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回去后,休息一夜,第二日一大早便將張軒從醉仙樓中拉了出來,進了官轎。
父子二人就坐在一起,縣令卻是一言不發(fā)。
張軒不明就里,問道:“父親,怎么了?”
縣令干笑道:“軒兒,這些年父親忙于政務(wù),對你確實是有些疏忽了,你…恨父親嗎?”
張軒聞言眉頭一緊,這位油頭粉面的張公子倒是個聰明人,心知肯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便問道:“父親,您這是何話,軒兒身體發(fā)膚,皆仰仗于您,無法報父母之恩已是惴惴不安,豈敢言恨?!?p> 縣令老淚縱橫,伸出了枯瘦的手,得子如此,夫復(fù)何求,他也就這么一個兒子,早些年為官,事事謹慎,不敢為先,家中貧困,什么都緊著他,如今享盡富貴,卻不料走到了盡頭。
“軒兒,你聽著,現(xiàn)在為父與你說一件事,你聽完后切不可心存猶豫,就照為父說的去做?!?p> 張軒知道父親不會無事便這般作態(tài),便一本正經(jīng)道:“父親但說無妨,軒兒無不遵從。”
縣令嘆了一口氣,為官三十余載,如今禍及家里,祖宗蒙羞,當(dāng)真是悔不當(dāng)初。
“軒兒,父親這些年為官被錢財蒙蔽了眼睛,如今欽差下查,左算右算是無法躲過這一劫了,我與龍云天說過,只要你能將醉仙樓的地契交給他,便能保你無憂,今日我便派人送你去天云莊,屆時你就在龍莊主的安排下離鎮(zhèn)吧!”
左右心腹,人人自危,互相猜忌,用錢搭建的同僚情義不過如此,沒想到最后唯一能求的居然是自己眼中的小人,可笑可笑。
張軒當(dāng)即大驚道:“父親,你老糊涂了啊!這地契乃是綁住龍云天的最后一根稻草,若是交由他手,豈不是親手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縣令滿目瘡痍道:“為父正是要親手斷送自己的性命,不然又如何保你周全。”
張軒神色焦急道:“父親試想一下,若我們將地契交由龍云天手,他會怎么想?龍云天此人,陰險狡詐,明面上道德仁義,暗地里壞事做盡。您親手為他免除了后顧之憂,他又豈不會為了免除后患而殺人滅口?如此一來,不僅父親會死,就連我也難逃一劫?!?p> 縣令神色一轉(zhuǎn),連日來欽差大人的雷厲風(fēng)行歷歷在目,軍中鐵騎威風(fēng)凜凜,如今反思,他的確被嚇破膽了,不然怎么連這一點都沒考慮到。
“軒兒,你有何想法?”
張軒笑道:“父親無憂,前幾日趙家的小王爺來了醉仙樓,我與他已成了密友,與其求龍云天,倒不如去求他。”
縣令搖頭道:“軒兒,你年紀尚輕,世事難料,人心叵測,豈是三眼兩語便能解釋的干凈的,父親為官,表面上風(fēng)光無限,實際上腹背受敵,夜夜都在提防著有人會參你一本。此等酒肉朋友,縱然他貴為世子,也不可信?!?p> 張軒沉思,他也不傻,這醉仙樓能有今日輝煌,他的苦心經(jīng)營也有一小半功勞,如今看人看事也知需向長輩詢問,畢竟他們吃過的飯比自己吃過的鹽還要多,姜還是老的辣。
“父親,我前日聽你說,鹽院庫銀被盜,欽差大人只有寥寥數(shù)語,并未怪罪,是嗎?”
縣令嘆道:“秋后算賬,如此而已,為父也用過這樣的手段,假意安撫人心,實則暗地算賬,待到一切了結(jié)后便大開殺戒?!?p> 張軒聞言笑道:“父親無憂,這煙雨鎮(zhèn)大大小小的官員誰沒有貪污受賄,褻瀆王法,若是真要查下來,那全都得砍頭。但是欽差大人敢嗎?此次他并未帶文官隨行恰恰正是說明了這一點,煙雨鎮(zhèn)賦稅向來是如數(shù)上繳,不正是父親你們這些官員的功勞嗎?貿(mào)然殺官此后當(dāng)?shù)毓苤朴钟珊稳藫?dān)當(dāng),這就像我們醉仙樓的姑娘,平日行事,難免有壞規(guī)矩的,但我不可能把所有壞事的姑娘悉數(shù)趕出不是?這樣豈不是弄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無人辦事?大多都是小懲一下,以示家法,其后此人必會感恩戴德,加倍小心?!?p> 縣令看了一眼張軒,未曾想過軒兒未入官場,對其中規(guī)矩,卻早是了然于心,正所謂法不責(zé)眾,饒是當(dāng)今圣上,也深知這一道理。
“你的意思是將這罪證交由欽差大人之手,屆時我再細數(shù)自己的罪過,擔(dān)起一切罪責(zé),為你和其他同僚開脫,給欽差大人一個臺階下,難免不會有一線生機,對嗎?”
張軒目光有些閃躲,半天說不出話來。
縣令笑道:“我這把老骨頭,早已是半截入了土,早死晚死又有何區(qū)別。軒兒,無毒不丈夫,今日為父倒是對你刮目相看了,你不必有所顧慮,這天底下有哪個父母不是心心掛念著自己的孩子,你早年喪母,你娘唯一的心愿便是看著你長大,如今她也該瞑目了。”
張軒涕泗橫流,一字一句道:“軒兒若是逃此大難,此后必定嚴于克己,光耀門楣?!?p> 縣令點頭道:“如此,為父就算走也走得安心了?!?p> 這世上最難悟的便是罪有應(yīng)得四個字,敢做天下人不恥的事,便要擔(dān)得起罵名,受得了口水,豁得出性命,敢為賊者,不死何為?
