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里,喪葬用品采辦齊備,靈棚搭起來了,白燈籠扎起來了,招魂幡立起來了......女人們連夜趕制孝服,將夫人沐浴、更衣、入殮;男人們忙活棺槨、墓地......除了不用報喪,其它一樣不缺,還提高規(guī)格,以安撫娘家人。三十里外一座小廟,一老兩小三個和尚,被弟子們半拉半抬弄上山來,念經(jīng)超度。
天亮后,葬禮按部就班隆重舉行。劍南門內(nèi),籠罩著白色的肅殺,茍不教夫婦和火火,披麻戴孝,全身縞素,守靈、燒麻紙、叩謝吊唁、祭奠的親友。當天是臘月二十七,經(jīng)反復交涉,娘家人同意后晌下葬。當?shù)赜袀€講究,夫妻先去世的一方,宜擇單日下葬,后去世的一方,選雙日下葬。再等兩天,便是臘月二十九,因沒有年三十,臘月二十九便是除夕,除夕下葬,太不吉利了。歷法推算,臘月二十七也合適,便將二十五夜里也算作一天,兩頭掛,湊夠三天之數(shù),入土為安。
四位大劍客,去去又來了。幾個陌生面孔,須臾不離,眼睛院內(nèi)院外搜索,沒有放棄的跡象。茍史運佯裝不知,早與瘦竹竿等人知會過了,暗中做了布置,只待異動,合力擒拿。而陌生人例行吊唁,并未輕舉妄動。瘦竹竿只受托賀喜,但事發(fā)突然,遂見機行事,封了一百兩的祭奠之禮。六位送客,感念茍史運安排得當,自覺代表石墩吊唁,也封了一百兩。其他親友,吊孝、哭喪,隨禮各異。
黑漆棺槨,在一片哀哀痛哭中緩緩抬出,茍不教扛著招魂幡,在攙扶下朝墓地進發(fā)。茍史運的爹娘,葬在泉下村西邊,墓地就設在那兒。四里山路,不是鬧著玩的,好在劍南門青壯多,鄉(xiāng)鄰出于自身考慮也幫襯,輪流發(fā)力,棺槨始終未沾地,一氣呵成,直達墓地......下葬后,幾個陌生人率先消失,益州來賓就地告辭,夫人娘家人、其他親朋好友亦先后告辭。
劍南門,經(jīng)歷了大喜和大悲,經(jīng)歷了史無前例的喧鬧后,恢復了以往的節(jié)奏。最大的變化,就是少了夫人和茍不理,多了四兒和五兒兩位新娘。茍史運身心俱疲,吩咐置酒擺宴,答謝景德震、韓春旺、教書先生、景濟仁等出大力流大汗幫大忙的人,他要一醉方休,以示誠意。兩件大事,吉兇相沖,能辦到圓滿收場,謝天謝地了。于是東大廳擺下幾桌,茍不教及眾弟子也分別落座。四兒、五兒、韓傻兒、火火、小胖墩、景德震夫人、景濟仁夫人、賈九妹等,坐了內(nèi)餐廳。賈九妹纏著仲月、冰月,沒能擔任喜娘,前前后后也操了不少心,干了不少活。韓傻兒、小胖墩,一左一右,守護著火火,勸她多吃飯,養(yǎng)力氣,明早一同練劍?;鸹饻I痕猶在,勉強著往嘴里塞......
這場答謝宴,喜也不是,悲也不是,氣氛有些悶,大家拉拉家常,很快就散了。
住宿有些麻煩,茍不教熱孝未除,不能圓房,四兒、五兒初來乍到,陌生環(huán)境害怕,需要人陪床壯膽。兩人同父異母,相貌、心性有所不同。石墩一心抱兒子,對連生的丫頭心生厭煩,名字也懶得起,一直四兒、五兒地叫著。兩人原沒打算久住,除了細軟,笨重嫁妝悉數(shù)未帶,也未帶丫鬟,想劍南門一個劍派,少不了人侍候,現(xiàn)在頗為后悔,許多細瑣事兒,須親力親為,婆婆新亡,縱帶了丫鬟,壯膽兒也不濟事。若無喪葬恐怖,正常圓房,害怕一說無從談起,哪怕一鸞二鳳,羞是羞人的,總比提心吊膽強百倍。
壯膽的,首選小男孩,陽氣足能驅(qū)邪,但沒有年幼的弟弟或侄子。退而求其次,火火名字好,又練武,小姑陪嫂嫂壯膽,也是不錯的選擇——抱歉,提議一出,她小腦瓜一搖,回自己臥室閉門不出了。不知為何,她十分排斥兩位新娘,嫂嫂也不喊,你我的混叫,生分的緊。她不愿意,連帶著最佳人選韓傻兒也不愿意。天地有何玄妙,韓傻兒不曉得,女人身體涼,他是曉得的。兩年前的冬天,冰月還未出生,爹爹外出未歸,二娘讓他睡大床,老是摟他這個小火球,他是有印象的?;鸹鸲疾辉敢馀阕约疑┥约郝铩俸?,恕不奉陪了,要是郝寶寶、童心圓那樣的美女劍客相求,或許可以通融,自我委屈一下。小胖墩倒是愿意,胖胖的,比韓傻兒、火火高半頭,讓人錯覺偏大,不適宜。不相干的小男孩,總不能硬拉來吧?臟兮兮的,也不能上新娘的床。
萬事總得想個法子,遷就遷就,讓茍不教睡東間,兩位新娘睡西間,言明利害,君子守正,總不壞大規(guī)矩——夜里,刮起了北風,窗戶紙呼呼啦啦帶哨音,似厲鬼凄叫,光影搖動,似魔怪翩遷——四兒、五兒毛骨悚然,魂飛魄散,爭著跑到東間,鉆進被窩,死死抱住茍不教不放......
