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老陸決心打破沉默。
“想聽聽我的故事嗎？”他問。
她在黑暗中點頭，他看不見。卻聽她說，“我聽粲然說過一點。你表妹說，你從小是個優(yōu)秀的游泳運動員，在全國性比賽中拿過很好的名次。后來又在省隊當教練，后來又下海經(jīng)商，再后來便移民了。”
他在黑暗中點頭，她也看不見。他嘆息道：“精彩的過去是放大的人生?？偨Y下來，也不過短短幾句話罷了。對了，我朋友還給我在報紙上登過一則征婚啟事，更是精辟。短短幾行，就把我的人生全部概括了。你想聽么？”
她覺得好笑，“你還上過報紙登過征婚啟事??？”
他也笑，“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當時剛離婚不久，我回國再創(chuàng)業(yè)，幾個朋友看我單身，心有不忍......我念給你聽啊?！?p> 他頓了頓，一字一字緩緩念道：“某男，離異。35歲，1.85米。貌端體健，成熟穩(wěn)重。事業(yè)成功，海外身份。欲尋26-35歲，美麗大方，性格開朗的女士為侶?！?p> “哈哈哈。”陳姍姍忍不住放聲大笑。好經(jīng)典的征婚文，男要有財，女要有貌。只不知加拿大人是如何寫他們的征婚啟事的。
“是不是應征信件如雪片而至?。俊彼棺⌒?，像在調侃一個與她無關的人。
“沒有信件，當時留的是電話，我的手機號。不得了，一大早電話就被打爆了。”他笑笑，自嘲道，“太沒經(jīng)驗，當時應該用信件方式的，至少可以慢慢篩選，先過濾一些無效的不合條件的信息。哦，也不對，這年頭，還有人寫信嗎？”
他的征婚，其實是差點修成正果的。經(jīng)過艱苦的拉鋸戰(zhàn)，他終于和一位上海美眉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是美眉想出國，想在婚后跟著他定居加拿大。而當時的他因為某種原因對加拿大心灰意冷，決意留在國內發(fā)展。
就此談崩了。
可是4年前他還是回加拿大了，還是個快樂的單身漢。為什么？他沒說。她也不問。
下一夜。
“輪到你了。講講你的故事吧?！彼f。
她側過身，背對著他，默默無言。
“分享一下唄。開心的，不開心的。不是說，快樂的事多一個人分享，快樂就加倍。不快樂的事多一個人分享，不快樂就減半嘛?！彼斐鍪秩?，把她側著的身體扳過來。卻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他慌了，忙安慰她，“算了算了，就當我沒說。我給你唱個歌吧?！?p> 他清了清嗓子，低聲唱道：
“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
樹葉兒也不再沙沙響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偷偷兒看著我，不聲響
我想開口講，卻不知怎樣講
多少話兒留在心頭上
長夜快過去，天色蒙蒙亮
我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從今以后，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p> 他的音色低沉優(yōu)美，刻意壓低的喉嚨讓這曲子聽起來格外動人。她竟一時聽得癡了，半晌才說，“你漏了一段了?！?p> “是嗎？哪一段？”他故意裝糊涂。
她輕輕吟唱：
“小河靜靜流，微微泛波浪
明月兒照水面閃銀光
依稀聽得到，有人在輕聲唱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p> “沒想到你也會唱這首老歌?！彼樣樀?，“我媽以前學俄語的，特別喜歡俄羅斯歌曲。我爸自學成材，經(jīng)常彈著個手風琴唱給我媽聽。耳濡目染，我也學會唱了?！?p> 想象一下那場景，是多么溫馨的一幕！陳姍姍看老陸的目光，不由多了幾分羨慕嫉妒恨。
陳姍姍的父親是鎮(zhèn)上中學的物理老師，沉默寡言。她的母親則是百貨商店的營業(yè)員，早早便下崗了。家里向來是吵吵鬧鬧，雞飛狗跳的時候多，何嘗有過這夫唱婦隨，琴瑟和鳴的片刻美好時光。
“大二的時候，我選修過一門音樂?！彼届o地說，“這也是我最喜歡的歌曲之一?！?p> 他算是歪打正著了。