此刻的煙雨鎮(zhèn)外,大軍行轅,許輔國面色如墨,望著眼前堆積如山的官鹽,陰晴不定。
“那兩千萬兩紋銀呢?”
薛破越如實說道:“回大人,并未發(fā)現(xiàn)。被擒的三潮幫賊首說他們當(dāng)日燒鹽院,只得鹽,并未看到官府紋銀。”
許輔國沉吟道:“三潮幫?”
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并不陌生,若紋銀被盜當(dāng)真是賊患的話,此刻那伙賊人被擒,依照薛破越的手段,如今也該如實道來了。既然不是他們劫的,那又是何人所為?
薛破越點頭道:“此人與天云莊的莊主龍云天素有瓜葛,卑職猜想…”
許輔國搖頭打斷道:“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不可輕易定罪,況且那龍云天僅是一介鹽商,豈有如此大的膽子。”
薛破越心生疑惑,龍云天此人,性情如何,黃老將軍早就上書告知,莫非連他都知道的事情許輔國會不知道?
許輔國自然是瞧出了他的疑慮,淡笑道:“立功,你也是領(lǐng)兵打仗的人,記住一點,凡事要沉得住氣,此番我們下查,有人可是很不高興啊,若非如此,這一路上也不會連連被蒙在鼓里,你試想一下,若是趙河真到了煙雨鎮(zhèn),此刻他又身處何處?”
“大人,您的意思是…”
許輔國笑道:“我沒什么意思,等著吧,若真不出我所料的話,今日必會有貴客到訪?!?p> 報!縣令大人拜訪!
許輔國皺眉沉思道:“他來做什么?”
薛破越見狀了然于心,抬手道:“先讓他進來吧?!?p> 沒過多久,眼眶泛黑,一夜之間仿若老了十歲的縣令帶著一個年輕的油頭公子走進了軍帳,還未等許輔國說話,他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連生哀嚎:“下官有罪,下官有罪?。 ?p> 許輔國瞥了他一眼,沉聲道:“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有罪,到底有何罪?”
縣令將一張地契拿了出來,窮途末路道:“下官欺上瞞下,勾結(jié)本地鹽商龍云天,以權(quán)謀私,貪污受賄,這便是鐵證!”
貪官主動認罪,這場面,幾百年估計也難得一見,饒是薛破越,都有些目瞪口呆了。
許輔國看了一眼外面的兵士,暗自冷笑,好一個棄車保帥,好一個縣令,好一個聰明人,這次他若不抬一手,反倒是他這個欽差不識趣了。
“實話說吧,鹽院那兩千萬兩紋銀到底哪兒去了?!?p> 縣令顫顫巍巍道:“下官不敢有所欺瞞,早在十幾年間,鹽院中存放的紋銀便已揮霍一空?!?p> 許輔國倒吸一口冷氣,大怒道:“什么?兩千萬兩紋銀,全都被你們這些貪贓枉法的人拿去揮霍了?”
縣令哀嚎道:“大人切莫怪罪,您就算借下官一百個膽子,下官也不敢那么做啊?!?p> 許輔國氣的嘴唇顫抖,怒目直視道:“好,那你給我好好說道說道,那些銀子到底去哪兒了?!?p> 縣令看了許輔國一眼,立即是一副豁出去的樣子,直言道:“大人可還記得十年前圣上出巡?兩下盤龍,其中煙火龍舟,錦地百里,圣上愛柳,這煙雨湖沿岸在數(shù)日之內(nèi)便天降異象,橫生煙柳?!?p> 許輔國聞言癱倒在了椅子上,他怎么會不記得,當(dāng)時他還因出巡太過勞民傷財而向圣上進諫,無論如何,天子無罪,一旦有了罪,那便是國不將國,生靈涂炭。
縣令接著說道:“煙雨鎮(zhèn)乃是富饒之地,可以毫不諱言的說,我們從未見過似大人這般茶米油鹽不進,潔身自好的上官。”
許輔國冷聲道:“此話何解?”
縣令說道:“往年上官,都會主動索賄,我們當(dāng)?shù)毓賳T一年的俸祿還比不上他們一天的花銷,錢從何處來,大人您有想過嗎?若是不給的話,那便是天降橫禍,輕則罷官,重則抄家。”
許輔國冷眼道:“如此說來,你們私用鹽院官銀,也是合情合理的了?”
縣令低頭道:“下官不敢,只是直言稟告罷了,大人想聽真話,這便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話。”
許輔國冷笑道:“你倒是敢說,貪贓枉法也讓你說的理直氣壯!那你怕不怕本官把這天大的帽子扣在你的頭上?”
縣令抬首,目色堅定的說道:“下官前來,便是懇請大人這么做?!?p> 許輔國看了一眼縣令身旁的年輕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便說道:“你初舉孝廉入仕,為官三十余載,老來得子,這個便是你的獨子了吧?!?p> 縣令老淚縱橫,伏首道:“下官深知罪孽深重,犬子無罪,懇求大人網(wǎng)開一面?!?p> 許輔國合眼嘆道:“此次若是我不答應(yīng),倒是我做事不公了,也罷,張縣令,路上冷,記得多帶幾件衣服?!?
盤楓
龍熙澤,你看看別人家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