大年初四,茍不教趕著馬車,帶新娘回門。初九,茍不教及伙伴回來了,新娘丟了。四兒、五兒堅持窮鄉(xiāng)僻壤住不慣,要他兌現(xiàn)承諾,留在益州發(fā)展。茍不教也想啊,機會多,前景好,但重孝在身,須先守孝后求名利。石墩對女婿的想法非常贊成,允他守夠三個年頭,中間須來回走動。
元宵節(jié)一過,學堂開學,韓傻兒、小胖墩進了高級班,開始學習舉業(yè),學習道德文章、濟世方略,火火仍在初級班,繼續(xù)接受啟蒙教育。
風平浪靜沒幾天,劍南門余波未散,景棠沐拿著墨跡風干的《契約》,來找景德震了。期限屆滿,景天志外甥打燈籠——照舊(舅)。整個冬天,他南里北里請了不少先生,抓了不少藥,正方、偏方都試了,終不見起色。景天志整天樂呵呵的,鼻涕流下來也不知道擤,除了吃睡,還是吃睡。景德震聽罷,木匣里找出作為中人的那份,兩相對照后,將自己的收起鎖好,領(lǐng)景棠沐一同去找景濟仁。景濟仁倒也爽快,滿口答應履行《契約》,不過,他有個不情之請,探望侄兒一趟,以表達歉疚之意、關(guān)懷之情。景棠沐明白,景濟仁說得好聽,實為“驗貨”,查證景天志病情究竟有無好轉(zhuǎn),心里有些惱,卻不露聲色,連聲稱謝,無不照允。景濟仁又邀茍史運一同前往——茍史運無意蹚景氏家族的渾水,但景濟仁托詞探望,就躲不過去了。景濟仁、景棠沐都幫了自己大忙,還隨了厚禮,景德震的面子也非同小可,而且,小胖墩致景天志受傷,確實與火火有關(guān)。
四人縱馬去了縣城。
此行系景濟仁臨時起意,打景棠沐個措手不及的,及進寓所見了景天志,再無話可說了。景天志口水直流,不認人了,說話就像牙牙學語的幼兒,一個字幾個字的往外蹦:“鐵(爹)”、“喝啡(水)”、“喝饃饃”......吐字不清,黑白顛倒。景濟仁如約,次日返回圣泉村即歸還景棠沐的田產(chǎn)——地契移交完畢后,滿以為兩訖了。景棠沐卻指著《契約》,語氣平靜地說:“還不夠,不止這些!”景濟仁心道,夠了呀,你以前的家產(chǎn),統(tǒng)算起來,不就一百多畝梯田,三百多畝果園嗎?他抬起頭,不解地看向景棠沐,不知他葫蘆里賣什么藥。
當初購買這些田產(chǎn),耗去了他兩千六百兩銀子。山區(qū)地塊小,溝溝壑壑,耕作費力,也不易吸儲雨水,梯田十兩銀子一畝,更貧瘠的果園五兩銀子一畝,均為良心價。他賤買的不假,接著又贈銀三百兩,補足差價了嘛!賠償這筆巨財,讓他心疼肝疼腎疼肺疼,但天志確實不中用了,兩家多年親近,一家傷人,一家破財,損失共擔吧。
景德震也不解,問:“棠沐,還有啥子?不就這些嗎?”當年賣地買地,也是他經(jīng)的手。景棠沐搖搖頭,仍指著《契約》,不疾不緩道:“德震叔,您老請看,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寫著,相當于一半家產(chǎn)——侄兒雖然愚鈍,濟仁的一半家產(chǎn),不止這些吧?”景德震皺起眉頭,景濟仁倒吸一口涼氣。
山里人說話,從不咬文嚼字,家家戶戶,不開作坊不買賣的,總習慣把田產(chǎn)、家產(chǎn)混為一談。日常言辭,多經(jīng)不起推敲,女婿也稱姑爺,并非他是岳父岳母的姑爺,而是岳父岳母借用仆人的稱呼以示尊重,夫妻間互稱老爺、太太,也是一樣的道理。風俗如此,故景堂沐起草《契約》時,景濟仁并未多想。景棠沐當年田產(chǎn),與自家田產(chǎn)相當,基本各占一半,這么些年,自己起早貪黑,挖空心思,田產(chǎn)有所增加,難不成,增加的部分,景棠沐也要分一半?于是,他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景德震,希望他主持公道。
