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蘇永年終于不再受孫叔和李嬸兒的吵鬧聲影響時,他如平常一樣躲在柜臺后看易先生批注的《石室仙機》中的開局一卷,這些日子看得最多的也是這一卷,特別是對其中的一些定式如金井欄、立仁角、倒垂蓮、鎮(zhèn)神頭等的著法及諸多變化更了解了些,也記得更熟了。
這些天與易先生對局時多是用這幾種定式應(yīng)對,至于囚龍井中被先生稱為定式的那一招鎮(zhèn)龍頭蘇永年倒是不常用了,偶爾易先生要他用這個他便用來,但無論他如何開局總是會被先生給下成均勢,不占他絲毫便宜的進入中盤。
易先生最近有些倦色,畢竟多收了兩個徒弟,都是要親自教導(dǎo)的,和江用卿的對局雖然也是一日一局,而且下得飛快,但總歸是剝奪了他更多的暢飲酣睡的時光,所以他只想著趕緊和蘇永年下完這一個月的棋,然后隨便把他打發(fā)到哪去,心情總要好上些。
蘇永年第一次與易先生下棋應(yīng)是三月初七的時候,如今才過去十日時光,蘇永年的中盤對殺水平卻已經(jīng)在飛速成長,殺力也比之前強上一些。
這個無非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對于易先生來說他的成長絲毫不影響棋枰上的勝負,但對于楊文遠和江用卿,和蘇永年對弈時愈發(fā)的感覺到吃力了。
易先生曾說過蘇永年的殺力大有進步空間,如此看來確實不假,這和他以前只與阿伯下棋有關(guān),阿伯殺力有限,他要在中盤對殺勝過阿伯只需要計算的比之更多一些,然后再用上阿伯教他的棋藝即可。
如今想要勝過易先生,以之前的殺力是萬萬不可能的。
對棋勢演變的觀察視野決定了接下來的行棋策略,但如果是遇到像易先生這般殺力超群,視野極為廣泛的棋手,他接下來所預(yù)想的行棋策略都只是對手算得諸多變化中的一小部分,贏棋一說簡直天方夜譚。
那如何能勝得易先生?易先生早已在初和蘇永年對弈時就給了他答案!
算得更多,看得更廣,還要兼之有其同樣強悍的攻殺技藝。
缺一不可!
……
棋社門外點點雨聲與吵鬧聲不絕于耳,江用卿在學(xué)塾里還有課業(yè),每日晨間與易先生下了一盤棋就走,午后復(fù)又回來,方才下完棋后他便離開去了學(xué)塾,而楊文遠正在二樓與先生下棋,此刻大堂里只有蘇永年一人照料。
說是照料,其實也無甚事,棋客們自給自足,從不用他操心,而蘇永年也樂得偷閑看書。
看著書中的前代棋手的遺譜,蘇永年在腦中依次落子,正如蘇永年復(fù)盤從不需要棋枰一樣,以他的記憶力,記住數(shù)十盤完整的棋譜也毫無壓力,不過他也明白好記性不如爛筆頭的道理,腦子里記住的棋局多了,難免有疏漏,所以他將每日與易先生的對局都記錄在空白棋譜上,以便對比參照,也更能知曉自己的進步及不足處。
正看得入迷時候,門外的吵鬧聲似乎停歇了片刻,蘇永年心想也許是那兩位吵累了,于是抬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個少年站在柜臺前滿面癡笑地看向自己,不知為何事。
蘇永年略帶詢問地看向那少年。
少年向蘇永年淺淺地作了一揖,笑吟吟問道:“請問棋社的先生可在?晚輩祝煙橋前來拜訪,請小哥通報則個?!薄?p> 原來這少年便是來尋知行棋社的祝煙橋,因方才走錯了路,往城南去了,一番問路連帶摸索才尋來此處,當(dāng)然是高興不已,見棋社柜臺后有個少年,自然認為是棋社的小伙計,便連忙詢問棋社易先生是否在棋社里。
當(dāng)然,他聽過的大多是程汝亮的名聲,雖知曉棋社里有個厲害的教棋先生,但不知姓名,只好暫以先生相稱。
蘇永年站起身來回了一禮,又遲疑了片刻后問道:“你是來拜師的?”
這些日子時常會有家中長輩帶著來拜師的,獨自前來也有,但多是青年模樣,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只身前來,他還未見過。
不過他沒見過,可不代表楊文遠沒見過,蘇永年自己不就是。
因蘇永年回禮,祝煙橋也瞧見了他右手食指殘缺,不禁心下唏噓,畢竟眼前這少年看起來比自己還小。
祝煙橋想了想,眼眸里閃過一道精光,不知在打些什么主意,故意道:“是也,小哥看得準,我聽聞棋社的先生是個老神仙,特來見識。”
蘇永年道:“那你稍等,此事不由我管,待會我?guī)熜窒聵莵碜詴夹D?。”旋即又低頭看書去,不再看他。
師兄?考校?難不成他是那位老先生的徒弟?
