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萩瀝,吾思
佛說:“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qiáng)求?!?p> 他站在火光沖天的府邸前,看著不斷進(jìn)出的官兵,只能看見他們不停張合的嘴巴,卻一點(diǎn)聽不到聲音。周遭,仿佛都被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控制,只剩他眼前迅猛竄起的火焰,照的天通紅。
沒有人來得及注意這個滿身血污呆立在一旁的孩子,眾人的心思全部放在走水的府邸上。火勢愈來愈大,有人將幾具燒的炭黑的尸體抬出來草草丟在地上,轉(zhuǎn)頭又沖進(jìn)火光。
他眨著一雙大眼,漆黑透亮,視線卻是一片模糊,饒是他再怎么努力,也瞧不清不遠(yuǎn)處躺在地上的那幾個人的面龐。他心里突然生了執(zhí)拗,拖著兩條發(fā)軟的腿一步步往前挪,有進(jìn)出的人一不留神撞到他身上,低頭看一眼,卻又不忍心責(zé)罵,只好微微側(cè)身避開他匆匆走過。
他一步步地往那幾個漆黑的尸體靠近,每走一步,身子就越發(fā)沉重。眼看著他就要到了,腳下一絆直直的往前摔去,磕到了臺階上,額角不停地有血珠冒出來。可他實(shí)在沒空理會,鼻端全是炭燒味兒,攪得胃里只翻惡心。
想吐,卻沒有力氣。
他艱難地扭過頭去,張開嘴想要喊住身邊經(jīng)過的人,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人們還在不停地經(jīng)過,依舊沒有人注意到趴在臺階陰暗處滿身血污的孩子。
此時,被血模糊了雙眼的他看到在府邸拐角處走出來一個人,與旁邊倉皇的人不同,身姿款款,從容不迫,連走過來蒙住他雙眼的手都帶著絲異樣的冰冷,有股幽幽地檀香味兒鉆進(jìn)他的鼻端,他聽見那人清淡的聲音在他耳邊念叨些東西,困意不住襲來……
吾思同隨行的師弟吩咐些事情后,便轉(zhuǎn)身去廚房拿了些吃的回了房間。一推開門,就瞧見那個孩子還是一臉膽怯的窩在被子里,睜著黑漆漆的大眼睛無聲地與師弟對峙。
師弟罕巳看見他進(jìn)來,如得大赦般放下手里的碗,朝他走過來。
“怎么樣?”他問。
“這孩子固執(zhí)的很,我怎么問也不開口說話,也不肯吃飯。方才來了幾個人想給他換衣服,結(jié)果一靠近他就像瘋了一樣又打又抓,我們幾個折騰了好一番也沒成功,索性放棄了。這不,想喂他喝點(diǎn)粥,還是一副我要害他的樣子?!焙彼妊巯乱黄酀?,顯然是被折騰到筋疲力盡了。
吾思微微側(cè)頭,果然看到那孩子蹙緊的眉頭,漆黑的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殺意。他嘆口氣,對罕巳道,“辛苦了,你回去好生休息罷,這里我來照看?!?p> 罕巳走后,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一大一小兩個人悄然不動的看著彼此,空氣中無聲無息地結(jié)上一層寒冰,讓人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那孩童雖不過七八歲的年紀(jì),眉目間卻難掩攝人的鋒利,不愧是將門侄子,魄力果然不同凡響。吾思不動聲色地承受著他的打量,從容不迫。
過了許久,才見那孩子從被子里伸出胳膊,緩緩撐著身子坐起來,眼睛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吾思彎起嘴角,大步走過去,在離他床榻不遠(yuǎn)處停下來,蹲下,與他視線平齊,試圖減輕他的戒備心。
“你還記得自己為何來這里嗎?”他問。
手臂處的檀木佛珠滑落至掌心,那孩子的視線跟著佛珠的滾動落到他的手指上,纖細(xì)修長,指尖圓潤。像是突然得到什么極大的慰藉,他低下頭,輕輕地左右晃動了下腦袋。
吾思指尖下意識地摩擦手中的佛珠,心道,許是受到了刺激一時想不起來罷。眼神觸及他身上臟兮兮地衣物,上面帶著干涸的血跡,那血跡甚至一路蔓延到他的脖子上,吾思心里不僅又升騰起一股悲憫,連語氣都放得更加輕緩,“我?guī)Я诵┖贸缘?,現(xiàn)下,我們不如先將衣服換好?”