景德震輕咳兩聲,對景棠沐道:“你當初的家產(chǎn),不就這些田產(chǎn)嗎?濟仁悉數(shù)退還了,我看可以了,不可太貪心,老祖宗怎么說的?吃飯只吃八分飽,兩分防備饑和寒;對人只使七分智,三分余地惠兒孫......”同宗同族的人,良心買賣,玩什么文字游戲?景棠沐臉色微窘,卻不退縮:“德震叔,您老德高望重一一天志什么樣,您老也瞧見了一一既訂了《契約》,還是按《契約》辦吧!《大德律疏》上說,家產(chǎn)包括田產(chǎn)、房屋、店鋪、作坊、票據(jù)、金銀細軟......咱們家都是遵紀守法的人,遵不遵《大德律疏》呢?”茍史運仇視朝廷,也排斥《大德律疏》,插話道:“朝廷法度都是收拾老百姓的,這兒不是官府,你們兩家的私事,按家規(guī)也能商量好?!本疤你宓溃骸捌堈崎T,您對朝廷有成見,棠沐能理解,您是大俠,守江湖規(guī)矩,忽視朝廷法度,也能理解——而我和濟仁俱非江湖中人,自當遵守朝廷法度,景氏家規(guī)里,也沒有哪一條反對朝廷法度嘛,再者,依您看是朝廷法度大呢,還是江湖規(guī)矩、家規(guī)大呢?”這篇話,明著懟茍史運,暗中彈壓著景德震。對于景德震,他還不敢明目張膽大放厥詞,甭說八品縣丞,縱使官再大,大到封疆大吏,公然忤逆、侮辱族長,落得個眾叛親離、朝廷摒棄的下場,便徹底完蛋了。茍史運黑紅了臉,起身道:“茍某一個外人,本不該多嘴,告辭!”欲趁機逃之夭夭。景德震伸把拉住:“老伙計,稍安勿躁!沒誰拿你當外人。景氏一族行事,上不得違天理,下不得壞人心!你且坐一坐,也做個見證。”茍史運拗不過,又坐了回去。景濟仁揶揄道:“家里兩條大狼狗,是不是也分一條?”景棠沐道:“濟仁不必如此!有道是親兄弟明算帳,先小人后君子,你放心,當年你讓過我,我也會讓的——再不然,咱《契約》作廢,天志跟小胖墩調(diào)換,你看如何?”
步步緊逼,茍史運很為景濟仁捏把汗,公心而論,景濟仁為富不仁,卻并非壞人,財不吝不聚,他吝嗇些,只是不大方,不舍財罷了,并不傷誰害誰——景濟仁仿佛下了很大決心,道:“好吧,新開的兩百畝果園瓜田,也分給堂沐一半!其它的也值不了幾個錢?!本疤你宀宦堵暽@才三千多兩,景濟仁的家底,應該不下一萬兩。他內(nèi)心冷笑,景濟仁啊景濟仁,說你慳吝,說你鐵公雞,果然不虛!銀子可以再掙,人不中用了,多少錢能彌補得了?景德震再次勸道:“棠沐,見好就收吧,你看,濟仁也算高姿態(tài)了?!本疤你逦粗每煞?,卻道:“德震叔,我還有個疑問,第二條說是退還一半家產(chǎn),第三條說是賠償一半家產(chǎn)——”此言一出,其余三人俱驚呆了,這景棠沐,劍指景濟仁全部家產(chǎn)?。【暗抡鸪亮四?“啥子意思你再說一遍!”景棠沐深知,欲得其中求其上,欲得其上求其上上的道理,便道:“侄兒不敢有自己的意思,《大德律疏》規(guī)定啥意思就是啥意思,如果能協(xié)商好,官府也不強行過問民間財物糾紛?!?p> 這不明目張膽的訛詐嗎?那意思,景濟仁按一半家產(chǎn)退賠就算了,否則,他拿退還和賠償各是各的,追索另一半家產(chǎn),由官府審斷。景德震惱了,一拍桌子道:“這是啥子混帳話!退還就是賠償,不作賠償,何需退還?不要扯犢子了,就是一碼事!我做主了,濟仁退還棠沐田產(chǎn),外加一百畝瓜果園,不得再持異議!即便公斷,也不見得更多!”景棠沐忙道:“德震叔,您且息怒,消消火,聽侄兒分辯——即便那一百畝瓜果園,侄兒也不敢要,無憑無據(jù)的,只怕落個訛人財物的罪名——以侄兒淺見,還是公斷吧,移送鄰縣審理也行……”景德震打斷他:“你想打官司就打吧!老叔私斷不作數(shù),收回!不過,到了堂上,老叔這個中人,公道話是要說的!”景濟仁膽怯:“我沒打過官司——”景德震道:“又不是殺人放火,爭訟財產(chǎn),有什么好怕的?”景棠沐道:“多謝叔父體諒,濟仁也不要誤會,咱只是讓官府評評理,學生考試,不也是考官評卷嗎?考生之間能有什么仇怨?告辭!”說得輕巧,忽悠傻瓜呢!景濟仁淡然道:“請便!”景德震卻道:“且慢!既打官司,你把帳冊、地契留下!”景棠沐猶疑一下,照辦了。
一場協(xié)商會不歡而散。
數(shù)日后,子烏縣來了兩名衙役,傳景濟仁隔日縣衙應訴。衙役暗示要送禮,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景濟仁哂然一笑,只送了一百文跑腿錢。到了第三天,景濟仁、景德震,拐帶著茍史運、韓春旺準時來到大堂。
