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不易這一刀,便是人瞧上一眼,都明白乃是于那血肉戰(zhàn)場上堆了無數(shù)鮮血人頭,才磨礪出的陣前猛術。只這一動之間,便勢如雷霆,攜無盡肅殺之氣彌漫場間,就連陸步惟與馬非,都是心中一寒。
可這臨江閣內(nèi)的其他諸位卻沒什么驚訝,咖妹先前還有些擔心神色,待瞧見這刀出手,卻立刻露出了個古怪歉意笑臉,金允誠自始至終坐在那處,只望著那把血色兵刃,連眼,都沒抬上半分,就連立在一旁的虎掌門,都是無動于衷的一副懶樣。
施不易顧不得這些,只是大喝一聲,運盡全力灌入這碧玉刀內(nèi),那刀面由真元而激,隱隱然有碧光如沐,瞧著,竟是將畢生修為,都傾注在了這一斬之間。
卻見明妃眼皮低垂,只是隨意瞥了瞥那刀勢,便將指間捏了個蘭花待綻模樣,不緊不慢的抬了起來,這一動看似緩慢,卻是后發(fā)先至,竟是趕在利刃橫身之前,探到那碧玉刀面下,斯斯文文的彈了一記。
便有檔的一聲脆響而來,如銀鈴輕擺,悅耳動聽,那碧玉刀應聲如箭飛出,嗡的一聲,牢牢扎在了天花板上,又帶起了一叢血花紛飛,四濺廳間。
明妃眉頭微皺,似看不得那些血腥,待得片刻,這才微微抬頭,瞧了眼那柄似極不甘心,仍自嗡嗡發(fā)顫的寶刀,輕輕嘆了口氣:
“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她話語幽幽斜眸瞥去,施不易呆呆立在那處,怔怔看著自己顫抖的右手,那掌中鮮血淋漓少了三根手指,竟是被明妃那隨意一彈,便毀了一只手掌。
他愣神片刻,面中苦色漸濃,忽然自慚一笑:
“差了兩個大境界,果然便是天壤之別,老夫也是糊涂,竟敢朝太天位的高人動手?!?p> 此刻這廳中,最愕然的只怕便是那位陸老爺,他比場間任何一人,都清楚施不易在這次圖謀中的分量,便也比任何一人,都瞠目結(jié)舌,驚駭不已。
此人攜著整整一營鐵甲軍駐在邙山之下,更是立于中樞謀劃之所,若他真的反了,自己這處,還有什么東西,能瞞過那些人。
他越想越驚,卻也越想越迷茫,終于忍不住脫口而出:
“為什么?”
施不易淡淡望了他眼,忽然問道:
“你可知道那位潤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陸步惟眉頭一皺,他自然知道那位潤先生身份,可這屋中,又有哪個是不知道的,此刻聽著施不易說這等廢話,有些想開口罵去,卻總覺有些不妥,便狐疑的望了他眼。
“是了,你我都知道,馬潤,是他在琪王府里的名諱,可他還叫張慶歡之時,干過什么,有過多少仇家,那些人,如今何在,你可知道?”
“仇家?”
這句,卻不是陸步惟發(fā)問,眾人循聲望去,只見窗臺上不知何時已悄然站著位中年文生,把一旁的咖妹,都嚇了一跳。
潤先生古怪瞥了這狼王一眼,便重新凝望起這施不易來,只是他瞧了許久,也想不起這張面孔,便又輕聲問道:
“仇家?”
施不易瞧著這位昔日至尊忽然現(xiàn)身,卻沒什么驚訝神色,聳了聳眉道:
“是了,張先生自然不會記得自己還在至尊境時殺過的那些塵土草芥,便是屠了我大梁整整三營鐵甲軍那夜,您也是高高在上,生如神祗一般的冷漠面孔,六千多條性命,隨手都抹去了,又怎么會記得當時那尸骸如山中,一位小小參將的面孔。”
“哦?!?p> 這位潤,不,張先生,張慶歡大人,曾經(jīng)的東海雙尊之一,終于移步跨下了窗臺,靜靜落在廳間,他低頭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又想了會,輕聲道:
“所以施將軍,是為了報仇,才反了琪皇子的?!?p> “倒不是。”
“哦?”