那孩子再次陷入漫長的沉默,又像是在做一個重大的決定,吾思靜靜地等著,心里卻篤定他一定會點(diǎn)頭。過了片刻,那孩子果然輕輕點(diǎn)了頭,他的心一下放下來,笑著走上前去。
小孩兒低頭看著那雙漂亮的手拿起被熱水浸濕的毛巾,輕輕地給自己擦拭臉上的血污,動作輕柔,好似對待什么稀世珍寶。他抬起頭來看眼前這個年輕秀氣的僧人,鼻端再次嗅到那股好聞的檀木香氣。吾思垂眸仔細(xì)地為他擦拭血污,絲毫沒注意這小孩兒盯著他的眼神,更沒注意,眼前這個甜糯糯像個糯米團(tuán)子的小孩兒正伸出手指,緩緩地?fù)嵘纤旁谝粋?cè)的佛珠,輕輕撥弄。
他轉(zhuǎn)身將毛巾放進(jìn)水盆,擦干凈了手,道,“換好衣服之后,便下床來吃些東西吧?!?p> 小孩兒正聚精會神地把玩手中的佛珠,絲毫沒有理睬。吾思笑著蹲下身子,道,“你若喜歡,這佛珠便送給你了,可好?”
小孩兒聽見此話,停下手里的動作,認(rèn)真地?fù)u頭。
“不要?”吾思覺得稀奇,這孩子一副愛惜的模樣,說要送給他卻又不樂意了,真是有趣。不過他也沒來得及深思這個問題,因?yàn)榇丝?,這個甜糯糯的小孩兒的肚子發(fā)出了一聲清脆地叫聲。吾思看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好了,先來吃些東西吧?!?p> 吾思是出家人,平日里吃的都是些沒有油水的齋飯,卻忘記了這孩子可不是在寺廟里長大的小僧彌,連連懊悔,正想著再去討些別的東西來時,卻瞥見狼吞虎咽的小孩兒。一手還拿個白面饃饃,嘴邊都是菜汁,兩腮被塞得微微鼓起,好不可愛。
他起身到了杯水遞到他嘴邊喂下去,一手緩緩地順著他的后背,笑,“慢慢吃,全部都是給你準(zhǔn)備的?!?p> 小孩兒有些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低頭繼續(xù)夾菜吃,動作卻放慢了許多。吾思看著他好好吃飯的樣子,心也安下來,正想著離開,卻聽見身后傳來一聲細(xì)小甜膩的聲音——
“你的佛珠?!?p> 他愣住神,回頭瞧見小孩兒光著腳站在地上,手里還拿著他的那串檀木佛珠,眼睛忽閃忽閃地。
“說好送給你的……”
“我不要,”小孩兒走過來,明明才到他腰側(cè)的孩子,卻帶著莫名的震懾,“我喜歡的不是這個?!?p> “哦,那你喜歡什么?”吾思蹲下來看他,笑起來的嘴角邊還帶著兩個梨渦。
“我說了,你會送給我嗎?”
吾思點(diǎn)頭,“如果我有的話,定會送給你。”
小孩兒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抬起眼,視線仔細(xì)勾勒他的輪廓,臉頰緩緩地抹上一絲紅暈,聲音倒是一點(diǎn)不害羞,甚至還帶著莫名的堅(jiān)定——
“我喜歡小師傅身上的檀木香。”
那天,小憩后出來誦經(jīng)的罕巳,瞧見自家?guī)熜謶牙锉е切『旱呐K衣物從偏院急匆匆地走出來,臉紅的不像話,他疑惑地喊了幾聲,卻沒被理睬。罕巳好奇地朝偏院里望,那方依舊是靜悄悄的,院子里僥幸逃過一劫的角落,不知何時探出幾朵鳶尾花,竟然有了些聲息。
這孩子的父親是朝廷將軍,母親也是御上親封的公主,如今滿門遭奸人陷害,可皇帝位居高堂實(shí)在無法為他主持公道,再想到這孩子什么也記不起來,貿(mào)然將他接進(jìn)宮里只怕會對他不利,左右思量未果,只好派了個近臣來同吾思商議。
吾思坐在木椅上,聽著使臣的話,眉頭緊蹙,道,“小僧深知知圣上一心為這孩子著想,這些時日來小僧也受將軍照顧。可將他帶回山上一事,小僧實(shí)在做不了主,要問過家?guī)煵趴梢??!?p> 禛绱大師一向不參與朝廷之事,平日里就算是圣上親自去請也要花費(fèi)好一番功夫。使臣自然是聽懂了他的意思,勸道,“小師傅,出家人以慈悲為懷,這孩子滿門皆亡,如今四下皆是虎視眈眈,只有你能收留他了。”
吾思抿唇不語,進(jìn)退兩難。
忽地,窗外傳來有一陣細(xì)微的響動,耳尖的侍衛(wèi)聽到立刻拔劍沖了出去。吾思嚇了一跳,趕緊起身去看,只瞧見那孩子穿著一身玄色長袍,頭發(fā)被仔細(xì)梳起來,眉宇間全是嚇人的戾氣,就算是被人拿劍抵住脖子,也是從容不迫地模樣,頗有些他父親的氣概。就在那一瞬,吾思突然明白為何圣上如此珍愛這位年幼的將軍之子。
當(dāng)真是少年棟梁。
不過這位棟梁自從瞧見他出來后,眼神便移過去,帶著些討好的撒嬌,完全是個被搶了心愛之物的孩子。
站在一側(cè)的使臣呵斥了那侍衛(wèi)一句,滿臉笑容地走過去,行了個禮,道,“小公子真是好氣度,長大了定能像將軍一般英勇無畏?!?p> 將軍?