鄰縣不肯越俎代庖,景棠沐是當事人也回避不了,對百姓來說他是官,對縣令來說仍是吏,什么回避不回避的。等待中,圓頭圓腦的縣令尤禮華邁著四方步,晃悠悠地上堂了,衙役喊過堂威,尤禮華坐堂開審,景棠沐自然免跪,為一視同仁,景濟仁也免了跪。尤禮華宣讀狀子“為傷子賠償爭訟家產(chǎn)事”,以下敘述過程及訴求。
尤禮華暗道慚愧,景天志變傻,原來是這么一檔子事!這孩子踢樹苗砸窗戶,打這個罵那個,經(jīng)常惹是生非,到處造孽闖禍,去年中秋往清真派學生碗里放大肉,差點釀成騷亂,搞得咱老尤很是被動,按說都怪景棠沐慣的,如今變傻了,對景棠沐是天大的禍事,對縣城百姓來說,出不了幺蛾子了,未必不是好事兒,不然,等幾年長大了,還不橫行霸道欺男霸女?想是如此想,景棠沐畢竟做了多年幕僚,忠心耿耿、兢兢業(yè)業(yè),賠償上照顧一把,安撫安撫,也是人之常情。當然,大面上得過得去,證據(jù)得扎實,上下能交代,自毀烏紗的事兒,嘿嘿,不好意思,咱老尤不干。
宣讀完畢,問景濟仁有何辯解,一句不實,板子伺候。
景濟仁戰(zhàn)戰(zhàn)兢兢,想一句說一句,半天才把意思表達完整。其一、景天志欺負女學生在先,小胖墩碰倒景天志系誤傷;其二、賠償景棠沐,本意只是退還他以前的田產(chǎn),不存在全部家產(chǎn)抵償之說,否則,《契約》上寫一條就夠了,犯不著分成兩條......其言入情入理,尤禮華七分信了,問:“原告可有憑證?”景棠沐將《契約》呈上。又問:“被告可有憑證?”景濟仁答:“誤傷一節(jié)沒憑證據(jù),賠償之事有文書、證人?!币矊ⅰ镀跫s》呈上。尤禮華拿訴狀比對,剖析道:“退還一半家產(chǎn),即含賠償之意,兩處所指,皆為一物,豈可疊加?原告訴請,實屬無稽——景棠沐,你有何話說?”景棠沐垂首而答:“下官不敢分辯,但憑大人公斷!”
“文書兩處載明,為一半家產(chǎn),《大德律疏》第三百六十條勘定,家產(chǎn)包括房屋、土地、作坊、店鋪、牲畜、存銀......第三百六十二條規(guī)定,契約一經(jīng)訂立,不得反悔,須身體力行——景濟仁,你有何辯解?”景濟仁初時很高興——高興得太早了,急深躬作答:“《契約》的本意,是歸還景棠沐從前的田產(chǎn),至于一半家產(chǎn),乃是重申前言!何況,草民一半家產(chǎn),不等于草民全家一半家產(chǎn)!太爺請想,夫人結(jié)婚時帶來的陪嫁、貴重首飾,豈能算草民的家產(chǎn)?草民繼承的祖業(yè),只是經(jīng)手,將來還要傳給后人,豈能算草民一人的家產(chǎn)?草民自身所掙的產(chǎn)業(yè),其中一半,遠遠不及景棠沐以前的田產(chǎn)......”這篇說辭,可不是他一人想出來的,而是集眾之長,尤其茍史運過意不去,暗施援手,趕赴益州面見石墩,花了二十兩銀子,專門請教了大衙門的訟師。
尤禮華聽得頭大,怫然不悅,一拍驚堂木,喝道:“住嘴!家產(chǎn)家產(chǎn),即是一家之產(chǎn)!你們又未分家,論什么你的我的?你乃一家之主,你的家產(chǎn),自然指全家之產(chǎn)!夫人陪嫁,也拿來說話?子尚年幼,何言傳給后人?大膽刁民,巧舌如簧,百般狡辯,糊弄本官!來人吶,重責十板,以示薄懲!”景濟仁嚇得噗通跪倒在地——
忽聽衙門外一通鑼響,差官報號:“華大人駕到!”一位身穿藍綢官服、俊朗風逸的中年官員昂首邁進大堂,其官階顯示為五品,乃松潘府按察同知(禮、刑事宜權(quán)同知府)華清馳。大堂嘩啦啦跪倒一片。尤禮華忙離座迎接,堂口深躬,道:“不知按察大人駕到,有失遠迎,伏乞恕罪!”華清馳攙扶:“貴縣免禮!眾人請起!”尤禮華將其往正座迎,邊問:“大人駕到,不知有何訓示?”華清馳瞧眼下情形,便不肯坐正堂,去了書辦對面的側(cè)案,邊道:“華某不日調(diào)任,行前特意巡察一番,叨擾之處,還望海涵!貴縣請便,華某旁觀便是?!?p> 尤禮華連連打躬作揖:“恭喜大人!賀喜大人!”確切消息,華清馳即將升任虛有州知州,大府到小州,官階不變,但主政一方,屬于提拔重用——謙讓再三,未獲準許,尤禮華只得繼續(xù)審案,打人的竹簽尚未擲出,上官蒞臨,動輒用刑官聲不好,遂自找臺階:“按察大人有體恤之德,且寄下板子,再敢信口雌黃,一并懲治——景濟仁,還有何辯解,從實講來!”
