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澤把他姐姐丟了。
九鯉就從他眼皮子底下失去了蹤跡。
絲竹和鳴,琴笛同音,化作舞女的狐妖們在殿中擺弄衣裙,足鈴清脆,衣袖翩翩。載歌載舞的北冥殿,獨獨尋不到他姐姐的身影。
他已經(jīng)在各種妖堆里找了整整三圈,就連梁上暗匣桶里隔層都沒有放過,還是沒有找到,害的他心肝發(fā)慌眼角亂跳,眼淚汪汪差點就掉下豆大的淚珠來。
“云衣……你看到我阿姐了嗎……”
狐族二當(dāng)家臉上醉意緋紅從七澤面前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經(jīng)過,頗有一種要一夜看盡長安花的架勢,根本沒有聽見七澤在可憐巴巴地悲鳴。
“嗚……阿姐……”
心慌意亂中,七澤看到穆爻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離妖堆很遠的地方,一言不發(fā)地叼著杯子喝酒。
七澤癟了嘴,猶豫了一陣還是走了過去。
穆爻一個人坐那兒半天了,人生地不熟地被九鯉扔在角落里,心里有些悶悶,他已經(jīng)不聲不響喝完了四盅酒,卻一點要喝醉的預(yù)兆都沒有,嘴里還被酒味嗆得一陣陣發(fā)苦,不由懷疑起六長老是不是又成心騙他。
七澤走到穆爻面前,不情愿地囫圇喚了一聲:“喂?!?p> 穆爻聽到如此不客氣的喚聲,不動聲色地抬眼看。
他怎么忘記了,九鯉還有一個怎么都看自己不順眼的弟弟。
“看到我阿姐了沒有?”
見七澤眉間的三道溝壑,穆爻知道這孩子正比熱鍋上的螞蟻還要著急。便放了琉璃的酒盞,用眼神示意他往殿堂前看。
堂前橫七豎八躺了一堆妖,三四五六個一摞,疊在一起就像華溪過人橋的雜耍表演。
而那堆妖中,有一灘紅色軟趴趴的東西正緩緩蠕動著,動了一會開始向上膨脹,漸漸化出一個人的形狀來。
九鯉坐起身,用手揉了揉頭發(fā),迷迷糊糊地朝周圍看了一圈,最后將目光定在穆爻桌上的酒盅上。
“嗝!”她打了個嗝。
“阿姐,你怎么喝成這個樣子……”
九鯉完全聽不到七澤叫她,她扶著邊上摞在一起的人堆晃了身站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踉蹌穿過一地的酒鬼,跌跌撞撞朝穆爻搖了過來。
只差一步的時候,她毫無征兆“噗通”摔倒在桌案前,腦袋磕在桌角上發(fā)出清脆的“咚”的聲音。
“嘶……”七澤倒吸一口涼氣。
穆爻看著九鯉磕得不輕,右手護訣已經(jīng)掐好,卻見桌案邊上抬起一只手,順著桌面向他面前的酒盅摸了過來。
摸索了半晌,九鯉還是沒有摸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她支吾一聲探出半個腦袋,醉眼朦朧地四處搜尋起來。
桌上沒有,地上也沒有。
在穆爻手上。
聽得一陣果盤落地的聲響,九鯉手腳并用爬上低矮的桌案,溫潤的眉眼泛著漾漾的漣漪,眼角恰比三月桃花初蕊羞紅,紅紗衣角拖在桌案旁的地上,與一地?zé)艋鸾幌噍x映。
“酒!”
“你喝的太多了?!?p> 穆爻本意是不想再讓九鯉碰到酒盅,卻不想他將手往自己身前一帶,九鯉像牽了線的魚一樣被帶了過來。
她整個人一斜,倒在了他身上。
銀漢迢迢,星辰昨夜。
她輕得如同一片蟬翼,軟得好似沒有骨頭,若擁在懷里,說不定就會化掉。
九鯉摔得糊里糊涂,暈乎乎地什么也管不了。
頭上的發(fā)髻已經(jīng)松了,臉上的妖紋隨著她的呼吸明暗交疊,卻不覺可怖,反而如花鈿般美麗。
矜持的仙門大少爺無意中瞥見,只覺得耳朵一陣陣發(fā)燙。
“嗝。”九鯉瞇著眼,看見穆爻耳朵上的紅暈,先是歪了頭露出不解了一陣,接著用力晃了晃一自己的腦袋,稍稍清醒,恍然似地笑了起來。
“穆爻……”
穆爻眼中映出九鯉狡黠的笑容,她湊得越來越近,鼻尖蹭上穆爻冰涼的耳垂,如羽毛輕拂,暖而微癢,撩人心弦。
“酒……”
妲己一媚,殷商傾覆,而褒姒一笑,烽火諸侯,飛燕合德掌間起舞,從此君王再無早朝,而眼前眉眼如畫的九鯉,擺明了是在蠱惑他。
天域里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少爺哪里見過這般雪月風(fēng)花,他撇開眼去,胸口卻驟雨疏狂,隆隆亂了方寸。
九鯉看到穆爻“無動于衷”,彎著的眼角霎時耷拉下來,非常無趣地“哼”了一聲,不滿地嘀咕道:“少淏騙我……”
“穆爻也騙我,為什么不要我的笛子啊?你說呀!為什么?我費了這番功夫,你為什么不要?。俊?p> 不知是掌還是拳凌亂地落在穆爻胸口上,她揪著他的領(lǐng)子,紅了眼圈愈發(fā)胡言論語。
他的一句話,竟讓她將這件事就這樣掛在心上了。
“阿姐!你在干什么啊!阿姐!”