是誰?
小孩兒看了他一眼,蹙眉,這位又是誰?
不過他沒再深思這個事情,委屈巴巴地走到吾思身邊,扯住他的衣袖,像是快要哭出來,“小師傅,我方才聽見,你不要帶我跟你一起走,是嗎?”
吾思看他可憐巴巴的樣子,心里不忍,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么話好。罕巳瞧著也生了惻隱之心,悄悄地湊過來勸,“師兄,這孩子,實(shí)在可憐,若是將他一人丟在這里到時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怎么辦,再說……我看他挺機(jī)靈的,到時換個名字隱居在山上便好了?!?p> 吾思低頭看著小孩兒水汪汪的大眼睛,內(nèi)心開始動搖。使臣也是個會看眼色的,瞧著他有些改變主意的樣子,趕緊湊上前去說好話。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再加上小孩兒忽閃的眼睛,吾思終于勉強(qiáng)地點(diǎn)點(diǎn)頭。
小孩兒瞬間笑起來,開心地拍著手原地直蹦。吾思蹲下身來看他,微微揚(yáng)起嘴角,認(rèn)真問他,“你真的想好要跟我一同走了?”
小孩兒看他,不明所以。
“這一走,你怕是此生都要住在山上,隱姓埋名,再不能回到這里了,你可真的想好了?”
小孩兒未答反問,“同小師傅一起住在山上?”
“嗯?!?p> 小孩兒忽地笑起來,伸出肉呼呼地小手去牽他,道,“想好了,我要跟小師傅走?!?p> 一旁的罕巳倒是比他還興奮,道,“來了這個小家伙,以后我便不是寺里最小的了?!?p> 吾思站起身來,手指捻著佛珠,也跟著笑起來。
……
十年后。
罕巳從小道穿過竹林,進(jìn)入那間木屋。剛推開門,就聽到師兄的聲音——
“萩瀝,師兄不讓你下山是為了你好?!?p> 另一個聲音響起,一聽就是在賭氣,“旁的師弟們滿了十八歲都可以有師兄帶著下山化齋,為何我不能去?師兄總是說為我好,我倒是沒看出哪里是為我好?!?p> “你——”
眼看著吵得越來越厲害,罕巳趕緊走進(jìn)去打斷兩人,毫不客氣地朝萩瀝腦袋上來了一下,“怎么跟師兄說話的。你本就不是出家人,不讓你跟著化齋難道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萩瀝理虧,癟嘴不講話了。
吾思懶得理他,轉(zhuǎn)頭問,“師弟可是有什么事?”