景濟仁見來了上官,心思活泛開了,想茍史運為案子去過益州,親家又是游擊將軍,莫非暗通了關(guān)節(jié)?便減了懼意,磕頭道:“謝太爺兔責之恩!青天大老爺,《契約》簽訂,實非所愿!縣丞、縣丞之子受傷,飛揚跋扈在前,欺凌弱女在后,實乃咎由自??!嗣后,縣丞、縣丞以換子勒逼,簽訂了《契約》,草民一懼官威,二顧宗親,實不得已耳!今縣丞霸田奪產(chǎn),欺人太甚,草民冤枉啊!”
這架勢要全盤翻供,尤禮華勃然大怒:“大膽刁民!狡辯不罰,竟矢口抵賴了!既訂《契約》,妄扯前因!既有中人,何言勒逼?看來,不打不成了!來呀,給我重責二十!”華清馳長長地“哦——”了一聲。尤禮華停止擲簽,恭問:“大人有何見教?”華清馳面沉似水:“貴縣,告狀之人,既是本縣縣丞,為何不移送他縣?莫非——”尤禮華甚為惶恐,按察同知的隱意,莫非懷疑自己貪贓枉法了?急忙離座,躬身道:“啟稟大人!案轉(zhuǎn)鄰縣,鄰縣拒接,下官發(fā)誓,皇天厚土,決不敢徇私枉法!剛剛,下官已將縣丞訓導,駁斥了他索賠全部家產(chǎn)的癡心妄想......”華清馳沉吟:“既如此,貴縣接著打吧——本案未經(jīng)回避,須全案復核,出了漏子,華某豈能順利調(diào)任?”尤禮華暗暗叫苦不迭,案子跟調(diào)任掛鉤,非同小可!戰(zhàn)戰(zhàn)兢兢,趨前咕咚跪倒,雙手舉過訴狀和《契約》,祈告道:“按察大人明察!下官愚鈍,險鑄大錯,大人既駕臨,祈請大人不辭勞苦,親自審理,伏乞!伏乞!”華清馳接過文書,頷首道:“也好,難得貴縣避嫌,殊能可貴,免禮吧!”尤禮華起身,再度深躬:“多謝大人,下官慚愧?!比A清馳走向正堂落座,一拍驚堂木:“來呀!升堂!”
按察衙門的差官替換掉衙役,手按刀柄,齊喊堂威。華清馳喝問:“原告何在?”景棠沐趨前:“下官在此!”問:“因何不跪?”答:“下官薄有功名!”喝令:“打跪!”差官上前,撲哧撲哧就是兩棍,打在腘窩里,立馬跪了。堂上喝道:“混帳!那是你無知!在我按察衙門,但凡告狀,甭說你八品小吏,便是從五品下,哪個不跪?”景棠沐叩首:“多謝大人教誨!”問:“你便是原告、子烏縣丞景棠沐?”答:“正是!”華清馳卻道:“不打官司,過府公干、喝茶,虛禮原本可免——你可聽清了?”應道:“下官謹記、下官謹記!”華清馳將眼珠移開,問:“被告何在?”景濟仁跪下就沒敢起,老實巴交答:“草民在!”喝令:“報上名來!”答:“草民景濟仁,本縣巴掌鎮(zhèn)圣泉村農(nóng)戶。”又問:“中人何在?”景德震跪向兩侄中間:“草民景德震,本縣巴掌鎮(zhèn)圣泉村村長,景氏家族族長。”問:“還有無證人?”無人搭話,華清馳手指茍史運、韓春旺:“爾等上堂有何貴干?”兩人拱手:“我等在圣泉村居住,受傷、訂約事體,均未親見,不敢作證!特來聽堂觀審,請大人俯允!”華清馳沉吟:“居住?”景德震抬頭:“草民愿回稟!”喝令:“講!”答:“持劍的這位,乃劍南門掌門茍史運,其祖為先朝太常博士茍古賢;挎藥箱的這位,乃韓春旺先生,其父為先朝御醫(yī)總管韓修草。兩位受先人連累,現(xiàn)在圣泉村居住。”這些事兒,兩眼一抹黑的話,官就當白瞎了!華清馳一擺手:“罷了!盡可聽堂觀審,切莫喧嘩公堂?!眱扇藨Z,華清馳正式開審:“景棠沐,你將來龍去脈,從頭講來,不可遺漏!”