祝煙橋暗罵自己看走了眼,起初還以為他只是個小伙計呢。再往柜臺后一看,發(fā)現(xiàn)這位斷指少年看得正是許榖所著的《石室仙機》,這書他從小就看過,也算得上是自己的圍棋啟蒙書籍,不過這少年手里拿的這本似乎有些不一樣,原本墨字周邊應(yīng)是留白處,此書上卻盡是朱筆字跡。
祝煙橋看著柜臺上其他處散落的其他幾卷舊書,不禁問道:“小哥,我可否看看……”
蘇永年微微頷首,也不抬頭看他。
祝煙橋隨便抄起一卷舊書來,說是舊書都有些夸贊的嫌疑,實則上面桌腳壓的印記,油漬灰塵一概不少,書頁也微微泛黃,若是旁人此刻必然看都不愿看一樣,更別說是拿起來看了。
祝煙橋雖是個少爺,卻也不在乎這些表面上的污垢,有道是自古珠玉多蒙塵,他此時一心想要知道這幾卷《石室仙機》與自己曾經(jīng)看的那幾本有甚區(qū)別。
他拿在手上的乃是一卷殘局譜,眾所周知,許榖雖是此書的作者,卻因限于水平,故只是做了搜集編錄的工作,其中所選各局棋譜及圖例均未標明出處,更無評注。特別是祝煙橋手中的這卷殘局譜,其中瑕瑜互見,斑駁不純,難免有些美中不足。
但這幾卷卻完全不同,以祝煙橋所翻到的這頁殘局為例,留白處朱筆批注分明寫道:
疑似弘治年間趙九成遺譜,此譜雖缺,但其中行子侵綽聯(lián)斷之法與趙九成所余下幾譜無異,此譜趙九成執(zhí)白,第二十二手有誤,應(yīng)與一十八手互換;自三十九至五十六手均有誤,因前兩手為前人杜撰,且著子無益,故應(yīng)為第三十七至五十四手……其余所殘缺部無據(jù)可考,難以逐一校訂核正。
祝煙橋看后沉默無語,因為他逐一按批注所改去對照殘局譜后,發(fā)現(xiàn)這批注所說的完全不假,雖然以他現(xiàn)在的水平也難以斷定這究竟是不是真,但敢如此寫的人定然是有些把握的,至少當(dāng)今很多一流的棋手都不敢在《石室仙機》上妄加評注,因為難度太大,沒有高深的棋力和豐富的棋史學(xué)識斷沒有這等資格。
難道這是棋社的那位老先生批注的?祝煙橋想到了一種可能性,于是他聲音微顫著問蘇永年道:“這批注可是老先生所寫?”
蘇永年抬了抬頭,瞟了一眼他手中的舊書卷回答道:“是?!?p> 祝煙橋心道這位老先生果真是不負盛名,難怪能教出程汝亮這樣一等一的人物。又瞧了眼蘇永年,若有所思。
這不也是老先生的徒弟,不然先和他下一場試試程汝亮的師弟水平如何,豈不好極?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眼前這位看似棋社伙計的少年既少了右手食指,如何執(zhí)得了棋?當(dāng)下也只好悻悻然道:“小哥口中的師兄何時下得樓來?”
蘇永年面無表情道:“片刻?!?p> 祝煙橋只好輕聲嘆氣,坐到火爐旁的茶水桌上,也不認生,自顧自地提壺斟了一碗熱茶,又仔細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葉碎末,抿了一口茶水。
下棋的不下棋的棋客卻都突然看向這邊來,讓祝煙橋有些不解。
咳!
一聲巨咳,祝煙橋嗆了鼻,口中茶水也盡數(shù)噴濺出來,然后又止不住的幾聲干咳。失聲道:“這是什么茶?好苦……”
棋客們哄堂大笑!知行棋社的苦茶可是一絕,至今還沒有人一次就能喝的慣的,自他這么一個面生的少年坐在茶水桌起,大家就等著看他笑話呢……
果不其然。
柜臺后面的蘇永年也不免啞然失笑。
正此時,楊文遠從二樓樓梯口處的拐角現(xiàn)出身來,瞧著下面哄笑的眾人,又看到茶水桌旁的一個沒見過的少年人,頓時也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只得感嘆自己下來得晚了半刻,都怪剛才老頭非逼著自己慢慢思考,錯過了這么件好笑的事情,令他十分不爽。
楊文遠走到樓下蘇永年旁邊,下巴微抬指向祝煙橋悄聲詢問道:“誰呀?怎么沒見過?”
蘇永年輕聲回應(yīng)道:“來拜師的?!比缓蟪杷滥沁呎诰徍蜌庀⒌淖煒蚶事暤溃骸拔?guī)熜謥砹?,你有什么事情問他便是?!?p> 咳!
祝煙橋又是一聲巨咳,看著那邊和蘇永年站在一起的被他稱為師兄的小小少年,一陣無語。
這便是你口中的師兄?怎還比你矮半個頭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