“沒事兒。就是聽旁的師兄們說,你昨夜給這個小子祈福抄寫經(jīng)書整夜沒睡,今日又早早起來忙碌寺里的事情,我怕你身體吃不消,便來尋你。過午的事情師兄便放心的交給我,你去休息會兒?!?p> 本來精神不振的萩瀝聽了這話一下抬起頭來,盯著面前的吾思上下打量,看樣子,像是面前這人掉滴汗他都要心疼的昏過去。
“我哪有這么羸弱,”吾思忽視他的注目,干脆將身子完全轉(zhuǎn)過去面對著罕巳講話,“你這幾日也是忙得不可開交。過幾日圣上要來寺里為百姓祈福,師傅將此重任交給你,你便要好生完成才是,莫要擔(dān)心我?!?p> 罕巳答應(yīng)著,臨走時還不忘狠狠地瞪了萩瀝一眼,像是在責(zé)怪他的不懂事。
“師兄——我知錯了?!?p> 吾思看他,微微笑起來,“認(rèn)錯倒是挺快。”
能不快嘛……
萩瀝瞧著他憔悴的模樣,疼的心都要碎了,卻苦于嘴笨,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一個勁兒的認(rèn)錯。吾思被他那副模樣逗得直笑,連連擺手,“真知錯了就好好聽話,平素里更加努力習(xí)武才是?!?p> 萩瀝乖巧的答應(yīng)下來,順手給他倒了杯水,問,“師兄,你為何要整夜給我祈福???”
他長到這么大,承蒙師兄們的照顧,學(xué)文習(xí)武,自然是逍遙自在,哪里有半絲憂愁。若真要論起來,倒還是有一事哽在心頭——
“你這幾日總是做噩夢,我想著可能是你忘記的事情有關(guān),心里總是放心不下,便去祈福。”
“說起噩夢來,我倒真是有些不解之處。雖說是夢,可總是覺得無比真實(shí)。”
吾思握著杯盞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問,“什么?”
萩瀝自然是注意到他的不自在,于是托著下巴不動聲色地往他那個方向挪了挪身子,輕聲道,“師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啊?”
“胡說什么,”吾思將杯盞放在桌上,右手手指無意識的摩擦那串檀木佛珠,“你不過是我在下山化齋時撿到的孩子而已,哪有這么多曲折往事?!?p> 萩瀝抿著嘴唇,不說話了。
吾思扭頭看他,當(dāng)年被他帶回來的小孩子已經(jīng)長得比他還要高出半個頭了,眉宇間更加硬朗,嘴唇生的粉薄,臉龐棱角分明。尤其是周身的氣概,甚至比他父親當(dāng)年還要出眾。吾思心里不由生出惆悵,這樣的萩瀝,若真被他得知當(dāng)年真像,怕是誰人也攔不住他。
“師兄,你怎么瞧我瞧的這般入迷?”萩瀝笑瞇瞇地揶揄他,沒點(diǎn)正形。
吾思回過神來,抬手在他肩上輕拍一下,嗔道,“休要胡鬧。我還有事情,先回去了。你好生練功,晚些時候你罕巳師兄回過來檢查你功課的?!?p> “好——”
萩瀝答應(yīng)著,笑的稚嫩,倒真像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子。只是那雙漂亮的鳳眼,在吾思轉(zhuǎn)身出去的瞬間,結(jié)滿了寒冰。
每年六月圣上都會來寺里為眾生祈福,祈求天下太平。
這時,通往山上的長石階兩旁都會開滿紫色的鳶尾花。四周溢滿香氣。
寺里的眾弟子都要一同前去參加法會,沒有人會注意或者想起在后山竹林那間木屋里的人。
萩瀝坐在石椅上,看著來人,滿目蕭然。
“小少爺?!?p> 來人畢恭畢敬,朝他行了個禮,直直跪下去。
“要你查的事可都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p> 此時的萩瀝全然不像平素里在吾思面前那般乖巧,他眼神里的殺氣,是完全沒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的。像是生存在叢林最陰暗處的毒蛇,正悄然探起身子,朝著獵物吐出紅芯。
危險又美麗。
吾思一直在寺里忙到深夜,直到眾師弟睡下后,才得到空閑來后山看萩瀝。
月光照著山路,他清楚地看到那間木屋中隱約透露出來的燭火,無奈的嘆口氣,推門走了進(jìn)去——
“不是說叫你早些歇息……”
聲音戛然而止。
吾思看著面前剛剛沐浴而出的男人,臉頰不爭氣的紅起來。他趕忙轉(zhuǎn)過身去,將木門關(guān)上,卻遲遲不肯將身子轉(zhuǎn)過來。
萩瀝看著好玩,故意逗他,“師兄怎的這時過來?”
“本想著過來瞧瞧你……”
沒想到……
吾思不說話了,心里升騰起一股別扭的情愫。
“不是說來看我,那師兄為何將身子背過去?”