景棠沐口稱遵命,將發(fā)現(xiàn)兒子受傷、韓春旺、賈郝仁醫(yī)治、景天志變傻、與景濟仁訂立《契約》、又多方延醫(yī)無效等,從頭至尾講了,言辭間大訴苦衷。問:“既未親見,怎斷定為被告之子所傷?”景棠沐雙手伏地:“學堂小學生眾口一詞,伏乞大人明鑒!”華清馳嗯了一聲,輕捋胡須道:“小孩子打架,再尋常不過——醫(yī)生救治不力也是有的,為何不一并索賠?”答:“韓先生醫(yī)術(shù)精湛,菩薩心腸,下官無怨;賈郝仁濫施針灸——此人奸詐,許諾盡快醒來,醒來卻失了神志——庸醫(yī)害人,患者家人向來只是吵鬧,并無索賠之說,下官氣不過,也砸了他的醫(yī)館,請大人治罪!”華清馳哦著點下頭:“其情可原,其悲可憫,恕你無罪?!笨聪蝽n春旺:“韓先生,本官不懂醫(yī)術(shù),想請教一二,不知可否?”韓春旺拱手:“大人盡管垂詢,學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比A清馳平和語氣:“景天志所受何傷?醫(yī)得醫(yī)不得?后遺癥若何?請韓先生不吝賜教!”韓春旺連稱不敢,道:“頭碰石塊,為撞擊傷。輕傷無大礙,重傷須醫(yī)治——時頭破血流,止血、止痛、消炎,為第一要務,輔助以湯藥,輕微腦震蕩旬日可愈,重度的用時較長,須以月計,或留下后遺癥,智力有所減退——學生看來,兒童骨骼軟,縱碰到要害,不至于損壞根本,時昏迷不醒,縣丞大人急切,方轉(zhuǎn)至賈先生醫(yī)館針灸,若針灸得當,總是有益無害,誰料天有不測風云,慚愧,慚愧!”
華清馳不住點頭,因問:“景棠沐,當時你心急如焚、催促來著,是也不是?”景棠沐腸子都悔青了,答道:“總是下官過于操切,愿受責罰!”華清馳道:“事不關(guān)己,關(guān)己則亂,也怪不得你。”尤禮華側(cè)案張張嘴,幾次想說話,忍住了。華清馳不睬他,繼續(xù)問:“韓先生,風聞令尊針灸,一套小圣針法橫冠天下,為何轉(zhuǎn)給賈醫(yī)生針灸?”韓春旺連稱慚愧,將自己虛寒不能練習、賈郝仁殷勤學得大部等情況,照實講了。華清馳感嘆:“先生醫(yī)者仁心,令尊大人深謀遠慮?。 表n春旺謙辭:“大人過獎,學生愧不敢當!”華清馳復問:“景棠沐,賈醫(yī)生針灸失手后,你便砸了醫(yī)館,找景濟仁換兒子、簽《契約》,是也不是?”景棠沐磕頭:“大人明察秋毫,下官再無分辯?!庇謫枺骸澳銖那暗奶锂a(chǎn),一共多少?”答:“梯田一百零五畝,果園三百一十畝?!痹賳枺骸斑€有什么遺漏的?接著說!”答:“就這些了,下官不敢隱瞞。”
“那好,畫供吧!”按察大人一出口,書辦忙離座,讓景棠沐簽字畫押。
華清馳轉(zhuǎn)目:“景濟仁,方才景棠沐所講,是否屬實?”景濟仁恭答:“回大人,基本屬實,唯有受傷一節(jié),雖為犬子誤傷,但縣丞公子挑起事端在前,欺凌幼女在后——事出有因,犬子乃俠義之舉。”問:“你未親眼目睹,如何得知?”答:“回大人!確未親見,也是學堂小學生講的,眾目睽睽,料不會錯?!庇譃椋骸熬疤你逭夷愫灱s,為何不分辯、不拒絕?”答:“回大人!景棠沐要求換兒子,草民不舍得,便簽約了:一來,確為犬子誤傷;二來,我倆本是同宗兄弟,不忍他一人獨受損失;三來,自古民不與官斗?!比A清馳審視:“景棠沐是否以官勢勒逼于你?”景濟仁冒了冷汗:“回大人!草民一時氣憤,夸大其詞了,請大人責罰!”
