人也必一個也落不下。
他在帳子里煩躁的走來走去,不時轉頭看向內(nèi)間,卻只能被一張厚實的羊毛氈給擋回來,叔叔已進去多時。
祭司一脈風雨飄搖,恰如此時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即使時草原上罕見的大樹也會在這樣的自然偉力下瑟瑟發(fā)抖。
伯堯的兇名實在能震懾住所有蠢蠢欲動的人。
帳篷里間,大祭司跪在一張毛氈上,面朝東北方向,雙眼緊閉,嘴里念念有詞,通身黑曜石在幽暗的燭火下顯得異常神秘。
“祭我先祖,子孫無恙,今七十四代族長遙祭先人。草原已定,汗王有德,諸民飽暖無憂?!?p> “倒有些許動蕩,不值一提?!?p> 大祭司說完,沉默了許久,靜聽外界風雨變換,獨思心中萬般滄桑。
好一會雨聲漸稀,外面青訓的腳步聲倒是越發(fā)清晰起來了,他本來佝僂的身形挺得筆直,恭敬是恭敬,但畢竟時間久了還是痛的厲害。
大祭司稍稍抬頭,目視前方,仿佛能從祭司中帳一直看向那片祖地,那是祭司一脈所有先祖的埋骨之地,那是他們的信仰。
這些年多少風風雨雨,他還不是過來了嗎?現(xiàn)在只等他百年之后前往那里,就可以安然的去見先祖了。
終我之世,漠北草原無外侮,汗王立,刀兵平,祭司存。
他又重重地叩頭:“安然無恙”。
漠北草原一定會安然無恙的,只要有祭司一脈在一天,草原就會平穩(wěn)一天,那是他們的終身責任。
大祭司終于邁著顫巍巍的腳步走了出來,青訓忙迎上去扶住他。“叔叔?!?p> 他想開口卻不知道該怎么說,說伯堯出兵他們的應對嗎?他不愿跟叔叔討論如何對付伯堯,這樣他總會羞愧自己作為祭司一脈的繼承人,竟然還比不過敗落的黑牙部出來的一個窮小子。
他不甘心為什么叔叔看重伯堯勝過自己,如此盡心盡力的輔佐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才是祭司一族的血脈。
大祭司看了他一眼,那寡淡到毫無神色的目光讓青訓身體一顫,帶著嚴厲。
“青訓,自小我就教你要識大體、懂進退,你可知道什么叫大體?”
青訓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答:“一切以草原安危為重。祖訓不敢忘。”
就是這句話讓大祭司恨的揚起了拐杖,恨不得在他頭上留一個黑曜石大小的疤痕,可還是咬著牙放下了,心中終究不忍。
這句話教了他二十年,不知道抄寫默念的多少遍,這癡兒竟還未悟!不過也尚怪不得他,他小時候,自己每天都忙于輔助伯堯,對他沒有好好教導。
大祭司悲喜交集,一時又希望他就這么一輩子不明白才好,可下一刻就又覺得祭司一脈的繼承人應該徹底悟透方可。
青訓已經(jīng)習慣了大祭司的教訓,卻發(fā)現(xiàn)叔叔的狀態(tài)好像不大對,也不敢放任叔叔就這么氣下去。好言安慰下來,又叫人去找了洛醫(yī)來。
原本就清瘦的洛醫(yī)此刻更是瘦的差點脫了形,漠北貼身的衣物穿在他身上都像長袍一般寬大。
他見了大祭司已經(jīng)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默默的把了脈開了藥方就離開去抓藥了,至于后面跟著的小藥童身長八尺、一臉兇悍之氣他也不愿去管。
對大祭司這個病人,他完全無能為力,說他愛惜自己吧,憂慮多思動怒,勸了多少遍都聽不進去;若說他作踐自己吧,吃藥也頓頓不帶落下的。
他總不會以為只要吃藥就什么毛病都沒有吧,病由心生。
大祭司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前段時間更是要在人前強撐健壯,大大的損害他的身體底子。以至于現(xiàn)在洛醫(yī)都不敢輕易的用藥,藥量大小都要斟酌一下,怕是普通大夫根本都不敢開方子了。
洛醫(yī)也怕呀,萬一大祭司死了,他十成十得陪葬。周圍的人看得緊,大妃那邊也聯(lián)絡不上,要是有個萬一,可根本沒人搭救。
現(xiàn)在的他可不是當初從魏國往漠北逃的時候了,那時背后有人關照著的啊。
遲鈍如洛醫(yī)現(xiàn)在也漸漸覺出了一些事情來,只是他不愿深想,深想是最容易出事的。
人生識字憂患始啊。
洛醫(yī)背著醫(yī)箱感嘆一聲,就帶著那位膀大腰圓的漢子去抓藥了。自從帶了他當藥童,好些藥材都不必費力研磨了。
而且他的醫(yī)術,哪是這樣簡單就能學去的嗎?想著心中憂愁也散去不少。
他吟著不成曲的小調,一步步向前走去。
就連位高權重的大祭司現(xiàn)在還不是躺在病床上,任他施為?
就算王侯將相富貴于廟堂,販夫走卒貧賤無立錐之地,都是逃不過這一道坎的。
也沒什么不一樣,不是嗎?
洛醫(yī)在心里安慰著自己,但卻仍舊有咸咸的液體從眼角流到嘴邊。
八節(jié)毛的味道,清肺化痰,止咳平喘的,那大祭司也剛好適用。
夏季的暴雨來的快去的也快,除了澆濕一地的沙塵,洗凈天邊的顏色,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痕跡。
所有的一切一如往常。
只是大妃的帳子中忙碌了起來,侍女們縫制了嶄新的水囊和箭袋,將那些容易攜帶的干糧不知道做了多少。也就是上一年經(jīng)過貿(mào)易之后,才能有這樣的糧食剩余。
侍女們守口如瓶,各部族都在猜測汗王是不是要親自上陣,將巖心殘部徹底剿滅。
伯堯畢竟很久都沒有親自帶兵了,自從大妃嫁過來之后,汗王就坐鎮(zhèn)王帳遙遙指揮各地。但這幾年的空缺期并沒有打消眾人對汗王的懼怕,根據(jù)他時不時出手打獵的收獲來看,這幾年汗王的指揮藝術又進步了不少,他只調遣二十人的隊伍就能活捉一頭黑熊并且兵士們無一身亡。
可怕的戰(zhàn)績讓漠北的大部族們惶惶不可終日,汗王親自出手的話,巖心殘部一定逃不過一個!
他們平時吃喝玩樂分外安逸,此時遇到事情便如無頭蒼蠅一般亂撞,終于有人撞對了方向。
他們最終找上了大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