“你知道我的哪些故事呢？”她問，“我可以補充你不知道的部分。”
“嗯?！彼肓讼?，關于她，他只知道一些零碎。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大略說過一點，從表妹那兒了解到一點，僅此而已。
“你是我表妹葉粲然的大學同學兼室友。表妹說你品學兼優(yōu)，才貌俱佳，一進大學就招來無數(shù)男生的熱烈追求。”他小心地斟酌著字句，忽然笑道，“可我怎么覺得你笨笨的，開個車都會開到溝里去?！?p> “我就是笨笨的。你是不是后悔找我了？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彼残α?。
他笑笑，接著說，“大四開學了，你沒去報到。后來你才告訴同學你要休學一年，回老家養(yǎng)病。粲然就再也沒見過你。她倒是如期畢業(yè)了，但是很快就去澳洲留學了，之后便留在了那里。”
他停了停，又接著說，“你們經(jīng)常通過QQ聯(lián)系。她知道你結婚了，有一個女兒。還知道你丈夫.....你前夫，是個藝術家，是個搞攝影的。等到流行用微信的時候，她知道你離婚了。”
他住了口，不再往下說。他私下去打聽過她離婚的原因，不是她的問題。那男人有了外遇，還生了個兒子。小三登堂入室，她倉皇退卻。
都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在心里嘆息一聲，想要伸出手去，把她擁進懷里，讓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卻終究沒有這么做。
“那一年，我休學，是因為我懷孕了。”她靜靜地說，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果然如此。他計算過毛毛的出生時間，早有預感。
那個人，是攝影社團的外聘輔導員。一次外出采風，他避開其他人，強暴了她。事后又甜言蜜語地欺哄她，把她哄得團團轉。他是藝術家，她崇拜他。于是她認了，死心塌地跟了他。
她懷孕了。那個人神通廣大，順利地給她辦好了休學手續(xù)。
老陸說得沒錯，她是笨。不光笨，還傻。傻到為他生下孩子后才知道他是有婦之夫。傻到回到學校熬到畢業(yè)又在出租房苦守兩年，才等到他和那個高官的侄女離了婚。那高傲的女人不會生養(yǎng)，那個有權勢的叔叔又倒了楣，她陳姍姍才終于有機會和那個人扯了大紅的結婚證書。
然而她早已眾叛親離。母親對她橫眉怒目，老父老淚縱橫，一眾親朋則對她敬而遠之。除了一個弟弟，偶爾還能給她幾句安慰，但終究鞭長莫及?；槎Y自然是沒有的，她也不強求，想著以后可以太太平平過日子便好。
然而那個人的心終于還是離她遠去。在一個她不知道的什么去處，他有了嬌兒環(huán)繞，亦有了紅袖添香。她的那個所謂的家，她以為會溫暖余生的小窩，終究慢慢退化成了個冷冰冰的空殼。
噩夢醒來，她終于不再忍耐。官司打了兩年。律師是她大學同學的妻子，一位經(jīng)常坐鎮(zhèn)媒體法律講堂的名人。她不遺余力地為她維權，最終替她拿到了兩套房子的賠償。一套是她的，一套則在女兒名下。
那個人這些年混得不錯，兩套房子根本傷不了他的筋骨。即便這樣，在女兒的撫養(yǎng)費問題上，他還錙銖必較。不過，斤斤計較的也許是他的新夫人，也許是他的父母。他們三人早已組成一個堅不可摧的聯(lián)盟。而他，還幻想著要回女兒的撫養(yǎng)權，常常編著各種理由接近她們，甚至曾經(jīng)不惜動粗，想要逼她在那份不平等協(xié)議上簽字。
她惱了，便不再要他的撫養(yǎng)費。后來她從學校辭職，在家里做起了專職的中考語文輔導老師。聲名漸廣，日子過得倒也四平八穩(wěn)。然后就認識了老陸。于是漂洋過海，遠涉重洋，和那個人再也沒有半點瓜葛。
“我的故事比你遜色多了，是不是？”她幽幽道。
“既然是故事，就有翻篇的時候?！焙诎抵兴床磺逅谋砬?。他伸出右手，輕輕握住她的左手，“從現(xiàn)在起我們一起向前看，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的。相信我。”
她的手有一絲冰涼，在他的掌心里只稍稍緊了緊，便又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