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八年
這是合宮上下最歡喜的一年,宮中新添了兩位阿哥,而乾隆的嫡出公主,固倫和敬公主將于三月,下嫁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氏輔國公色布騰巴勒珠爾。
嘉貴妃的十一阿哥,乾隆取名永瑆,皇后的十二阿哥,乾隆也取名永璂。滿宮里格外喜慶,可乾隆除了偶爾去景仁宮抱抱永璂外,再不見半點歡喜之色
自從他的身子康復(fù)之后,卻并不常往景仁宮來,也不到后宮去,而是常常一個人呆在養(yǎng)心殿,皇后很是詫異,既回來了,這又是做什么,乾隆身邊的小順子曾是景仁宮當(dāng)差的,玉琈吩咐了他留意些。
是夜—
皇后為了和敬公主的嫁妝與純貴妃一同忙活了一日,疲累不已,她早早就卸了妝,只著一身明黃色寢衣外披一件褐色的大氅,她雙手抱著永璂,永璂已經(jīng)半歲多了,肥嘟嘟的很是喜人,他穿著紅色花紋的冬服,頭上還帶了一頂小氈帽,頸邊一圈絨毛,乖巧地躺在皇后懷里像年畫娃娃一樣可愛,一雙眼睛隨了皇后很是漂亮,肉嘟嘟的臉讓她愛不釋手。
永基已經(jīng)會咿咿呀呀發(fā)聲,皇后握住他一只小手,永璂攥住皇后的手指就要往嘴里塞,皇后不愿讓他裹著,連忙掙脫,伸手捏捏他肥嘟嘟的臉,他皺了皺眉頭,卻咧開嘴巴高興的一通叫喚,手指又攥上皇后的一縷秀發(fā)
皇后低頭親了親他的臉蛋兒逗弄道
“永璂,叫一聲額娘,叫一聲額娘好不好”
玉琈在一旁笑道
“十二阿哥才多大,娘娘也太心急了些”
永璂吐了個泡泡,皇后取出帕子為他擦擦嘴,握住他小小的胖手不耐道
“這孩子要到什么時候才會叫額娘”
玉琈卻在出神,敷衍道
“娘娘急什么,再過幾年”
皇后吃驚抬頭
“幾年?!”
玉琈急忙回神,打趣皇后道
“奴婢失言,奴婢的意思是再過幾年,娘娘定會子女成群,一群阿哥格格喊著額娘,您此刻又何必憂心”
皇后嗔道
“你這丫頭,魂不守舍的在想些什么?”
玉琈有些遲疑,她輕輕上前一步,貼近皇后的耳朵低聲道
“奴婢在想,皇上這幾日不出養(yǎng)心殿,是不是因為?”
她趴在皇后耳邊低語,皇后恍然大悟,她低頭看了看懷中的永基已經(jīng)昏昏欲睡,連忙遞給一旁的乳母囑咐道
“永基困了,將他帶下去睡吧”
乳母行了個禮道
“奴婢遵命”
她上前一步接過皇后懷里的永基,卻見懷中的孩子癟了癟嘴皺眉似乎要哭出來,皇后急忙安撫地拍了拍他才又睡過去。
乳母告了退,玉琈拔出皇后頭發(fā)里的玉簪子,一頭長發(fā)緩緩散開,皇后輕輕卸掉披風(fēng),玉琈扶著她上了床榻,她縮在寒冷的被窩里,一只手抱著湯婆子,另一只手支起腦袋問道
“皇上這些日子還是一直宿在養(yǎng)心殿?”
玉琈點了點頭
“是”
皇后卻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球,十分訝異
“那可有宣妃嬪侍寢過?”
玉琈想了想搖搖頭
“回娘娘,并未有妃嬪侍寢”
皇后這些日子忙于和敬的嫁妝,并未細(xì)細(xì)留意
“本宮近日忙于和敬公主的婚事,并未有時間,你吩咐小順子好好看著……若是再像上次一樣,偷偷尋些不三不四的人進(jìn)去,本宮絕不輕饒”
和敬的婚事,和敬公主?皇后一拍腦袋猛然坐起來,恍然大悟
玉琈見皇后如此好奇道
“奴婢遵命,可萬歲爺這是怎么了”
卻聽床榻上的皇后悠悠嘆了口氣
“三年了…..”
玉琈還是不太明白,她看向皇后,
“娘娘,什么?”
皇后目光放空,她的思緒飄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紫禁城里,看了看玉琈搖頭道
“沒什么,你下去吧,本宮累了”
玉琈見皇后心情不好,為皇后放下床幔,微微欠身道
“那奴婢告退”.
