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天內的兩度死亡
已經第七天了嗎?
側過身子就能看到窗外的陽光,暖和的溫度毫不吝嗇的灑在臉上。晴朗的天空干凈得有如剛洗過的藍布,空空如也引不出任何思緒。
這樣也好——杰羅感受著臉上的溫暖,閉上了眼——至少不會再被那些性情多變的云擾亂思緒,聯想起遙不可及的東西。
終于到這一刻了嗎,最后的最后還真是平靜啊。
過去的種種在腦中浮現,如流水一般,平緩不帶有一絲波瀾。無法被正視的童年,被當做空氣的學園生活,只會相互鄙視,互相壓榨的同期訓練生,曾經因為這些自怨自艾的自己真是幼稚,而如今這一切都順著意識的模糊逐漸遠去。
杰羅想到自己被趕出訓練營的那一晚,比憤憤不平更多的,卻是解脫感——如果能擺脫這些人,擺脫自己的名字,或許能成為一個新的開始。
“這家伙是什么表情,讓人不爽啊......”
“他是不是沒吸取到一點教訓???”
“看樣子,還要再給他加深點印象。”
“好主意,算我一個~”
當時因為自己沒擺出他們期待的表情,換來了一頓毒打。平時看起來沒什么肌肉的家伙,落下的拳頭卻意外的疼,當晚留下的傷口,到現在都還沒完全消散。
不過,這都已經沒什么了,什么都沒能開始,自己的靈魂依舊是一灘死水,但都已無所謂了。
自己快死了,從光榮的第77期魔法訓練兵到無人問津的尸體,只用了7天,所謂的生命,真是短暫而又脆弱。
——不知道那個女孩,現在在做什么呢?就算自己死了她也不會難過的吧,畢竟一句話都沒說過,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不過在自己被欺負的時候她曾看過自己一眼,眼里的擔憂就像春日最明媚那天的陽光,比最高等的回復魔法都要溫暖和治愈。
真希望能有勇氣和她搭上話,或許自己就不會......
帶著深深的倦意,意識被拉入無邊的黑暗,虛無和冰冷慢慢包裹了身體,漸漸的,濃烈的睡意連臉上陽光的溫暖都逐漸抹去,就這樣睡去的話,自己這一生便會迎來終結。
稍微,有些寂寞啊......
“咚咚咚——”
歸于平靜的思緒泛起陣陣波濤,思維如浮上水面般漸漸清醒,杰羅這才將腦中回蕩的聲音和身邊的現實聯系起來。
“咚咚咚——”
聲音從門口傳來,一陣蓋過一陣仿佛敲打在人的胸腔。
“杰羅先生,你已經幾天沒交房錢了,今天再不交我只好請你搬出去了?!?p> 又是那個煩人的胖女人嗎,可惜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理會。杰羅翻了個身,避開晃疼雙眼的陽光,這個簡單的動作便花光了他僅剩的力氣。
敲門聲更加劇烈,仿佛下一刻門板就要被整個掀翻,屋外的人又說了什么,而杰羅已經聽不清了。
敲門停歇后,便是鑰匙插入鎖芯的聲音。
自己生命的最后的見證者,居然是那個討厭的胖女人嗎?
真是諷刺,杰羅自嘲的想著。
想睜開眼看看對方的表情,卻發(fā)現已經無法做到。
身邊所有的聲音都已消失,萬籟俱寂中,只聽見自己胸腔中傳來的心跳,而這代表生命的悸動也如飄往遠處的鐘聲,在大山的回蕩中逐漸停息。
在朦朧之中,身體變得輕盈,靈魂仿佛脫離了肉身,模糊了感官后思緒竟無比清晰。
回顧自己短暫的一生,杰羅明白了兩個道理。
——天才總是孤獨,人不吃飯真的會死。
因饑餓而死的痛苦,又和孤獨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杰羅感覺自己的靈魂已飄到了一個充滿光明的世界,一位溫柔的女性在光華中展現身形,她微笑著,流動著光彩的長發(fā)在背后飄蕩,對著自己,她伸出了手。
彌留之際的感觸意外的舒適,只是耳畔傳來的胖女人的驚叫太煞風景。
*
杰羅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