眼前的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快到七澤都來不及完全理解發(fā)生了什么。但是自家姐姐摔在別人身上這一幕,他倒是真真切切看到了,也真真切切看得他心里一陣陣不痛快。
明明是自家阿姐,跟這小子走那么近算什么?難不成姐姐嫌他煩了還要收一個義弟嗎?那自己怎么辦?
在被拋棄的恐懼之下,七澤頂著一張驚恐的臉就去拖九鯉。他還沒到開始長個的年紀(jì),力氣也小得可憐,廢了千幸萬苦才拖著九鯉的兩條胳膊,將她從穆爻身上摘下來。
“阿姐,您就讓我省點心吧……”
九鯉還在迷糊,被拖著還滿眼帶笑,抬手就要去摸七澤的頭頂:“阿澤乖,乖啊,待會阿姐給你橘子。”
“噓!”不知是害羞還是尷尬,七澤忙捂住了九鯉的嘴,支支吾吾道:“阿姐,我已經(jīng)不小了……”
“嗯吶,我們家阿澤最乖了……”
看到九鯉要來摸他頭的手在空中亂揮,七澤四下偷偷望了一圈,確認沒有人看到后,緩緩降頭低了下去。
頭發(fā)被揉得一團糟。
“好了啦,阿姐我要禿了!”
“啪!”九鯉反手就是一記頭頂敲,不輕不重。
“阿姐!”七澤覺得自己被戲弄了,抱著頭看九鯉帶著得逞的表情,一閃身又混進人群堆里。
卻聽得歌舞驟歇,絲竹驟停,一襲喜服的云滁與新娘子已入殿內(nèi)。新娘子的臉被紅蓋頭蓋起來了,蓋頭上的流蘇隨步而搖,而云滁張揚地拖著一地尾巴,將妖力浮于周身彰顯狐族族長的傲然之資。二人走過北冥殿,落腳之處,皆泛起波紋,生出朵朵紅色的蓮花。
八尾,穆爻看得清楚,之差一尾,云滁便可修成仙軀九尾靈狐。
兩人牽著一條紅綢,穿過漫天飄落的紅花,在一片贊揚與祝賀聲中,緩步走向堂前。
堂前有一座,此時正坐著努力假裝冷靜的狐貍洞不知道第幾代老祖宗,下巴撐著一根拐杖整個人抖得像個篩子。
“叩首,一拜天地!”
二人提了衣擺,俯身朝著天地盈盈一拜。
“二拜高堂!”
二人轉(zhuǎn)身,拜“瑟瑟發(fā)抖”的老祖宗。
“夫妻對拜!”
穆爻坐著看著那對拜天地的人,目光垂落,端起桌上的酒盞,忽然聽見九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這姑娘能嫁給云滁,以后就只剩下福氣了呢,再過幾年,等云滁成了九尾的狐貍,狐族真正壯大起來,就不用擔(dān)心長蟲王和大狗來鬧事了?!?p> “對了,說起來,穆爻?!?p> 微微一頓。
“我們成親吧?!?p> 這句聽在穆爻耳中,只覺得如洪鐘高鳴,回音陣陣。
成親?他從未想過成親。成親的佳人,皆是兩情相悅,舉案齊眉。他從未想過自己對九鯉到底是什么感情。他因她的一句“要不要去玄皞門弟子禁止去的妖市”而跟了她一路,他不知道“禁止”與“妖市”,究竟是哪一處讓他動了跟著她的念頭。
或者,還是別的。
他與她,終不過是剛剛相識。
“不可?!?p> “有何不可?”身后的人兒與他背靠背坐著,頭靠在他的后肩上,潑墨般的青絲撒了他一身。
“我心悅你,成親,有何不可?”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而琵琶轉(zhuǎn)軸撥弦,欣然望歸,明月風(fēng)露,有未眠人彈高山流水,映泉明空澗,覓得琴瑟和鳴。
人就是這樣,若不言情,千年萬年都不會察覺,然一朝點破,便如洸洋自恣,泛濫成災(zāi)。
遲鈍卻又敏感。
回過神,才發(fā)覺九鯉等他的回應(yīng),等得已經(jīng)睡著了。
翌日,九鯉從御虛樓暖閣里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未時。
桌臺上放著未涼的茶,暖意化作白霧從茶壺嘴中溢出,飄過燒得壁啵作響的暖爐,在窗欞邊凝出一層厚重的水汽來。
七澤和云衣都不在,只有穆爻一個人坐在暖爐邊上,拿著一卷拖到地上的竹簡卷,無聲無息地在那里看著。
聽到這邊有響動,穆爻把視線從竹卷上移移了過來。
“你怎么在這兒?”問者是九鯉。
“是你扯著我不讓我走。”答者是穆爻。
九鯉沒有接話,就在一問一答的剎那,昨天發(fā)生的事像走馬燈般從她腦海里一一掠過,她如何搶酒盅,如何引誘他,如何慫恿他與自己成親,一件不差,且愈發(fā)清晰。
她覺得,穆爻現(xiàn)在該煩透她了吧。煩透了如此輕浮且自以為是的九鯉。
“穆爻,昨天,是我太過分了……”
“你喝的太多,做出來的事我只當(dāng)是你無心,我不會當(dāng)真?!?p> 穆爻站起身,順手扯下身上被炭火烤得熱乎乎的大氅,抬手蓋在了九鯉頭上。
他說:“外面下雪了?!?p> “穆爻,有件事,是真的,”頓了半晌,九鯉軟著聲音開口了,我想請你幫我個忙?!?p> “何事?”
“我想你跟我,在我嬤嬤面前,成一次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