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故人

　　格林是卡拉鎮(zhèn)上的孩子王，十二歲的他已然是一個小大人的模樣：學著大人們卷起褲腿，把頭發(fā)蓄長再綁起來。他是窮人家的孩子，沒錢買什么像樣的衣服，所以上身的衣服穿得亂七八糟，不過還算是可以御寒。

　　盡管如此，他依然是孩子王。

　　他擁有著一只煙囪小隊——鎮(zhèn)上窮人家的孩子往往會爭相去為數(shù)不多的那幾家富人家里疏通清潔煙囪。由于煙囪內(nèi)部相對狹小，成年人無法在其中自如的移動，但是孩子卻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他們瘦小的體型和靈活的行動為他們掙得了這份工作。

　　在鎮(zhèn)上，幾乎家家都有壁爐和煙囪。到了冬天壁爐便是天天點著，人們在屋里是暖和了，但煙囪卻有些不堪重負。經(jīng)常會有大量的爐灰因為不及時清理而倒灌到家中。

　　煙囪小隊便會在這種時候閃亮登場。

　　不過，窮人家的煙囪他們基本上都用自己家的孩子修，也只有從富人那里才能得到不菲的報酬。

　　格林便是清理煙囪的好手，他深諳煙囪清理之道，經(jīng)他手清理過的煙囪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不會再出問題了。但是這一年來他卻開始退居二線做起指揮來，主要是他現(xiàn)在在長身體，煙囪對于他來說有些擠，好幾次都差點卡在里面上不去也下不來。

　　事實上，帝國每年都會有因為清理煙囪而死亡的可憐孩子。他們有的是被卡住了，而屋主卻忘了他的存在，給底下的爐炭點了一把火；有的則是因為長時間呆在煙囪里，吸入了大量的粉塵，日積月累，最終再也沒能從他冰冷的硬板床上起來?？傊?，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活。

　　格林也聽聞過這些可怕的傳聞，很多孩子都聽說過。可惜的是，他們不能穿著漂亮的衣服，坐在高腳凳上，等著面前鋪開白布的餐桌上端來一道道美味佳肴。這不是他們的生活。他們回到家里只有又冷又硬的面包，或是中午吃剩下的半個紅薯。

　　所以，他們需要這份工作得來的錢。要不然怎么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呢？

　　好在卡拉鎮(zhèn)沒有什么特別強勢的地頭蛇，聽說別的鎮(zhèn)子上會有些可怕的中間人，他們負責收錢，而孩子們都只是替他白干活，干得好沒有獎勵，干不好卻有一頓毒打。

　　格林暗自慶幸，至少這么來看，自己的生活還算是幸運的。

　　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秋日的午后，坐在別人家的煙囪上，那個時候人們不用壁爐，所以也不用擔心會有煙冒出來。在這些高高的煙囪上可以看清整個卡拉鎮(zhèn)的樣貌：

　　不到百戶的人家，窮人區(qū)包圍著富人區(qū)。越外圍的房子就越低矮，相隔也越密集，看上去灰頭土臉的，越中心的房子就越高大，白墻紅瓦，看上去氣度非凡。在南邊還有好幾處田野，那里還有個房子，那是一座為數(shù)不多的小木屋，屋子的主人是一個替鎮(zhèn)子看守田地的鏟糞怪人。

　　格林坐在煙囪上的時候會看見最遠處的森林、云彩和夕陽。那個時候陽光斜射下來，暖暖的，就連那些色彩黯淡的窮人區(qū)都熠熠生輝起來。他坐在這里，心中便會有無限的豪情，就好像——他是卡拉的王。

　　但這個時候他很有可能會被這家的主人發(fā)現(xiàn)，然后在主人的怒罵聲中靈巧地從這個屋子上跳到另一個屋子上，然后按著某一條只有他才知道的特殊路線快速逃離。

　　今天，是一個難得的冬日暖陽。

　　格林正開開心心地坐在屬于他的王座上，數(shù)著手里的幾個錢幣，在這些臟兮兮的銅幣中竟然還有一兩枚銀幣。說是王座，其實只不過在貧民區(qū)一條稍干凈的巷子里用木箱堆起來的。

　　“格林！格林！出大事了！”

　　一群孩子叫著跑進了巷子里面，格林趕忙把錢收進一個小布包別進了自己的褲腰帶。

　　“嗯？”他努力學著那些大人做出兇狠的表情。

　　為首的孩子是一個八歲的孩童，他身上的衣服單薄，鼻子下還淌著亮晶晶的鼻涕，他一下子就領(lǐng)會了格林的意思，邊爬上了他旁邊的木箱邊道：“隊長！出大事了。”