回到現實后,什么也沒有,只有陌生的木板床,陌生的石壁,陌生的尸體,和有那么點熟悉的刺鼻藥水味兒以及相當熟悉的雕花天花板。
腦袋還是暈暈沉沉,身上生不出一點力氣,而這種陪伴了自己好幾天的感覺正是活著的證明。
還沒死,也沒有受到哪位神明的召喚,逐漸清晰的思維把記憶串成一線,將感受到的環(huán)境和這短暫7天接觸到的地點聯系起來,結論很明確——這里是救死扶傷的教會神殿。
身體殘留的魔力也證明了這一點——沒什么驚心動魄的展開,只是很普通的被治愈魔法救活了,而且肚子依然空空如也,一不小心就會再次回歸死亡的懷抱。
不得不說,餓死對珍貴的魔法師來說,實在是太過廉價的死法。這個魔法匱乏的時代,每一個魔法師都是國家的財富。
普通人想要擠進上流階層,最快捷的方法便是覺醒出魔法能力。相比普通人,杰羅好上了許多,家族在很早以前便出現好幾位魔法師,甚至有一位高階魔法師,雖然只是旁系的一支,杰羅還是從小衣食無憂,在魔法氛圍的熏陶中長大。
然而杰羅的成長經歷卻是一片灰暗,5歲便覺醒了魔力,這在一般家庭中早已被當作天才供奉,但杰羅有個更加天才的哥哥,3歲覺醒,5歲時候已經能使用3階法術。在杰羅剛開始擁有魔力的時候,他的哥哥已經是王城家喻戶曉的人物。在杰羅8歲的時候,他對哥哥的印象就只剩下各種傳說了。那一年,年長杰羅兩歲的哥哥憑借自創(chuàng)法術進入了王國最高法師塔,也刷新了加入最高法師塔最年輕記錄。
即使哥哥已經很久沒出現在家里,杰羅還是生活在他的影響下。對于天才的嫉妒的敵意,只能由杰羅代為承受。他很好的成為了人們平衡心理的道具,杰羅唯一能做的便是順應他們的想法,成為一個失敗者。
杰羅曾經有過朋友,卻因為他的異常而失去了。在魔法學院的時候更是如背景一般的存在,唯一會被念到名字的時候就只剩老師點名時。
離開學院加入軍隊的原因也是如此,也許走一條和哥哥不同的道路能夠讓人認同自己。但他沒想到魔法訓練生的環(huán)境也相差無幾。訓練生階級分明,貴族們形成的小團體掌管一切。杰羅除了要向他們上交領到的物資,還要代替他們完成許多繁雜的體力活。
吃不飽飯,休息不足,得不到足夠的藥劑補充,每天都處于魔力和體力透支的狀態(tài),訓練無法達標,魔力更是難以提升,教官看自己的眼神也逐漸冰冷。在這里,他依然找不到自己的“意義”,只是放任空殼般的身體服從貴族們的命令。
——如果不是遇到了那個天使般的藍發(fā)少女。
他有很多方式反抗,但他選擇了最沒骨氣的一種。
這對他來說是最簡單,最易于實施的。反正也沒人期待過他什么,與其自己一個人不開心,不如大家一起不開心。什么都不做,什么命令都不執(zhí)行,像一灘爛泥一樣,讓人連打他都會覺得臟了手。
效果當然是有效果的,雖然當過一陣隨意使用的出氣筒,但也沒多久就落到了另一個境地——現在想來,被逐出訓練營也是理所當然。
“庫庫庫,這里的氣味真令人難以忍受?!?p> “不管是防腐劑還是治療藥水都含有很多草藥嘛?!?p> “我是說光明魔法的氣味,庫庫庫~”
“呃,您說得是......”
正當杰羅從虛弱的身子里聚集起力氣想要起身時,房間外的走廊回蕩起了壓低的談話聲。
從一前一后的腳步聲聽來,走廊應該是有兩人,踏在石板上的腳步聲在狹窄的石壁通道中回蕩,似乎正在接近這間屋子。
話說,這個房間到底是干什么的?
杰羅好不容易撐起一半的身子,在屋內張望。借著墻壁上搖曳的火把光,不大的空間里,擺著6個簡陋的木板床。說成床只是因為這些木架勉強拼成了床的結構,這種簡單隨意完全不可靠的樣子,或許稱為木架更適合。
看起來隨時可能倒塌的木架大概從沒考慮過穩(wěn)定性的要求,畢竟——杰羅仔細看了下——躺在其他木架上的人,都是不會再動尸體。
所以,這里大概是神殿下的停尸房,暫時安置那些救治無效的尸體。
——問題是自己還活著呀,是救治有效的呀!
