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溪下承谷街,丁字最末,溪上齋。
蘇永年帶著王一誠主仆二人來到溪上齋,剛到門口,王一誠看到那鏤雕的兩塊招牌,贊嘆道:“沒想到這么簡陋的街道還會有這么講究的牌匾?!焙鲇窒肫鹛K永年本身也是個技藝高超的木雕匠師,疑問這一塊橫招,一塊豎招,是否是蘇永年親手打造,故而問道:“這牌匾也是你做的?”
蘇永年卻道:“我字寫得不好看,這牌匾是浮生巷尾的白老師傅做的?!?p> 王一誠想了想,又問道:“姓白的老匠師?叫什么你可知道?”
“不知,只聽旁人說是白老師傅以前在南京有些名氣,年老后才回的鄉(xiāng)?!碧K永年回答道。
“那我便知道這白老師傅是誰了。”
“你聽說過?”王一誠家在蘇州,離南京不甚遠(yuǎn),蘇永年想他許是聽過。
“當(dāng)然!”王一誠笑道。
很巧的是,木雕正是他的長處,在那日初見之時,王一誠也向蘇永年說過一二,還夸贊過蘇永年的木雕技藝,倒不是他為人善于逢迎,而是在木雕一道上,他是真的走到蘇永年一塊去了。
“全國木雕流派雖然眾多,但在南京城這種繁華之地倒是都能見得到,不論是蘇刻、徽刻還是劍川木、東陽木、樂清黃楊木、潮州金漆木、福州龍眼木等眾多流派在南京都有一流的匠師,前二三十年更是木雕行業(yè)最興盛之時。當(dāng)時就有這么十個匠師,分別屬于不同的流派,但都是技藝精湛的宗師級別,被人稱作‘金陵十匠’,其中徽刻的代表匠師便是姓白,人稱‘鐵筆畫斷’,一手鐵筆大字寫得那叫一個大氣磅礴,我看你這牌匾上的溪上齋三字寫得極具龍騰虎賁之勢,定然出自‘鐵筆白’之手?!?p> “‘鐵筆白’便是浮生巷白老師傅?”
“應(yīng)該是了?!?p> 蘇永年想了想道:“我也是從小學(xué)的雕刻,也知曉一二,徽刻常用的手法多為圓、浮、透三種,這鏤雕牌匾不似徽刻的風(fēng)格,你怎么就能斷定白老師傅就是你口中的‘鐵筆白’?”
王一誠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學(xué)的哪種流派?”
“我無門無派,學(xué)的雜,都會一點(diǎn)?!?p> 蘇永年倒是沒撒謊,從小跟著阿伯學(xué)習(xí)雕刻,阿伯會得多,他學(xué)得也多,久而久之便獨(dú)具一格,連阿伯也贊嘆他有融會貫通之才。
王一誠心道:都會一點(diǎn)?怕是都學(xué)得差不多了吧?
那天初遇時,王一誠就驚嘆他一只小小的黃鶯兒用上了諸多雕刻技法,卻不互相抵觸,實(shí)在不得不令人嘖嘖稱奇。
一般的木雕工藝在選定成品樣式時就已經(jīng)決定好要用到哪些技法了,若是一股腦都用上去,哪怕是精通各種技法的匠師也雕刻不出好的作品來,反而會讓木雕美感盡失,連存在的意義都不復(fù)有了。
所以很多的匠師寧愿一生都浸淫在某一個流派上,也不愿貪多嚼不爛到最后反而會影響到自已原本的雕刻手感。
手感這東西,至關(guān)重要,對于匠師們來說幾乎等于全部。
而蘇永年卻能很好的把握分寸,該用到哪種技法時,就能用的上,卻不會影響整體的布局及美感,反倒是相得益彰,那天王一誠在船上時就瞧出他對木雕技法融會貫通,在那一只小小的黃鶯兒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這也解釋了那日李府壽宴上一些識貨的賓客為什么會對這小小的木雕如此關(guān)注了。
王一誠笑罵道:“只準(zhǔn)你都會一點(diǎn),還不準(zhǔn)人家一個浸淫此道數(shù)十年之久的老匠師都會一點(diǎn)了?”
蘇永年心想也是,白老師傅在南京混跡如此之久,又是王一誠口中所稱的“金陵十匠”之一,能精通些其他的技法也不足為奇。
王一誠繼續(xù)道:“你看溪上齋三字旁邊的枯木逢春圖,可不就是徽刻浮雕、透雕兩種技法的極致體現(xiàn)?”
蘇永年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贊同他的說法,這么一看確實(shí)如此。
卻又很不解為什么王一誠會對木雕這方面了解的這么多,不光是雕刻技法,連二三十年前的金陵舊事他都知曉得如此清楚,故問道:“難不成你也是從小學(xué)木雕的?”