　　格林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故作深沉地對他說：“別著急，好好說說，到底怎么了？”

　　這個孩子叫吉米，是格林親自封的副隊長。

　　吉米揚著紅彤彤的小臉：“鎮(zhèn)長家里來了幾個騎士！”

　　旁邊一個孩子叫著補充道：“是五個！我數(shù)清楚了！是五個！”

　　一個陰陽怪氣的稚童聲反駁道：“你一只眼睛都瞎了，能數(shù)清楚個屁！我看見明明只有三個！”

　　被反駁的孩子大叫著要去打反駁他的孩子。其他孩子都叫著幫腔，亂作一團。

　　格林不知道這些騎士來鎮(zhèn)上干什么，但是如果能被一個騎士看中收作弟子，就能離開那個臭烘烘的家了。他當下也是很興奮，心中也活躍起來，像是點了一把火。

　　但他的臉上依舊面色不悅，吉米心領(lǐng)神會大聲道：“安靜！隊長有話說！”

　　鬧哄哄的場面才稍有安靜。

　　格林很滿意吉米的機靈，他悄悄拿出一個銅幣偷偷塞進了吉米的小手。面上則仍是一臉嚴肅：“煙囪小隊全體都有！”

　　這些孩子立馬努力立正，但卻站得歪歪斜斜。

　　格林嘴角勾起一絲微笑，從木箱上站起，威風凜凜得像是一個將軍：“向鎮(zhèn)長家里進發(fā)！”

　　于是，這群孩子在格林的帶領(lǐng)下能翻上屋頂?shù)亩忌先チ?，翻不上去的就跟著在下面的小巷子里跑。他們嘴里嘰嘰喳喳地叫囂著，在正在工作的大人中嬉笑著跑過，活像一群小怪獸。

　　貧民區(qū)里的臟話又此起彼伏起來。

　　很快，格林他們來到了鎮(zhèn)長家門外。鎮(zhèn)長的家一共三層，從外觀來說也算是美觀，仿照王城建筑上的小裝飾隨處可見，但就是脫不開一股小鎮(zhèn)子里的俗氣。

　　格林熟練地爬上了鎮(zhèn)長家門外的一棵大樹，然后又輕巧地躍上了鎮(zhèn)長家二樓的陽臺，順著外墻的排水管道，他輕松踏上了鎮(zhèn)長家的屋頂。那里一個靚麗的大煙囪佇立著。格林稍稍活動了一下筋骨，便跳了進去。

　　這樣的操作，在場的孩子們是不會的，只能安靜地抬頭望著格林的身影消失在屋頂邊緣。

　　格林這邊，他小心地頂著管道內(nèi)壁，將自己一點點地放下去。鎮(zhèn)長是出了名的小氣，煙囪做得是鎮(zhèn)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但他在冬天卻都不怎么點壁爐。這也為格林提供了不少的便利。

　　當他能看見自己雙腿底下的亮光越來越顯眼時，便放輕了動作，雙腿盡可能伸直蹬住墻壁，整個人便停在了半空。

　　在這里能聽見鎮(zhèn)長他們講話的聲音，他們的談話已經(jīng)到一半了，正好跳過了最開始冗長的寒暄階段。

　　……

　　“所以，你知道該怎么做！”這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鎮(zhèn)長討好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谷倉里的老鼠：“是！是！是！是！是！是!”

　　“我們沒有來過，你也沒有見過我們?！边@是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了。

　　“是！是！是！是！是！是！是！”

　　“你再說一個‘是’字，我就撕爛你的嘴！”這又是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聽上去兇神惡煞的。

　　鎮(zhèn)長沒了聲音，想來他的表情一定很尷尬吧。

　　格林心想：“沒有第四個人的聲音，可能真的只有三個人?！彼_始慢慢地向上移動，因為他要成為一會兒騎士們開門第一個迎接他們的人。

　　“各位大人，小人能多問一句嗎？這一次你們還是來找約書亞的嗎？”

　　“……”

　　“再多嘴一句，你就陪約書亞一起上路！”

　　“額。那好，小人不說了，嘻嘻，給各位大人再暖一壺茶。”

　　然后便是一陣小碎步的聲音。

　　格林停下了動作，他咽了口口水，“一起上路”？這聽起來好像是要去殺死這個叫做約書亞的可憐人。而且，約書亞這個名字好熟悉的樣子，可他到底是誰呢？

　　騎士們又開始說話了，這一次他們的聲音壓得非常低，很模糊，但還是有幾個字還是飄到了格林的耳朵里：

　　“南邊木屋”、“縫”、“今晚”、“死”……

　　格林臉上豆大的汗珠開始往外冒，這些騎士大人真的是來殺人的！他感覺自己胸口的心臟快跳出來了。得知了這個秘密的他不禁手腳有些冰涼，他趕緊往上爬。但可能是情緒太過緊張了，他一下沒頂住，整個人瞬間墜落了半米的高度。