“罷了——”華大人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立變,“且慢!你們所講的賈郝仁賈醫(yī)生,可曾叫過賈仁?河南道洛陽府人氏?”景氏三人均答不知,韓春旺道:“確是洛陽府人氏,因舅家姓郝,也曾叫過郝仁,是否叫過賈仁,學生也知焉不詳?!比A清馳自言自語:“是了,是了?!苯又鴨枺骸斑@賈郝仁,仍在巴掌鎮(zhèn)行醫(yī)?”景棠沐答:“下官砸了他的醫(yī)館,本地沒臉呆了,據(jù)說又回虛有州了?!比A清馳伸個懶腰,打哈欠道:“本官倦了,今日先審到這里,明日再審吧!來人,將涉案人等安置在驛館,好生招待,不得外出——退堂!”衙役過來,將景氏三人帶走了。
韓春旺、茍史運欲走,被華清馳喊住,尤禮華拱手:“大人,下官一事不明,可否賜教?”華清馳淡笑:“貴縣請講!”尤禮華最終沒憋住:“本案既有《契約》,大人何須如此辛苦?”華清馳略作沉思,答道:“貴縣熟諳《大德律疏》,當知契約分商賈契約與和事契約,商賈契約從其約,和事契約牽涉死傷淫盜,一經(jīng)報官,須審查幽曲,律疏第二百三十六條有細勘一語,并非單純細勘契約文字,對此,尚書省、刑部均有行文,貴縣可否接到?”尤禮華一拍腦門:“下官疏忽了,多謝大人教誨!下官才疏學淺,幸得大人親審?!比A清馳吩咐:“準備便服干糧,本官路上使用?!庇榷Y華問:“大人要到哪里?何妨用過午餐?”華清馳一擺手:“外出察看,貴縣勿需多問?!庇榷Y華及時緘口,依命準備。少時,華清馳換了便服,帶了兩名得力干將,招呼韓春旺、茍史運同行,乘快馬而去。
一個多時辰,到了巴掌鎮(zhèn),賈郝仁的醫(yī)館,早已改頭換面,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新開的是棺材鋪。華清馳停留良久,默然未語,喊過同老板搭訕的韓春旺、茍史運,朝圣泉村進發(fā)。
學堂正在上課,華清馳怕嚇著孩子們,請韓春旺先行聯(lián)絡。教書先生一見就要下跪,被華清馳止住,一時讓韓傻兒、小胖墩暫回啟蒙班。華清馳讓教書先生陪同,揀個石凳坐下,與圍攏來的小學生聊會兒功課、游戲,漸次問起景天志受傷的事兒來。
韓傻兒原原本本講述一遍。華清馳見其從容自若,用詞準確,不禁暗暗稱奇,隨口考了考,亦對答如流,更驚奇了,這哪是七歲娃兒?分明是個小大人嘛!火火又將細節(jié)補充了,末尾道:“他耍賴,不使孬招,根本打不過我!”華清馳亦驚奇她的巾幗英氣,順口夸了夸。小胖墩不曉得打官司的事兒,心中膽怯,怔怔不發(fā)言。華清馳和藹問:“你就是小胖墩吧?為什么撞他呀?當時怎么想的?不用害怕,你年齡小,沒事兒?!毙∨侄蘸ε逻€是有的,眼淚轉(zhuǎn)幾轉(zhuǎn),嘴撇了撇,終忍住了,壯著膽兒,理直氣壯答:“他欺負火火,就是不行!”華清馳心中明了,又問問其他孩子,完全相同,謝過教書先生,令其照常授課,然后就近拐到韓家,略坐一坐。
前來路上,華清馳已知賈郝仁與韓春旺系翁婿關(guān)系,并未深究。韓春旺以為,按察同知屈駕光臨,乃因父親曾任御醫(yī)總管的緣故,沒覺得奇怪,當官的都這樣。家中來生人,賈九妹一般避一避的,這次覺得親切,主動端茶倒水。華清馳端詳好幾眼,長長地嘆了口氣。
韓春旺頗為不悅,賈九妹美貌,華大人直勾勾觀看,還嘆氣,莫非遺憾未能納入囊中?看似道貌岸然,竟然也是好色之徒!不對呀,堂堂五品,家中能缺了嬌妻美妾?再一看,不禁暗吃一驚——賈九妹與華清馳的鼻子眉毛眼,竟有七、八分相像!一團疑云涌上心頭,他們兩人能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天下人多了,偶然巧合也是有的,這華大人,興許見她像自己女兒,才多看了幾眼。韓春旺消了心病,賓主相談甚洽,美中不足的是,華清馳情緒低落,一副心事重重又掩飾的樣子。
在旁相陪的茍史運,請華大人劍南門做客,祖父茍古賢,當年也是了不得的人物。華清馳婉辭:“天色不早,改日再叨擾,公務在身,本官即行告辭——兩位還去不去觀審?”茍史運老大沒趣,直說不去了。韓春旺判斷,華大人能微服私訪,斷案定然不差,跟自己干系也不大,也說不去了。華清馳本來請兩人當向?qū)?,路既領(lǐng)過,無所謂了,便讓他們留步,吩咐差官備馬——
韓傻兒放學,回家放書包,火火隨后跟著,小胖墩生怕掉了隊,也跟著。見到兩名差官,韓傻兒笑嘻嘻謂華清馳道:“你是當官的啊!”韓春旺出言制止:“口無遮攔……”華清馳示意不必,止住腳步,饒有興趣問:“娃娃眼力不差!何以見得?”韓傻兒指了指差官:“兩名大護衛(wèi),一位博學鴻儒,你說呢?”華清馳呵呵而笑,對賈九妹道:“九妹啊,你養(yǎng)個好娃兒?。 辟Z九妹鬧個大紅臉,自己才二十二,哪有這么大的娃兒?韓傻兒糾正:“她是我二娘!”華清馳面色凝重,卻無從說話。
茍史運吩咐小不點們:“還不拜見華大人?!”小胖墩咕咚一聲跪下,磕了個頭。韓傻兒抱拳:“你是華大人??!幸會,幸會!”他不跪,火火彎下腰又挺直了。兩位差官過來:“小娃娃,不得無禮,見了大人因何不跪?”韓傻兒不尿他們,隨口答道:“先生教過,上跪天,下跪地,中跪父母,沒講跪當官的嘛。”華大人含笑道:“對皇上,對長輩,也要跪的?!辈罟倩⒁曧耥瘢n春旺急忙道:“學生情愿代跪!傻兒桀驁不馴,不肯跪人,請大人寬宥!”華大人哦了一聲,眉頭微蹙。兩位差官未等發(fā)話,抽出棍子,意欲打跪——
茍史運剛要阻止,兩道人影倏忽而至,逼得差官連連后退,他重劍在手,準備迎敵,定睛一看,是查路引的國字臉和錐子臉——華清馳喝問:“爾等何人,敢對差官動手?”國字臉笑道:“在下是這位小少爺?shù)钠逵?,他不愿意跪,誰敢逼迫?甭說州府,道上的官員,恐怕也不敢相強。”華清馳不解:“此話怎講?”