王一誠笑而不語,他身后的童小安不滿蘇永年這么講他家少爺,但又覺得他好像講的有些道理,于是做賊心虛似的大聲辯駁道:“我家誠少爺是世家大族的公子,自然是讀詩書的?!?p> 王一誠訕笑不已:“你也別聽他瞎說,其實(shí)啊,我從小就不喜讀書……就喜歡木雕這玩意,南京、蘇州兩地的木雕匠師都被我識了個遍?!?p> 若不是家族管教嚴(yán)厲,說不定王一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聞名江淮的木雕匠師了。
……
在對門口兩塊招牌的一番觀賞之后,蘇永年從袖中取出一把鑰匙,在童小安的鄙視目光中打開了溪上齋門上的那把銹蝕銅鎖,將主仆二人帶進(jìn)屋里,王一誠看到簡陋木架上的數(shù)座木雕,欣喜不已,非要一個個的都要看個遍才是。
簡陋木架上的木雕山水、蟲魚、花卉、禽獸俱有,看得王一誠兩眼直冒星光,說實(shí)話,這簡陋木架上的木雕風(fēng)格各異,其中有些木雕的雕刻風(fēng)格他以前更是見都沒見過,就算是蘇永年之前的那只黃鶯兒,也與之不盡相同。
以永年表弟的精湛技藝,怕是已經(jīng)不拘泥于流派風(fēng)格,到了隨心所欲,信手拈來的地步了,王一誠如是想道。
當(dāng)看到那名為“魚躍清溪”的紫檀木雕時,王一誠硬是愣愣的咋了咋舌,聲音微顫道:“永年表弟,你打算賣了這個?”
蘇永年不解道:“有問題嗎?”
王一誠狠狠的咽了下口水:“沒問題,你想要價多少?”
“百兩以上,價高者得?!碧K永年說出了他心中甚是滿意的價格,要知道在安慶時他的木雕雖有些名氣,但也從未賣過百兩以上。
王一誠去像看著土包子一樣的看著他道:“百兩?你道不是將這東西當(dāng)柴火賣?”
這當(dāng)然是很夸張的說法,沒有哪戶人家愿意去花一百兩銀子買一座木雕當(dāng)柴火燒。但也充分的反映了王一誠對蘇永年定價的不屑。
“就上次你贈我的那只黃鶯兒,放到南京城去,那也是一等一的好玩意,遑論徽州這一府六縣之地?若是賣出去,少不得有四五百兩銀子?!?p> 蘇永年對這個價格實(shí)在是驚訝萬分,他固然對自己的木雕技藝很是自信,但也不過是為了糊糊口,能有些余錢好讓他在西陵安心學(xué)棋罷了,以往所賣的木雕成品加起來也沒有這么多錢。
王一誠卻信口就將價格提到四五百兩的價位,那豈不是只需雕刻二三件木雕,便足以作十年之用,那還是按吃喝最貴的來算,少不得一年百余兩銀子。
如此看來,在浮生巷白老板店鋪里購置的那些木料又豈不是白白浪費(fèi)。
“那這件木雕該賣多少?”蘇永年指著王一誠眼前的“魚躍清溪”問道。
“這件紫檀木雕紋路清晰雅致,無論是錦鯉還是河水都刻畫得無可挑剔,特別是這錦鯉,有那黃鶯兒一般靈動有神的眼珠,恰似活物,與河水相應(yīng),雖在這圖上只是靜物,卻好似河水奔騰,錦鯉魚躍,有躍出入世之感,最起碼六百兩銀子朝上,價高者得。”
嘶!
蘇永年倒吸一口冷氣,王一誠不愧是見過世面的“讀書人”,自己信手所雕刻的木雕經(jīng)他口中一番夸贊,就如同人間至寶一樣,就算是他要六百兩銀子以上,也好像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一般,甚至還像便宜了別人。
若是早年間就遇到他,那自己豈不是早已經(jīng)腰纏萬貫?富甲一方了?
“你將溪上齋招牌上的字作為印記用了?”王一誠看向“魚躍清溪”紫檀木底座上的那幾字道。
蘇永年點(diǎn)頭回應(yīng)。
說是字,其實(shí)也是圖,就是講白老先生所做牌匾上的枯木逢春圖連同溪上齋三個大字縮小了數(shù)倍,刻畫在木雕底座上。
蘇永年的木雕加上白老師傅的字圖,簡直是霸氣十足,相輔相成,令這木雕檔次又往上漲了幾分。
王一誠卻是問道:“要是被人順著印記找到你這溪上齋的門口來,‘物以稀為貴’的道理豈不是不頂用了?”
蘇永年想了想道:“也不妨事,溪下這邊本就沒什么人來,我這店鋪開得神不知故意不覺,前些日子還愁呢,如今倒成了好事,而且現(xiàn)如今就零零散散出手一兩件木雕,旁人就算有意找我,也不會猜到我這店鋪在這犄角旮旯里的?!?p> 王一誠聽他此講,也是悠然一笑,隨后便親自將名為“魚躍清溪”的紫檀木雕搬到門口馬車,臨回去時還說過兩日事情辦個大概再來尋他。
今日莫名多了個表兄弟,還是個同道中人,兩兄弟一個雕刻,一個賣,真不虧得是一家人。
自此,蘇永年便在表兄王一誠的帶領(lǐng)下走向了發(fā)家致富之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