“技不如人,雖有國仇家恨,也只能是個服字,況且瞧著您現(xiàn)在這付模樣,只怕心中,更比死了難受,倒沒什么恨意?!?p> 施不易眼皮輕垂,瞧著腳尖,低聲道:
“是為了報恩,你知道那是誰。”
這句話說的清清淡淡,可屋內(nèi)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這位昔日至尊的身子,顫了一顫。
他呆了片刻,才擠出了個極難看的笑容,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你知道。”
“你樣貌不如那位,氣度不如那位,謀略,更是天壤之別,便是你此生引以為豪的武道,也不如那位?!?p> “我武功,不如他?”張慶歡冷笑。
“你自然不如他,不然也不會將那三十六道天火只施展到一半,便落荒而逃,倒留下了我這條性命茍延至今,堂堂至尊,竟連一招都不敢交,就做了逃兵,要不是當日人未死絕,又有誰會想的到?”
張慶歡楞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暴虐之色,卻瞬息平靜了下去,輕聲道:
“可他死了,而且是死在你們自己人手里,甚至那些大人物們,都懶得動手殺他。堂堂至尊,竟落得上吊自盡的凄涼下場,要不是有我這等故友依在,誰,又會想的到?!?p> 他轉(zhuǎn)過身來,極開心的看到施不易的一雙眼已是血紅一片,脖頸處青筋凸起渾身顫抖,忽然便發(fā)了聲大吼,如頭兇狼一般撲了上來。
張慶歡笑得更開心了,他只是輕輕一拂,這頭兇狼便應聲倒地,瞧著他在地上掙扎痛苦模樣,這人興致愈高,便一腳踩在了這大梁武將頭上,用那沾滿了泥濘污穢之物的鞋底,在施不易臉上仔細的碾了起來。
“恨么?”
他望著這呲牙欲裂的將軍,低頭輕笑,哪里管這場間諸人都是面色大變,那史將軍臉色難看之極,剛欲站起身來,卻被陸步惟用眼色壓了下去。
“潤先生,他好歹,也是我們大梁的將星,你如此辱他,我,我們可都有些臉面不在了?!?p> 張慶歡聞言嘴角一挑,似是意猶未盡的把那骯臟鞋底在施不易臉上唇間碾了一番,這才有些滿意神色,輕聲問道:
“是怎么逮到這大耗子的?”
陸步惟低聲道:
“明妃機緣巧合之下,救下了一個小官,那人瞧見過這位施大人偷偷遞信出去,又以殺這少年為誘騙了一手,終于讓這廝露了行蹤?!?p> 張慶歡一愣,有些笑意道:
“倒也是巧,那小官何在,喚來我見見?!?p> 有人喚了聲,自那樓梯口,就有個畏畏縮縮的身影走了上來,瞧見了潤先生那溫潤模樣,劉汐心中稍微一定,可眼珠朝下一轉(zhuǎn),便看見一位魁梧大將面目皆赤,須發(fā)四散臥于地上,正瞪著雙極大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
他一瞧之下,手腳頓時有些發(fā)軟,便一個踉蹌,癱倒在地。
張慶歡笑意更盛,搖頭嘆道:
“瞧瞧,這就是天理循環(huán),誰能想到施將軍如此老謀深算,騙過了我們這么多人,卻栽在了個老鼠般的家伙手里,此刻倒想問問施將軍,怨否,憎否?”
施不易定定望著劉汐,似是要在死前,把這害死自己的元兇樣貌,牢牢刻在心中,那雙森森白牙錯落而現(xiàn),渾似一頭野獸,欲擇人而噬,便又嚇得劉汐手腳并用,往后爬去,極盡了狼狽不堪。
張慶歡不屑的看了這小官一眼,沉聲朝后道:
“他身份非同小可,能探到我們這邊機要,便也一定知曉那處許多秘密,聽說陸大人于拷打?qū)弳栆坏澜欘H深,便是平京天牢,也沒那么齊全的殘方酷刑,就有勞大人,撬開這張嘴了?!?p> 陸步惟聞言微楞,把眼瞥了瞥明妃,卻見她一臉無動于衷,心中有些古怪,回道:
“這人骨子一看就又臭又硬,再厲害些的刑罰,怕也派不上什么用處?!?p> 張慶歡輕笑回頭,隨意道:
“不試試,怎么知道?”