“恕在下無可奉告!”
華清馳審時度勢:“諸位大俠,不要誤會!本官豈能為難御醫(yī)總管的嫡孫?屬下唐突,自當責罰——過來,向小朋友賠禮!”差官躬身抱拳,道聲“得罪”,退到一旁。華清馳再次叮囑:“九妹啊,愈不是親生,愈要善待??!”賈九妹連連應承,眼前的華大人,溫和如慈父。華清馳又對小胖墩道:“你磕一個頭,我送你一句話:兒時的朋友,是一生的財富,要以你爹爹和景棠沐為戒??!”小胖墩下跪,答道:“謝大老爺,我記住了!”又要磕頭。華大人笑著阻止:“不要再磕了,沒什么好送你了。”跨上馬,抓緊趕路......
第二天,子烏縣衙,二次堂審。
華清馳發(fā)問:“景棠沐,你還有何要說?”答:“任憑大人公斷,下官無話可說?!眴枺骸熬皾?,你還有何要說?”答:“回大人,草民冤枉!事兒全說了,只求公斷!”問:“證人,他倆所講是否屬實?”答:“回大人,基本屬實?!庇謫枺骸澳阌泻蜗⒃V良策?”景德震答:“既到公堂,全憑大人裁處!”
“那好,今日本官便與爾等審清判明!差官——”
“有!”差官甲將對景天志的調(diào)查結(jié)果講了,緊接著,差官乙講了微服私訪,差官丙大致說了景濟仁口碑,差官丁說了景天志現(xiàn)狀......“眾人聽判!”華清馳一拍驚堂木,景氏三人齊刷刷跪倒。
“景棠沐,你可知罪?”
“請大人責罰!”景棠沐感覺成了砧板上的肉。
“爾教子無方,縱容胡作非為在前;褻瀆官聲,謀取宗親家產(chǎn)在后!憑這兩宗,本官便可以摘掉爾小小的烏紗!念爾——嗐!念你傷子之痛,放你一馬,但爾一夜反思,仍執(zhí)迷不悟,實乃可恨!來人吶,給我重責二十,以儆效尤!”
差官噼里啪啦地打著,景棠沐忍痛不叫,心里還念著阿彌陀佛。
“景濟仁,你可知罪?”
“請大人責罰!”景濟仁做好了挨二十板子的準備,縣丞都挨了,自己算個屁。
“爾為富不仁,不受責罰!但以惡對惡,狡辯抵賴,妄稱官逼,混淆視聽,實乃可惡!本官要打你十板子,服也不服?”
“草民甘愿領(lǐng)罰!”景濟仁喜滋滋伸出屁股,迎接板子……
華清馳清清嗓子,朗聲道:“《契約》一事,本官另有剖析。景棠沐以前田產(chǎn),是定數(shù);景濟仁約一半家產(chǎn),是變數(shù),三個月里,景濟仁突發(fā)橫財,或大破其財,又當如何計算?第三條所云,乃善后之意。故,當擇定數(shù),爾等可聽清了?”俱答聽清了。
華清馳遂判景濟仁歸還景棠沐原來的田產(chǎn),作為對景天志的賠償,具結(jié)結(jié)案。景棠沐服判,沒治罪已經(jīng)燒高香了,懊悔不迭,比景德震的調(diào)處,反而少了一百畝果園;景濟仁喜出望外,挨了十板子,省了五百兩銀子,值,太他奶奶滴值了!景德震稱頌,國法與家規(guī),宗旨是相通的,都是為了維護公平,弘揚正義;縣令尤禮華拜服,打了板子,雙方都滿意,難得,太難得了!
在一片阿諛奉承聲中,華清馳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