　　好消息是他剎住了，壞消息是墻壁上的灰塵簌簌地被蹭了下來。

　　“去看看怎么回事！”

　　“嗯?！?p>　　椅子拖動的聲音。

　　腳步聲越來越近。

　　格林瘋了一般發(fā)揮出了平生的潛力，迅速翻出了煙囪。他灰頭土臉地靠在煙囪管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不知道現(xiàn)在該怎么辦，他甚至都不知道有沒有被看見。

　　他看向天邊的太陽。

　　冬季的白天是那樣的短，現(xiàn)在的太陽已經(jīng)向著西邊沉去。

　　格林閃過了一個念頭，但隨即被他否定了——去南邊的小木屋！

　　但他不想去冒這個險，直覺告訴他，他應該躲得越遠越好。

　　屋外一陣嘈雜。

　　孩子們的嬉鬧聲，和一個粗狂的男人的聲音：“你們在看什么！上面有什么？”格林的心又到了嗓子眼，這個男人的聲音就是剛才那個要撕爛鎮(zhèn)長嘴的家伙。

　　吉米的聲音最響亮：“尊貴的騎士大人！我養(yǎng)的貓爬上去了！”

　　騎士連忙把聲音壓低。格林已經(jīng)聽不見他說了什么了。好奇心驅(qū)使著他慢慢靠近屋子邊緣，去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一個穿著半身甲的家伙正彎著腰，惡狠狠地捏著吉米的嘴，在威脅著他什么。吉米看見了屋緣的格林，他不自覺地就發(fā)出了求救的眼神。那個家伙警覺地發(fā)現(xiàn)了吉米的神情，憤怒地猛然回頭。

　　格林便正好和那個人對視了。

　　那是一雙可怕的眼睛，里面充滿著對于殺戮和鮮血的渴望，兩點黑色的瞳孔縮到像是沒有了一般，只有布滿血絲的眼白。

　　一道巨大的傷疤橫跨了他整張臉。

　　那個騎士沒有說話，一把甩開了吉米，孩子們接過吉米便一哄而散。

　　屋緣上的格林腿都軟了。

　　騎士微微低伏身體，但目光一直鎖定著格林，而格林看見騎士的鐵靴之下，石板路裂開了絲絲裂痕。一瞬間騎士動了，他猛然跳起，整個人就像架設(shè)起的攻城弩炮，一下就彈射了上來，他的一只手“嘭”的一聲，就攀住了格林身邊的屋緣。

　　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格林被飛濺的小石塊擦花了臉，謝天謝地的是，他終于奪回了自己身體的控制權(quán)。格林一個滾地龍，趕緊拉開了和騎士之間的距離。當那個家伙半個身體出現(xiàn)在屋緣上方時，格林已經(jīng)從另一邊翻下了鎮(zhèn)長的家，溜進了一旁昏暗的小巷。

　　少年不敢停下腳步，也不敢回頭看，只是拼命地跑。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多久，只是拼命而為。

　　那位騎士站在屋頂，冷漠地看著少年離去的方向，他能從空氣中聞道來自年輕生命的恐懼。不需要幾息，他就能追上這個竊聽的小鬼，一把捏碎他的喉嚨。騎士露出了享受的微笑，正餐之前的甜點，他最喜歡了。

　　當他往前踏出一步時，肩膀卻被人搭住了：“夠了！希爾曼，他不是我們的目標。”

　　如果格林還在場，那他一定會知道這個聲音之前從來沒有說過話。

　　希爾曼舔了舔嘴角，沒有回頭，還是死死盯著那個方向，現(xiàn)在他的內(nèi)心非?？裨?，因為空氣里的味道越來越淡了：“阿爾杰，不要假仁假義了。我們今天是來殺了你曾經(jīng)的朋友的。多這么個小鬼，又會怎么樣？”

　　阿爾杰按住希爾曼的手像是鐵鑄的一般，紋絲不動：“不要節(jié)外生枝。”

　　希爾曼猛然回頭：“阿爾杰！你這個多管閑事的垃圾！我就……”

　　面前的男人鬢角雪白，面無表情：“你就怎么樣？”他的手已經(jīng)掐住了希爾曼的后頸將這個高大的男人提離了地面。

　　希爾曼反手狠狠地砸著阿爾杰的手臂，但卻像蚍蜉撼樹一般，效果甚微。

　　阿爾杰手上加了幾分力道，希爾曼的頸骨便開始咔咔作響：“我才是這個小隊的隊長，我的命令你敢不從？”

