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屋內(nèi),此刻卻有些昏暗,便只得桌上那根火燭搖曳出些亮堂,映出了墻上六道人影。
那妖物便靠在墻邊一道瘦小身影之側(cè),一張磨盤般的大臉上竟是生滿了魚鱗,又有巨口漆黑如墨,著幾顆尖利牙緣微漏在外,當真極盡了丑陋恐怖,可那雙眼橙黃的大眼,卻不知為何透著些乖柔愛憐神色,只定定望在身前某處。
于那處,寶藍俏然而立,一語不發(fā),那張精致小臉上卻似有甚不解。
徐伯淵此刻極少見的有些壓抑不住心中一股火氣,獨自在那調(diào)息許久,才沉聲道:
“吾宗雖是四宗內(nèi)唯一沒有至尊坐鎮(zhèn)之處,可實是底蘊極深,內(nèi)里更高手如云,便是你們極宗那位至尊出手,怕也未必能占什么便宜。那處既然來了人,必是非同小可,更極可能便是皇宗相邀來對付我等的,如此重要事宜,你既然知曉,為何不先言明!”
寶藍靜靜望了這人許久,點了點頭,似明白了他心中憂慮,忽然開口道:
“吾宗自然是了不起的,撇開我家那位宗主,宗內(nèi)高手無論比數(shù)論質(zhì),都遠不及那處。久聞那位蘇宗主雖還未脫天地束縛,可一身修為亦是登封化極,當為大梁三位至尊之下第一人,不作他想。”
她侃侃而言,卻似答非所問,倒像是在給哪個少年講解吾宗底細,便聽得屋內(nèi)幾人面面相覷,只是徐伯淵這發(fā)問之人此刻卻似忽然有了百般耐心,更不出言打斷。
“早就聽說,蘇宗主有個胞弟年前訂了親,待得他在軍中有所小成,便要回去迎娶那位姑娘,我們與吾宗關(guān)系雖不如何,當時,爹爹也還是看著面上,湊了點份子的?!?p> “你到底想說什么?”寧王聽這話沒些著落,終于忍不住發(fā)問。
徐伯淵卻似想起了什么,眼珠一轉(zhuǎn)之際,不禁脫口而出:
“日間,場中那根釘子?”
寶藍聞言,輕輕點了點頭。
“釘子?”寧王便只腦筋一轉(zhuǎn),猛然間,也想起了下午那個死在陸步惟手下的天位少年。
徐伯淵卻沒心思理這小王爺,在屋中踱步許久,忽然道:
“有些不對?!?p> “統(tǒng)領(lǐng)爺?shù)珕枱o妨?!?p> “那場比試,分明就是戲鯤會勾結(jié)宗司,早早安排了兩邊對陣,你又如何能知道他會被安排在那陸步惟對營,那些人怎么又會不知道這人身份,還敢當著幾萬人的面,讓陸步惟殺了蘇翰文的弟弟。”
他思來想去之際忽然眼中一亮,猛然回頭望著寶藍。
“除非…”
寶藍淡淡道:
“王家雖不是什么世族名門,可在這尚海地界,論這話兒分量,卻比那些外來人管用的多,至于他們?yōu)楹尾恢?p> 她把眼瞧著徐伯淵半晌,便又瞧向了那口音奇怪之人,更極大膽的望了寧王許久,便欲再轉(zhuǎn)頭處,終于沒望向桌首那位,也沒瞧那始終一言不發(fā)之人,半晌才輕聲道:
“爹爹曾教過,若要安插眼線暗手,便既需打通些針腳細處的伙計,更要破極高極重之人,這道理,我覺得我懂,那處也該懂。王家今日遭難,有三四處地兒卻向來藏的極深,便是我家賬房領(lǐng)著內(nèi)賬簿子追查,也尋不到半點蛛絲馬跡,可幾盞茶功夫,便叫那些高手尋上了門,連半個活口都沒跑出來,盡數(shù)被活活燒死在屋內(nèi),論起手段狠毒,我,遠不如他們。”
她低頭許久,輕聲道:
“那護衛(wèi)教頭,是我遣人殺的,尸首,也是我讓人掛在那處的。”
屋內(nèi)一陣寂靜,似是都未曾料到這位王家小姐,行事卻也能這般雷厲狠辣,便有幾雙眼,重新在她身上打量起來。
寧王細細琢磨這女子言中之意許久,卻有些明白了她先前查看這屋中諸人的意味,忽然把嘴一咧,笑了起來:
“你,你懷疑我們五人中,也有奸細?”
他似覺得這是世間從未有過的滑稽話語,便笑的一發(fā)不可收拾,那雙大手指著寶藍,那張臉漲的通紅處,朝長公主道:
“聽到?jīng)],你這位姐妹,覺得我們五人中,也會有奸細,哈哈哈哈哈哈?!?p> 長公主卻沒半分笑意,也不理身邊那正前仰后合的寧王,淡淡道:
“妹妹疑的,到底是四人,還是五人?”
