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奚明漣
翌日清晨,尚處混亂夢境中的奚融驀地靈臺震動,胸中悶痛,掀被起身,猝不及防地口吐鮮血,殷紅的血染上白裳宛若寒冬里猝然綻放的紅梅。
他抹掉嘴角的血,笑開來:“執(zhí)雪,好久不見?!?p> 死亡谷一事后,再醒來,他便能察覺應(yīng)天傘與自己識海剝離,靈力也與其徹底分開,但認主的魂契仍在。
執(zhí)雪是他從前親自去北荒萬劍陣帶回來的神劍。一人一劍相伴半生,是最親密默契的戰(zhàn)友。
早在遇見奚融之前執(zhí)雪就已有劍靈,且靈力強大,現(xiàn)在才筑基期又與應(yīng)天傘分離的奚融無法承受他的召喚。
神劍靈力和劍氣都是常人所不能及,只認強,不是誰都可以駕馭的。
約莫是死亡谷時九鳳的秘術(shù)使得奚融的靈識有一瞬間的外泄之勢,在歸元宗舊址沉寂百年的執(zhí)雪敏銳感應(yīng)到,卻沒想到天劫之后他靈力全無,如今不過筑基,承受不住他沒收斂的打招呼。
奚融無奈,眼里含著笑意:“你是開心了,可苦了我。”
歸元宗奚山殿舊址。
通身玄衣的少年雙手環(huán)胸立于殿前。他前面緊閉的殿門之上是張口狀虬龍立體黑玉浮雕,光束劃過泛著冷金,而以血紅玉石鑲嵌的雙眼似俯視來人,露出絲淡漠殺意。
“蛇五百年成蟒,蟒五百年成蚺,蚺五百年成蛟龍,蛟五百年成螭,螭五百年成虬,虬五百年成應(yīng)龍?!?p> 這是民間普遍存在的說法。
虬龍再五百年便可成應(yīng)龍。以虬龍雕刻殿門其上,可見其人野心。
少年目光在龍身上淡淡劃過一遭,停留在那雙血眼上,過往記憶在腦海不斷滾動回放,恍如昨日。
“嘿,你也好久不見啊?!?p> 話落,那雙血眼微不可查地動了瞬,殺意不再。
殿門緩緩自外向內(nèi)而開,似在邀請少年進入。
一踏進,一道凜冽劍氣破風(fēng)而來直撲面門。
少年原地未動,劍氣在他眼前堪堪停下。
“執(zhí)雪,溫柔點啊。”
于是那道劍氣化去銳利消散。
“是你?!?p> 一道暗紫色身影如鬼魅般出現(xiàn),對方隔著幾步的距離暗中打量奚融,半晌,沖過來對他出手。
對方?jīng)]料到僅一掌奚融也接不住,愣了片刻,懵道:“奚明漣?”
這懷疑的、不可置信的語氣,竟是質(zhì)疑他是不是本人了?
奚融:“……”
他深吸氣,咬牙道:“天劫之后,我飛升失敗,差點死了?!?p> 一字一頓重點強調(diào)“差點死了”。
“你不會死。”執(zhí)雪脫口而出。
“我為何不會死?”
執(zhí)雪本想說咱倆的魂契沒斷死什么死啊,卻下意識說:
“因為你是天下第一奚明漣啊?!?p> 奚融怔住。
去北荒萬劍陣時,他才十八歲,尚未及冠,其他人一進陣大多是急著破陣,破了其中哪個劍陣,便能從打敗降服的劍里選一把帶走。
奚融不同,當(dāng)時的他年輕氣盛,昂首不懼天地,一進去,揚聲問:“我來日定是要做天下第一的,你們誰要做天下第一的佩劍?”
極盡猖狂。
執(zhí)雪是上品劍之一,無需作陣,只待有緣人。
聽了這話,他第一個站出來:“我跟你?!?p> “但我不是要做天下第一的佩劍,而是要自己成為天下第一劍?!?p> 同樣猖狂,同樣熱烈。
后來,他們確實一個成為了天下第一修者,一個成為了天下第一劍,成為了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
執(zhí)雪趁他神游探其靈脈,遲疑了下:“才筑基?”