皇后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卻怎么也睡不著,閉上眼睛便全是她的影子
她還是記憶中的模樣,與世無爭,一臉恬靜,一襲素衣跪坐在佛像前,開口是清脆悅耳的聲音
“蒼天在上,佑我夫君,旗開得勝,榮登大寶,若償所愿,信女甘愿此生吃素,再不殺生”
迷蒙中溫婉的女子,只因在濟南見了乾隆荒唐的一幕后,又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便一病不起,皇后曾親眼見證這個低眉淺笑,雍容華貴的女子一點點一點點的湮滅,她曾清澈如水的眸子漸漸地化為一灘污濁,再無生機。她曾拈過通草絨花,繡過鹿羔沴毧荷包的手一點點的枯槁下去,她曾與乾隆琴瑟和諧,她曾為乾隆煮酒泡茶,乾隆也曾為她鴉鬢簪花,那樣安然靜好的歲月,那樣眉目溫婉的女子,才是值得乾隆一生銘記,她一直渴望著出了這紫禁城里,卻病死在她渴望的宮外,這樣也好,肉身雖然葬入裕陵,可是靈魂至少可以停在紫禁城外頭,如今,嬌顏已逝,故人遠(yuǎn),她死之前放下一切執(zhí)念,如今放不下的唯有乾隆一人,可這口口聲聲悼念著先皇后的人,不過是在為他之前做過的事償還罪孽,亦或者是為了使自己的良心安穩(wěn)。
皇后睜開眼睛,仿似先皇后就在眼前
“嫻妹妹是我自小就見過的,如今入府,咱們就是一家人”
“妹妹不承恩寵,就不會受到重視,縱然有本宮庇護(hù),可皇上的一片心意,妹妹忍心辜負(fù)?前事已過,好生把握如今”
“我若是一去,再立新后,我情愿是你來坐這個位置”
她溫柔的聲音就在耳邊回響。
皇后睜開眼睛,卻又好似見到乾隆相思無盡的模樣,徹夜難眠…
翌日早晨
早在乾隆回宮之初,便恢復(fù)了合宮妃嬪來景仁宮的問安。
皇后此刻坐于高處,看著底下一眾鶯鶯燕燕行禮
“臣妾給皇后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皇后揮了揮手
“免禮,各位妹妹坐罷”
眾妃嬪合聲道
“謝娘娘”
皇后開口道
“崔嬤嬤今早來說,老佛爺身子不適,今日便不必去慈寧宮問安”
純貴妃等人點頭應(yīng)道
“是”
舒妃是個直來直往的嘴,乾隆也愛她生性耿直,她這一落座便側(cè)身對一旁的嘉貴妃嘰嘰喳喳道
“姐姐,皇上這方才好了,老佛爺又怎么了?“
嘉貴妃扭頭對她低聲道
“本宮也不清楚,只是聽聞像是受了點風(fēng)寒,有些不適”
舒妃想起皇后前些日子在養(yǎng)心殿擠走自己,就憤憤不平道
“前些日子老佛爺讓我去養(yǎng)心殿侍疾,誰知咱們的皇后娘娘將我們趕了回來,自個兒守著皇上,我還真道她能重沐恩寵,可如今你看,皇上連后宮都不待見了,上趕著又有什么用”
嘉貴妃抿了口茶笑著看向?qū)γ娴牧铄?p> “誒,話可不能這樣說,皇上不還待見著令妃呢,昨個還賞著東西呢”
舒妃了然笑道
“和敬公主即將出嫁,皇上為何不待見咱們,姐姐你莫非忘了?”
嘉貴妃也想起來了,她恍然大悟,將茶盞擱置在桌子上道
“靜安莊?”
舒妃輕輕點了點頭
座上的皇后望著令妃,她今日穿了一件嫩綠色緙絲袍子,花紋簡單并不繁復(fù),皇后記得,先皇后是有這么一件相似的衣裳,皇后心中無限遐想,令妃為何得寵她不是不知道,想必令妃自己也是知道的,否則年輕的妃嬪哪個不愛明晃晃的珠寶首飾呢,皇后記得,她初初冊封貴人的時候還是喜愛那些珍珠翡翠的,可這位分越高,怎的就越愛那些素雅清淡的絨花首飾了,本只是隨了三分樣貌,可如今,竟是性格服飾都有八九分相似了。
皇后望向門外,小順子在那探頭探腦,她疲勞點點頭,開口道
“今日無事,各位妹妹就散了吧“
眾人彎身行禮
“臣妾告退”
眾妃嬪都魚貫而出,皇后這才揮揮手讓小順子進(jìn)來
“稟娘娘,皇上在長春宮召見了和敬公主,又命人來請令妃娘娘過去”
皇后騰的站起身來
“什么?!”
小順子從懷中掏出一張揉的皺巴巴的紙團來
“這個,是皇上在靜安莊留下的,奴才看見,就抄了下來”
皇后急忙接過,展開紙團來看
忽過三年一瞬耳,那堪厚夜永思之。無奈從茲將日遠(yuǎn),肩輿命去意遲遲
雖然并不是乾隆的字,可情真意切,若不是讓令妃過去,皇后都險些掉下淚來。
她將紙團揉碎
“你先回去罷,萬歲爺那還需要你伺候呢”
小順子見皇后面色不好,也不敢討賞,急急告了退
皇后拿起桌上的茶盞,飲下一大口茶水,玉琈看著她試探道
“娘娘,皇上也是思念先后之情”
她還沒說完就被皇后打斷
“令妃做過的那些事,哪里對得起先后?他若是真心惦念,只傳靜姝一人不好么?巴巴地命人守在景仁宮外頭叫走令妃,你哪里看出了真心?”
玉琈攥住手指不敢說話,皇后面色冷峻,看不出情緒
皇后騰地站了起來道
“給本宮更衣,本宮要去長春宮”
玉琈有些擔(dān)憂喚道
“娘娘......”
皇后嚴(yán)肅道
“斯人已去,他空對著個影子,何況令妃,若是先后在,也不愿意看到令妃踏入長春宮一步”
玉琈自然知道令妃做的事為人所不齒,可她從前不管多么卑賤,如今畢竟是得寵的妃子,玉琈知道皇后的性子是攔不住的,她便也收聲不語,只為皇后換了一身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