　　希爾曼掙扎的動作沒有絲毫停止，反而更加強烈了，他喉嚨發(fā)出了嗬嗬嗬的聲響，卻沒有辦法吐露其他的音節(jié)。

　　阿爾杰一發(fā)力，轉(zhuǎn)而將這個高大男人的頭按砸在了屋頂粗糲的磚瓦上：“不要像一條瘋狗似的?！?p>　　說完，阿爾杰松開了手起身，準備離開。

　　希爾曼爬了起來，他平靜下來了：“瘋狗？我們都是教會的狗，瘋的和沒瘋的有什么區(qū)別？”

　　阿爾杰默然，眼光落在了南方的小木屋那里。由于太陽西斜，小木屋的陰影被拉得很長，看上去有點像把斜形的劍。十年前，要去那個地方請人來，現(xiàn)在卻要送人上路。還真是世事變遷。

　　阿爾杰臉上依舊沒有表情：“黑夜馬上來臨，快點準備一下，我們要出發(fā)了?！?p>　　******

　　格林大口地喘氣，他看向眼前大片的田野，心里有些奇怪——怎么還是跑過來了？兩三年前，他曾和小伙伴們打過賭，誰能到田野那端的房子那兒去，誰就是煙囪小隊的隊長。

　　都說那里住著一個可怕的怪人，整天與污濁之物相伴。有些孩子還信誓旦旦地說親眼看見那個怪人從污濁之物中復活了一整只白骨軍團！于是孩子們的天性，促使他們打下了這個賭約。

　　格林膽子最大，直接就在躲在不遠處的小伙伴目光注視下摸到了木屋的前頭。這座小木屋被打理的挺好，甚至旁邊還新蓋了一個小房子用來堆雜物。

　　他大膽地敲響了木屋的門，一副神氣活現(xiàn)的模樣站在門口，將樣子擺給同伴看。但當屋子里面?zhèn)鱽砹艘巫油蟿拥穆曇艉?，格林立刻就心虛了。他拔腿就開始跑，孩子們看著他跑了，便也跟著他跑。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格林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孩子王。

　　現(xiàn)在的他一個人來到了田野前，說實話他還是有些發(fā)憷的。不過，和親眼所見相比，道聽途說來的可怕事件也就沒有那么大的殺傷力了。

　　好奇心驅(qū)使著格林慢慢地來到木屋前，敲響了門。

　　不一會兒，門開了。

　　沒有四五米的身高，也沒有無數(shù)條觸手，甚至沒有什么可怕的面目。這個中年男人看上去打理得還挺干凈的，白色的襯衫，深色的背帶褲，屋子里還很暖和。

　　男人看上去很和善，就是面相給人一種很蒼老的感覺，一雙眼睛有些渾濁。果然，男人花了些力氣才努力看清面前這個小家伙，他的嗓音異常沙啞：“怎么了？小東西，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格林完全沒有看見所謂的白骨大軍，有些發(fā)愣。

　　“小東西？”

　　“哦哦，是這樣的，先生，我想找約書亞?！?p>　　“你找約書亞做什么呢？”

　　“他會死的，先生，我得趕緊告訴他?！?p>　　“是這樣嗎？哈哈，人總會有一死的，小東西?！?p>　　“是，啊，不是！有人要來殺他了！”

　　“什么意思？”

　　“先生，鎮(zhèn)上來了幾個騎士，要來殺他了！”

　　男人和小孩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男人笑了笑：“進來坐會兒吧，我看你快凍壞了?！?p>　　格林點了點頭，走了進去。

　　木屋內(nèi)空間不大，但卻很整齊，客廳即是臥室，臥室即是餐廳，每一樣家具都擺放得很容易明白他們所在區(qū)域的用途。

　　窗外的夕陽漸漸隱去，夜色越來越濃。

　　男人給格林弄了一杯熱水，便坐在另一邊修理一個鐵鎬。兩人沒有再說一句話。

　　格林總感覺自己忘了什么。

　　直到……

　　“咚！咚！咚！”

　　門響了。

　　格林這才想起來，自己忘說時間了?，F(xiàn)在已然入夜，一切都晚了！少年急得想要張口說話，卻看見男人提著鐵鎬站了起來：“誰??？”

　　男人做了個輕聲的動作示意格林不要發(fā)出聲音，自己卻來到門邊。

　　門外的聲音是那么熟悉：

　　“約書亞，是我啊，我是阿爾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