“是!”奚融揮開他還想再次確認的手,走到大殿高處正中的座椅坐下,
“那一頓毫無章法的天打雷劈之后我靈力耗盡、識海破碎,之后就陷入了昏迷,再醒來,便是五年前,識海勉強穩(wěn)住了,靈力依舊全無。”
睜眼已是百年之后,醒來的第一件事,他用身上摸索出來的最后一點碎銀去鎮(zhèn)上吃了一碗熱乎的長壽面,就當(dāng)給自己過了兩百歲生辰。
之后他一直待在長雪鎮(zhèn)一點一點重新修煉,花了三年多的時間修復(fù)識海。
好歹是相伴半生,執(zhí)雪哪能不了解他:“歸元宗可是修仙界四大宗門之一,天材地寶什么沒有,一個寶貝能解決的事你花三年,說吧,你是不是躲起來自己硬撐了?”
歸元宗是遷宗了,不是滅門了,哪需要他一個祖師爺獨自舔舐傷口。
奚融嘴硬道:“我只是歷經(jīng)天劫,看透所謂修仙一道,想找個地方安靜待會兒?!?p> 這話半真半假。
執(zhí)雪:“你說你沉睡了百年,是怎么回事?”
天劫前自己堅持與他立下認主的魂契,得以隨時感應(yīng)到他,做他的后路。
可這一百年來他用盡辦法都無法感應(yīng)到他,執(zhí)雪不得不設(shè)想最壞的結(jié)果。
奚明漣是不是真的死了。
每次一有這種想法,執(zhí)雪便立馬自我反駁。
奚明漣不會死的。
奚融只說:“命在旦夕之際,遇到貴人相助。”
執(zhí)雪便不再多問:“那這次你來找我,是肯帶我走了嗎!”
“這次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忙修復(fù)應(yīng)天傘?!?p> 兩人異口同聲道。
執(zhí)雪:“????。?!”
執(zhí)雪:“修復(fù)誰?!”
他一把劍在這黑漆漆的大殿內(nèi)待了一百來年!好不容易等到他了!居然還不帶他走!
他真的生氣了。
奚融:“嗐。”
奚融哄著背過身去不肯回頭的執(zhí)雪:“你也知道,應(yīng)天傘是那人所贈。”
“應(yīng)天傘能助我抵抗天劫定不是凡物,我欠那人夠多了,我想將傘修復(fù)好了還他。”
天劫之后,應(yīng)天傘是他們之間唯一的連接。奚融是想把這最后一點連接也斬斷,徹底清算。
也好。
不過以他現(xiàn)在的靈力不足以獨自煉化老藤的根須。
沒錯,就是老藤的一小截根須他現(xiàn)在都比不上。
那!又!怎!樣!
執(zhí)雪默了片刻,暫時妥協(xié):“……行吧?!?p> 他大約能理解。
作為奚明漣的前半生,這人一直活在那人的刻意引導(dǎo)下卻絲毫不知,就連成為天下第一修者,甚至是最后的飛升,都是那人所希望的,或者說是那個人的最終目的。
就連明漣這個名字,也都是他取的。
他說,曾經(jīng)一位至友也叫這個名字。
明漣、明漣。
那么奚明漣的前半生,到底是誰呢?
執(zhí)雪和他一起煉化那節(jié)根須,跟柴火棍似的應(yīng)天傘總算是有了新面貌,現(xiàn)在的傘骨呈根須一樣的深棕色。
等回去了,奚融就按記憶在傘柄上做雕刻,盡力還原。
執(zhí)雪活像被負心漢拋棄的女子,悶聲問:“你什么時候來接我?”
明明執(zhí)雪的年紀(jì)可能比他大,奚融還是摸他腦袋:“當(dāng)然是等我重回天下第一,配得上你這柄天下第一劍的時候啦?!?p> “你!”執(zhí)雪氣得腦袋躲飛快。
“我走啦?!?p> 執(zhí)雪氣一下子消了:“哦?!?p> 奚融慢悠悠走到門口,回頭,故作疑惑:“喂,你怎么還不跟上?”