陸步惟更是奇怪,心道這施不易何等人物,明知根本撬不開這人嘴關,為何要自己浪費力氣,正迷茫之間,瞧見明妃低聲嘆了口氣,頓時福至心靈,明白了這廝用意。
“原來逼問是假,折磨是真,他礙于身份不能凌辱大梁重將,卻借著這個由頭,讓我來出手修理這位倒了大霉的施不易。”
他想通了這處,便心中霍然通暢,隨即點了點頭,著了四五條漢子上來,扛起了奄奄一息的施不易,奔樓下而去。
這些人拖動之際,施不易身下所經(jīng)地面,便劃出了道長長血痕,當真是觸目驚心,史明婳瞧著那些污穢暗紅之物,心中隱隱有些壓抑,還未開口,卻聽那潤先生搶先一步說道:
“這少年和他哥哥,身上有太多古怪,可留不得?!?p> 她楞了一愣,不禁脫口道:
“?。俊?p> 潤先生皺了皺眉,回過身來望了這位王妃許久,忽然行了一禮,低聲道:
“王妃年紀還幼,怕還未經(jīng)這世間荼毒彌害,要知您雖心善,可人無傷虎心,虎有傷人意,放他活著,便有數(shù)不清的麻煩要尋上門來,此時不殺,只怕再過片刻,就會有大敵來襲,到時候,可就想動手,也來不及了?!?p> 明妃此刻緊咬下唇眉頭緊皺,疑聲道:
“極宗那位,又不會為這小子出手,除去那人,這城中,還有什么人敢來我們這臨江閣,敢會您這位昔日至尊?”
她說話間瞥了張慶歡眼,便生生藏下了后面那句話。
“你如此匆忙下手,倒似是忌憚某人甚許,難道你先前出去找人比試,竟是吃了虧不成?”
張慶歡哪里不明白她心思,苦笑搖了搖頭,卻不解釋什么,只是意味深長道:
“往俗里說,這人活著,王爺肯定不快活,王妃怕也尷尬,由道法說,有這等亂心擾道之人,王妃修為可當真難以再節(jié)高升?!?p> 明妃心頭輕輕一顫,倒沒想到自己那些心思,竟然叫這東海人瞧破了大半,她自然明白再記著這竹馬少年,也是今世無緣,更可能觸怒了家中那位,壞了自己道心,可此刻要她出手殺了阿水。
她不由朝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少年望了眼,想硬下心腸,卻更是從未有過的躊躇不安,便胡亂搖了搖腦袋道:
“留,留著做個人質(zhì),說不定…”
“別說不定了,便由我,替王妃去這心魔?!?p> 張慶歡打斷了這簡王妃話語,更不多話,那柄無暇寶劍早已破鞘而出,森然劍氣彌散場內(nèi),逼的眾人皆是面色一寒。
明妃瞧他劍起,咬牙驚呼道:
“先生,勿莽撞!”
這位張先生,卻是個知女子心思的主,屋里眾人聽著明妃這聲喊,都覺有些尷尬,心道你身為王妃,怎么能為了個小子如此失態(tài),傳出去,那還了得??蓮垜c歡卻清清楚楚瞧見,這位史明婳姑娘雖嘴上驚呼出聲,可身子倒是頗為實誠,手腳未現(xiàn)半點阻攔之意,那身太天位的修為,更沒提起哪怕一星半點。
“倒看不出,是個狠心丫頭?!?p> 他卻不知道此刻史明婳心中天人交戰(zhàn)之激,只是冷笑一聲,剛欲提劍斬下,眉梢古怪一動,便抬頭瞧了瞧屋頂。
不光是他,這臨江閣內(nèi)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熾熱之息自頭頂而來,紛紛抬頭之處,終于有人驚呼道:
“是天火!”
話音尚未落地,六道粗如巨木的白熾焰柱已融破了那道屋頂,如瀑而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