寶藍沉思許久,正待回答,卻聽長公主一聲嘆息便側(cè)了頭去,似已知道了答案。
一旁的寧王依舊笑得慘烈,上氣不接下氣道:
“你聽到?jīng)],她還懷疑你是奸細,哈哈哈哈哈哈,你,你偷自己的訊息賣給琪小子賺錢,天才,果然是天才?!?p> 他縱聲笑了許久,這才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一人,其他五人竟都是面色凝重一言不發(fā),終于有些尷尬處緩了下來,氣喘吁吁之間,卻只覺得這些人神色,倒…倒皆是副深以為然的模樣?
這小王爺迷茫之際,卻聽到那寬面深目之人冷冷道:
“掌門確是去過陸步惟那處敘舊,可只是為了掩人耳目,若非如此,誰都會知道,我們早就是長公主一邊的了?!?p> 寶藍搖了搖頭,輕聲道:
“世人處事,向來尊文行忠信四字,能通達,而知行合一者,可稱圣賢,愿舍命從道者,堪稱德雄,可在我們商家俗眼里望去,都只是些妄言?!?p> “曾聞孝子拒千金之邀守殯,卻為心愛女子微嗔,便棄墳而去;又聞有清官廉潔半生名利不圖,卻為了區(qū)區(qū)故友舊情徇私舞弊,斷送清名。爹爹更與我說過,那些風月處的清倌人們,若是百兩不得半點沾身,你便只需瞧她臉色志氣,想個十倍百倍數(shù)兒,然后變著方兒花給她,喜歡胭脂的,好面子的,想贖身的,重孝義的,只要你瞧的準,又花的足,便不見拿不下的,只怕甩不脫的?!?p> 下首那南洋之人聽她說了半晌,卻是一知半解,朝寧王問道:
“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每個人,都有出賣自己的價錢,若是打不動他,只能是因為價錢不夠,或是你不知他心中所重?!?p> 長公主接了這話,隨意回道,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白了寧王一眼:
“后半段兒有些下作,你可別琢磨?!?p> 寧王正自若有所思,撓了撓腦袋:
“道理倒是有幾分,可怎么著,你姐姐也不能把自己賣給那人送死吧,我同諸位,也皆是與那處誓不兩立之人,還需要如此猜忌?”
寶藍輕輕搖了搖頭:
“有許多人,并不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重,世上,更有重要的多的事?!?p> “那么?!?p> 那從未說話,一直躲在燈火暗處那人,忽然將身子湊近了桌沿,便露出了一張微胖和善面孔,那雙眼中有晶瑩如玉,輕聲道:
“藍兒,有能讓你出賣王家,出賣你爹爹,出賣你性命的價碼么?”
寶藍卻似早有所料,便不假思索道:
“今日之前,沒有。”
那人哦了一聲,似早有所料,卻又有些訝異,便退入了那暗處,低頭沉默不語。
徐伯淵卻似對這話題興致不高,一雙眼依舊若有所思,忽然道:
“那些人,能為了蘇翰文胞弟之死,就倒向我們這處么?吾宗卻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若早和平京那邊有聯(lián),只怕那些人更不會管這出?!?p> 寶藍靜靜道:
“不,他們就是為了替他報仇來的?!?p> 徐伯淵臉色更疑,有些不解道:
“他今日下午才死,長安離這邊可有兩千多里路,便是有至尊親自傳信,此刻怕也還沒到那處吧?!?p> “不,今日拂曉,他們就知道他死了,算那些人腳程,最晚明日雞鳴破曉,便能入尚海境?!?p> 寶藍淡然說了第二個不字,卻似這事極尋常普通。
徐伯淵目光猛的一顫,瞧著寶藍的眼神里,悄悄多了分忌憚。
“你早了那么多日子遣人去送訊,難道是已料定他必死在陸步惟手下?”
這大統(tǒng)領(lǐng)眼角微顫,竟不知這事究竟是如何辦成的,那陸步惟下場亦是臨場決定更無先兆,卻盡數(shù)被這身子瘦小的女子算的如此精準,若不是她有鬼神之能,那就只可能是陸步惟身邊…
徐伯淵苦心思索之際,卻見寶藍立起身。
“眾位只需知道。”她清聲道:
“以那人性子,吾宗,未必幫我們,但一定會發(fā)瘋般報復(fù)戲鯤會?!?p> 徐伯淵望了她許久,沉聲道:
“那…那孩子性子堅韌,修為也挺不錯,實話說,我此刻有些惱你如此輕易,便折了軍中一顆將星。更有一項,若是事情敗落,你二宗,怕就是個不死不休之局了。”
寶藍聞言,自嘲一笑:
“我二宗之間,如今就不是如此么?”
這大統(tǒng)領(lǐng)側(cè)眉撇嘴,似同意了這個說法:
“那,便更無須忌憚了,老夫擬個方案出來,小王爺掛帥督陣,藍小姐統(tǒng)籌武道眾位,等敬之回來調(diào)度城中人馬,三更便動手吧”。
“您老會錯意了?!?p> “什么意思?”徐伯淵微楞。
寶藍輕出了口氣:
“我的意思是,由吾宗去拖著他們,我們依舊不動,靜觀其變?!?p> 屋中氣息,便由寶藍這話,似是凝了一霎,又有兩處喘氣,沉重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