執(zhí)雪嗖一下回到本體內(nèi),又嗖一下熟練鉆到奚融手里。
兩個老伙伴一同走出殿外,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溫柔燦爛。
少年將長劍一拋,百年未出世的長劍鋒利依舊,刻滿符文的劍身在光下耀眼奪目。
奚融漂亮地挽上一個劍花:“走吧,天下第一?!?p> 執(zhí)雪問:“對了,我以后叫你什么?”
“奚融?!?p> ……
執(zhí)雪與他有魂契,奚融便讓他待在自己識海里,不要隨便出來。
同時,奚融決定啟程,去尋找阿桑所說的凌家拿到蠶王的蠶絲。
走之前,他回到南應(yīng)山的小院同阿桑姑娘道別。
阿桑借著檢查身體是否痊愈的由頭不著痕跡地查看了他體內(nèi)的山神祝符。許是因為前日秘術(shù)強行剝離應(yīng)天傘,山神祝符為他托底后變得淡許多。
仁青也回來了,姐弟倆一道送他。
奚融走在前面,掩在寬大袖袍里的手緩緩摩挲手腕上的繩子。
“奚公子。”
“奚公子?”
“嗯?”
奚融回神。
阿桑說:“奚公子,到了?!?p> 前面是小院結(jié)界,出了結(jié)界,外面便是雪山,真正的南應(yīng)山。
奚融朝二人拜別:“奚融多謝二位救命之恩,來日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提?!?p> “行吧,不會跟你客氣的?!彼f的真誠,外加這幾日相處還算融洽?阿桑也不跟他玩推拉那一套了,沒意思。
小院的結(jié)界設(shè)置得很隨意,不似昆侖宮那般謹(jǐn)慎戒備。結(jié)界口有明顯的靈力波動,有隱隱寒氣不斷的從某個方向逼近,試圖將界內(nèi)的春意蠶食。
終是道別之際。
阿桑和仁青一道揮手:“一路小心。”
“再見。”奚融話落,走進寒意里。
阿桑抬手欲關(guān)閉結(jié)界。
“阿桑姑娘?!?p> 她回眸,原本已經(jīng)踏出結(jié)界半個身子隱入不見的人復(fù)又出現(xiàn),逐漸靠近,那張清俊的臉在她眼中慢慢放大。
奚融取下腕間掛了一片形似葉子的手繩遞出:“阿桑姑娘,此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我見你腕間彩繩上亦有金葉,便想著將此送給你聊表心意,雖不及你的精致貴重,于我卻是與性命同重?!?p> “銀葉上我已布下符咒,需要我時催動符咒我便能感應(yīng)到,屆時無論山川湖海,必赴約。”
“物雖小,但請姑娘勿嫌?!?p> 奚融將手繩放到阿桑掌心,彎唇,轉(zhuǎn)身,腳下綠意點綴的土路化為積雪凍土,雪花簌簌打落在身上,寒意頃刻間鉆入衣領(lǐng)遍布全身。
他拉上面罩,攏緊外袍,一步一步逐漸消失不見。
結(jié)界閉合,春意復(fù)蘇。
掌心殘余的溫?zé)釋⑸净厣瘛?p> 她食指尖穿過紅黑交織的手繩,高舉,銀葉便在柔和的陽光下緩慢轉(zhuǎn)動,同她腕間的金葉一樣絢爛奪目。
著繩子挺眼熟的。
分明是百年前,她送給奚明漣的手繩。
誒?
他剛說什么來著?
與性命同重?