萩瀝嘴邊的笑意無限放大,就差肆意的笑出聲來。
吾思不語,低著頭僵硬地轉(zhuǎn)過來,偏過頭不去看他。
實(shí)在是太刻意了……
萩瀝披上衣服,心情大好,幾步走過去坐到他身邊。剛沐浴過得香氣一下涌進(jìn)吾思的鼻端,他努力忍著不叫自己胡亂動心思,手指又開始不安分地?fù)軇臃鹬椤?p> “師兄……”萩瀝握住他握著佛珠的手,男子手中溫?zé)岬母杏X瞬間順著手背蔓延至心尖,吾思一顫,不受控制地抬起頭來看他,疑惑。
“我要走了?!?p> 萩瀝看著他,嘴邊依舊笑著,眼神卻是無比凄涼。
霎時,吾思整個人都像是僵住了,心里鋪天蓋地地卷起來難以名狀的恐懼,喉嚨一下梗住。萩瀝盯著他,眼神溫柔地像是能掐出水來,也是沉默。
吾思伸出舌尖輕輕舔舐了下自己的唇邊,啞著聲音問,“去哪?”
本來在心里說了無數(shù)遍的話,看到他泛紅的眼眶瞬間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有無盡的自責(zé)和心疼,他的小師傅,從未流過一滴眼淚,現(xiàn)在卻為他哭了。萩瀝伸出手拭去他眼角的淚珠,努力了幾番,才開口道,“師兄,我從未忘記當(dāng)年的事情?!?p> 此話一出,吾思耳邊一聲巨響,四周萬物都噤了聲。
萩瀝,哦不,應(yīng)該叫他蘇仲斐。將軍府小少爺,大將軍獨(dú)子,當(dāng)年將軍府遭奸人算計,全家上下盡數(shù)喪身火海,唯獨(dú)他,被來府中化齋的小師傅救起,留了一條命。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報仇之事,可惜,他實(shí)在太弱小,恰好聽到圣上有意將他送到山上隱蔽度世,想著這是個不錯的時機(jī),便利用了這位小師傅。
這些年來,他苦練武功,暗自尋找到父親的追隨者,開始計劃復(fù)仇之事。就當(dāng)萬事都準(zhǔn)備的萬無一失時,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離不開這里了,他……
“好了,”吾思抬手捂住他的嘴,滿臉淚痕,“夠了?!?p> 蘇仲斐搖頭,將他的手拉下來,緊緊握住,“小師傅,你還記得我對你說的那句話嗎?”
吾思哽咽地點(diǎn)頭,悲痛撕心裂肺。
他聽見他說——
“十年了,小師傅,您可以兌現(xiàn)承諾了嗎?!?p> 那夜,吾思透過微敞的木窗,看到天上又圓又亮的月亮,心想,真是個團(tuán)圓的好時日啊。
伏在他身上的那人在他耳邊低喃,吾思忍住淚水,伸手抱住了他……
從那日之后,吾思便再也沒有見過蘇仲斐,倒是聽前來的香客們議論,朝廷來了一位驍勇善戰(zhàn)的將軍。相貌堂堂,能文善武,膽識過人。
可他也只是微微笑著,扭頭走開。
四季輪回,石階兩旁的鳶尾花開了又開,待到眾師兄弟睡下后,他便自己一人提著燈籠往竹林深處的木屋走去。
夜晚的月亮如同那夜,將四周照的格外明亮。吾思抬頭,驚覺面前的木屋里竟有一絲光亮,想必又是罕巳趁夜色來此處打掃了。
他放下手中的燈籠,推門走進(jìn)去,朝著屏障后面的人喊了一句,“罕巳,莫要打掃了,早些回去休息吧?!?p> 本想轉(zhuǎn)身將木門關(guān)上,瞬間就被一雙有力的手臂鉗住,熟悉的感覺鋪天卷地的襲來。
“師兄——”
吾思不可思議地轉(zhuǎn)過頭去,看著面前這張俊秀的面龐,一瞬間竟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shí)。
蘇仲斐埋在他的頸肩,貪戀的攝取他身體上的檀木香,鋪天卷地的想念在這一刻得到圓滿。這些年,他憑著自己的力量報了當(dāng)年的滅門之仇,為朝廷收復(fù)了失地,可卻在圣上問他想要什么賞賜時,毅然決然的辭官。
“我這不是夢吧……”
吾思伸出手去輕輕觸碰他的臉頰,眼圈泛紅。
“師兄,是真的,我回來了?!?p> 吾思靠在他懷里,淚珠滾滾而下,滿腹的話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只是這么看著他,就覺得足夠了。
“還走嗎?”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這是他得到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