杰羅已經在心里把神殿所有工作人員罵了個遍,雖說同樣的事情他幾天前便做過。
在被趕出訓練營后,杰羅便在最近的小鎮(zhèn)住了下來。
這個地方被當地人叫做南鎮(zhèn),在王都西南方,和貝爾姆湖相接,還算是個比較繁華的地方。
身上的金幣只夠杰羅交幾天房錢,趕路回家明顯不現實。更妥善的方法則是在神殿傳遞魔法訊息給王城的親人,讓人來接自己。然而當杰羅到達神殿后才發(fā)現,這里等著傳信的人已經排了幾條巷子長。
于是他樂觀的抱著改善心情的想法去放松了一下,在酒館揮霍一夜后再來到神殿時,卻被告知魔法通訊也是需要金幣的。
只差了幾個金幣的他并未氣餒,一個好心的神殿工作人員發(fā)現了他的難處,熱心的帶著他去到了一個小巧的密室,在這里他見到了一個十分精美的機器。
半人高的傾斜臺面被玻璃擋住,密密麻麻的小木棍固定在臺面中間,工作人員親切的拉著他的手放在臺面旁邊的拉桿上,微笑的瞇著眼睛說“一金幣一個小鋼珠,落到獎欄就開獎”。
拉下拉桿后,一個小球一躍而出,在玻璃之下,木棍之間來回彈跳,最后,往返于勝勝負負之間的杰羅,輸光了剩余的所有金幣。
接下來,便是一蹶不振的在旅館等待終焉的到來。
回到這熟悉的地方,杰羅不禁又勾起了這段回憶,身體竟然奇跡般的坐了起來,仿佛憤怒喚醒了身體殘存的力量。
正當他打算走出停尸房,質問為何會把他和一堆死人扔在一起的時候,房外的交談又響了起來。
“內厄姆大師,這次的貨物都很新鮮,您一定會滿意的?!?p> “庫庫庫,你每次都這么說,每次都想要防腐藥來對付老夫的鼻子,你們大概是不知道防腐藥最早是什么人發(fā)明的吧。”
“大師您說笑了,就算是才疏學淺的我也知道,防腐藥是大師這樣的死靈法師發(fā)明的。但這次我絕對沒說謊,有一個是才死不久的,不信您一會兒摸,身子都是熱的?!?p> “庫庫庫,為了老夫的金幣,你們連活人死人都分不清了嗎?”
“哈哈哈,當然不會,我只是稍微夸張了一點~”
從冰冷的氣息和周圍的環(huán)境來看,停尸房大概是在神殿的地下。通道兩人的談話都壓低了聲音,但在安靜的地下顯得分外清晰。
這是在買賣尸體嗎——杰羅所受的教育提醒他,無論出于道德還是法律,尸體的買賣都是不被允許的。對話還在繼續(xù),他提心吊膽的聽著,身體卻僵住不知該如何行動。
“不過,”年老的聲音顯得十分陰森,有氣無力的聲音聽來卻格外悚然,“活人更好,我有很多種辦法讓他變成死人?!?p> “那是,嘿嘿嘿~”年輕的聲音陪笑道。
“反正我來到了這里,他就沒有活著出去的可能。”
“那是,呵呵咳......”繼續(xù)陪笑的聲音似乎有些尷尬。
在這一刻,杰羅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而比起他思維更快的,原本油盡燈枯的身體突然涌出力量,用最快的時間躺回了原位,姿勢一如隔壁床的尸體。
“嘡,嘡,嘡......”
腳步一步步的靠近,沒有絲毫猶豫進入了停尸間。
腳步停止了,隨著一陣布匹撕裂的聲音,細微的,在濃稠液體中摸索的聲音窸窸窣窣的響起。
“你們果然還是老樣子,”物體跌落地面,“啪嘰”的聲音讓人聯想到某些滑膩的令人惡心的塊狀物,“這個已經腐爛完了,只能給半個金幣?!?p> “呃,估計是我們這兒有人把資料做錯了,我待會兒就去處罰他們?!?p> “庫庫庫,老套的伎倆,看下一個吧。”
細碎的腳步聲移動到另一邊,那個方向,應該看不到這邊——杰羅小心的睜開眼,看向先前尸體的方向。
一節(jié)已經變色的長條掛在尸體的小腹,直直垂入地面陰影。過了幾秒,杰羅才想到,那是人的腸子。
而就在他的背后,泥潭中撈魚般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這下杰羅知道他們在干什么了。
“這個還算不錯,但是是死于肺病,這爛完的肺已經不能用了?!崩项^陰冷的聲音流露出幾分不滿,“你們就沒有完整一點的嗎?”
“這個......大師......”年輕的聲音帶著些顫抖,明顯不是一般的緊張。
“對、對了,”年輕聲音一下叫了起來,杰羅突然感覺背后被一雙炙熱的眼睛注視,條件反射般緊閉雙眼,“大師,這一個,這一個一定滿足你的需要!”
杰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止如此,還在嗓子眼劇烈跳動,而自己就快被這鮮活有力的心臟弄得窒息而死。
“哦?”