……
長雪城回安街。
又一夜大雪,庭院中積雪厚重,原已凋零的枯樹也顫悠悠承受了不少。
有少女自街頭往里走來,她今天特意換了身新衣,紅裙打底,上以哈密刺繡綴以鳥獸,一路熱烈紅衣拂雪,倒將清冷街巷襯得鮮活了幾分。
她駐足在街尾巷子最深處的一戶人家前,這家門檐下掛了個銅制鈴鐺,卻是風(fēng)過不晃、觸而不響。
整條回安街的人都知道這一戶的主人脾氣不太好,貫是與人疏離,但他有一副極好的樣貌,于是這些缺點便也成為襯得他神秘的亮點。她猶記得這院子主人剛來時,便因樣貌轟動回安街,每日都能招來不少四周街坊鄰居前來排隊瞧鮮。
她也曾是其中一員,擠在人群中遠遠瞧過那人一眼。
這一眼,便足以傾心。
“叩叩。”
院門被敲響。
隨即,老舊木門被從里打開,聲音粗澀刺耳。
阿依古麗瞧著眼前的男子微微失神。
男子五官精致而大氣,面部輪廓骨骼感強,下頜線條流暢清晰,又猶以那雙眼最為突出,瞳孔顏色偏淺近褐色,似冬日陽光略過湖面般瀲滟,一身中原裝束,月白長袍、鶴灰狐毛大氅,發(fā)以玉簪半束,清冷如雪、卓絕如月。
“何事?”
男子冷硬的聲音將阿依古麗喚回神,她慌張地將一個布袋遞上,用生硬尚且不太熟練的中原話說:“奚公子,你要的香料都在這里面了。”
“多謝?!鞭扇诮舆^,轉(zhuǎn)身欲關(guān)門。
“奚公子!”阿依古麗取下腰間荷包,“這是幫你買完香料剩余的銀錢?!?p> 奚融沒動,淡聲道:“就當(dāng)作你的報酬吧?!?p> 阿依古麗把暫放在石階上的食盒提起來,“那,我學(xué)著做了些中原的糯米糕,你要嘗嘗嗎?”
昨日聽說他回來了,她激動萬分,特意起了一個大早做好點心趕過來。
“不必?!?p> 下一瞬,院門緊閉。
好在阿依古麗已經(jīng)習(xí)慣他的冷性情,深吸口氣后還能笑著離開。
院內(nèi),奚融踏過積雪步入廚房,將布袋里的香料分門別類的裝進不同顏色的小瓷瓶里,又頗有耐心地把瓶子一一往柜上擺放整齊。
執(zhí)雪跑出來,不可思議道:“你還會做飯?”
這些年,他一直學(xué)著做一些日常的事情,比如做飯。奈何他實在是沒有天賦,做這些似乎更多只是單純?yōu)榱丝拷?、融入“普通人”的生活?p> 那日給阿桑熬的粥,已經(jīng)是他做的較好的一次。雖然同樣糊了,顏色有點不太好看,但他光看著感覺味道還可以啊。
嗯。
做完這些,奚融回屋,掐了個凈塵訣,被雪沾濕的衣擺恢復(fù)干凈,這才臥上窗邊軟榻,撐著手肘賞起窗中雪景。茶爐在榻前的案幾上正緩緩冒著余韻熱氣,茶杯里的水輕泛漣漪,一片寧靜愜意。
半晌,他倏地起了興致,起身拿過倚在屋外墻角的掃帚,細致地掃起院中積雪來。
一時間,這方小小的庭院中,只余灑掃的唰唰聲,竟意外的治愈……
“啪!”
奚融擰著眉扔掉掃帚,一揮手,靈力傾瀉而出,屋頂上、廊前、院中積雪通通融化在空中匯聚成一股雪水,沖開蓄水缸的蓋子往里灌。水很快溢滿,于是他又指揮著雪水往枯樹底下澆去,澆得硬土呲啦香,形成個小水坑。
剩下的雪水,奚融干脆一揮衣袖往天上引,化作綿綿細雨。
很快,隔壁響起大娘的怒喊:“怎么下雨了!我才洗的衣服!”
奚融面無表情地回屋,上榻,將毯子拉過頭頂捂住腦袋。執(zhí)雪在旁邊狂笑。
唉,看吧,他還是過不好普通人的普通日子。
嘖,突然有點懷念南應(yīng)山小院的日子,那里總是熱鬧、鮮活。每當(dāng)你覺得安靜的時候,就會有一個小姑娘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來,笑吟吟地與你說話玩笑,蹦蹦跳跳的好像世界上沒有什么事兒能讓她困擾煩心。
罷了罷了,歇了兩日,還是趕緊上路去尋蠶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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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聲
被劈得黢黑還只剩骨頭架的應(yīng)天傘:最冤枉的一集。 執(zhí)雪:有我陪還不夠熱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