老頭提起了興趣,拖著緩慢的步伐向這里靠近。
【活人更好,我有很多種辦法讓他變成死人?!?p> 【反正我來到了這里,他就沒有活著出去的可能?!?p> 老頭的話在耳邊回蕩,從腹部被翻出來的腸子在腦海翻騰扭曲,自己也會變成那樣——這樣的預感一陣強過一陣,甚至被稱為自信也不為過。
我才不想要那樣的自信啊——杰羅在腦中咆哮。又要死了嗎?怎么辦,該怎么辦?一天死兩次也算是壯舉了吧,而這一次遠沒有上一次的平靜,一定會很痛,死不可怕,主要是怕痛??!
杰羅察覺到自己的呼吸紊亂了,明明這樣只會加速暴露自己,卻始終無法控制住,劇烈的鼻息就像抽搐一般,又像哭過之后的抽泣。
“大師......”年輕的聲音透露著疑惑。
杰羅仿佛一瞬墜入冰窖,四肢的血液凝固一般,就連一直鼓動的心臟也停了幾瞬。
但他立刻涌起了無限希望——如果討好這個人,告訴他自己什么都沒看到,什么也不知道,也許能有一線生機,是啊,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多久醒的,他們也會希望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比起買賣尸體,殺人的罪嚴重多了。
“呼呼呼,”老頭卻發(fā)出了愉悅的聲音,“看來你們也不是只會撒謊~”
“咳......”年輕聲音斷了一下,之后,“呵呵呵呵,那是當然~”
杰羅的心已經跌落谷底,頭腦反而從之前的驚慌中清醒過來。既然如此,只能拼了,把老頭當成對手就行了,另一個應該只是墻頭草。以老頭為對手,自己沒理由會輸。
對的,沒理由!
杰羅計算了對方離自己的距離,并在腦中完成了自己一躍而起并趁著兩人來不及反應的片刻,一瞬將二人擊倒的演練,然后他聚集了全身的力氣——卻發(fā)現什么也動不了。
這一瞬,杰羅想起了曾經在魔法學院的圖書館看過的書,里面寫著這樣的知識——在比自己更高階的存在面前,身體會出于本能的無法動彈,就像渺小的蟲子會被人嚇得失去行動能力一樣。
然而下一瞬,杰羅也明白了,其實和這個沒關系,自己只是膽小,遠比自己想象中膽小得多。
自己是訓練兵吧,這一年的訓練就是為了戰(zhàn)斗吧,那就拿出訓練的結果,來一場堵上性命的戰(zhàn)斗啊——自己之前居然這樣想過,杰羅自己都覺得可笑。
要不是身體沒法動彈,他大概已經笑出聲了——什么訓練,什么戰(zhàn)斗啊,能回想起的,都是掃地、洗衣服、跑步和挨揍,說不定在很早以前,自己就已經是個無藥可救的渣滓了。
而自己竟一直以為自己是天才,只是沒遇到能讓他努力的“理由”。
當感覺一雙皺巴巴的手摸到自己臉的時候,杰羅笑了笑。
——最后的最后,還是這么平靜啊。
*
“哐嘡”,卡斯·巴西特眼前的木床終于崩塌,床上那具“尸體”的抖動也終于停息了。
大概,他成了真正的“死尸”了吧。
他翻了翻手中的資料:“杰羅·巴德里克,個人信息:無,死因:饑餓,死亡時間:上午9時?!?p> 掃視資料后,他的眼睛落在了中間一行,皺了皺眉。
“沒有個人信息”,這在實行公民個人信息統(tǒng)計后,是很不尋常的,卡斯將視線移向已沒有動靜的年輕男子身上,黑色的短發(fā)下還算標志的臉已扭曲得不成樣子——如果他不是才從山林出來的野人,或者外國混入的間諜,那就是憑空出現的。很顯然,他都不是。
卡斯嗅到了一絲陰謀的氣味。
不過這都和他無關,不管怎么說,眼前這個人,他的生命已經注定到此為止了。
“內厄姆大師,我需要回避一下嗎?”他轉開視線,擠出笑容迎上自己的金主,這邊才是該用全部注意力對付的地方。
“那倒不用,”仿佛枯木般骨瘦如柴的老人發(fā)出了習慣性的笑聲,“庫庫庫,很快就完事了。”
老人的笑聲每一下都如指甲劃過玻璃般刺耳,然后他拿出了隨身攜帶的小刀,從年輕男子的胸口劃下,血腥的一幕令卡斯偏過了頭。
無論看多少次都受不了——卡斯在轉過頭的瞬間,視線掃過黑發(fā)男子的臉。
......好像前幾天玩帕青哥輸個精光的就是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