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竇毅憶女
瀾河城很小,小到轉(zhuǎn)個身便能碰到你左右的鄰居,因此消息便像是帶著翅膀一樣很快飛來,比夜風來的更快。
消息傳到的時候,竇家布莊的前廳中,竇毅將自己正在喝的茶一股腦兒的掉到了地上,茶里的水灑在塵土里,一圈圈暈了開來,地上黑滋滋的一片,就如同他以后的生活。
他一下子蒼老了數(shù)歲,原本五十歲左右的年紀,一夜之間就像七十歲,原本挺直的脊背彎曲了,半灰的頭發(fā)全白了,他的眼睛是血紅的,感覺一股血直沖腦門,痛徹心扉,聽著下人斷斷續(xù)續(xù)的復述,后來續(xù)上的茶也早已經(jīng)涼透,一滴未喝。
“老爺,那李家秀才幾乎日日在學堂,除了新婚那幾日對小姐表現(xiàn)的關懷備至,后來搬進李宅后,小姐的苦日子才開始吶?!币粋€灑掃的仆人說道。
“是啊。”廚房做飯的姨娘也說道:“后來,小姐懷了孕,胃口是一天不如一天,原本愛吃的蘑菇燉雞也不愛了,后來大部分時間湘兒搬進去什么菜最后那還是涼著端出來的,小姐眼看著就這么一天天瘦弱下去,那李相公也不見回來一趟,總說是學堂很忙。”
竇毅將手深深的陷入了桌子里,他的女兒,他從小呵護關懷備至的女兒,在那人的眼里心里如此不值,憶憐你為何不對爹爹訴苦。
想起他的女兒每次回來都是笑呵呵的,誰知道這笑容竟然是強顏歡笑,為何不對爹爹說,為何要隱瞞!
雖說出嫁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可是作為一個父親,自己永遠是女兒的靠山,自己的女兒實在是太過懂事,報喜不報憂,早知道就不把自己的女兒從小教的如此逆來受順,早知道就不把女兒嫁給李睿!
當初是他看走了眼,這文化人不要臉起來比一般的窮人還不如,窮人見多了窮的有骨氣的,這李睿竟是徒有外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老爺,湘兒從衙門放回來了?!逼渲幸粋€下人說道:“縣衙說等小姐回來再做決斷,還有這李姑爺?shù)氖w怎么處理?”
竇毅閉了閉眼,無論怎樣,他的女兒至少還活著,至于李睿,他沒有這個女婿:“把他葬去亂葬崗吧,給他一個棺材,算我竇毅不欠他!”
“是。”從縣衙回來的仆人應聲下去。
竇毅想了想說道:“等等,把湘兒帶上來,我還有話問她?!?p> 隨后湘兒就被帶到了前廳,幾日不見,湘兒越發(fā)瘋狂,頭發(fā)散亂眼神無光,喃喃道:“真的,你們?yōu)楹尾幌嘈盼?,我沒瘋我沒瘋,我家小姐才瘋了,她挖出了李姑爺?shù)男模俏?,是我,親眼瞅見她一口一口吃下去的……”
隨后她看到了竇毅桌前的糕點,跑上前去隨手抓起一只,張開嘴就咬了下去:“老爺,就是這樣,一口一口,你看到?jīng)],看到?jīng)],我沒瘋,我沒瘋??!”
竇毅看著眼前的湘兒,吃的細細碎碎,已然是真的瘋魔了,要問也問不出來,只好擺擺手:“罷了,帶下去,好生照看?!?p> 湘兒自小來到竇家賣身為奴,對自家女兒一直很好,因此竇毅也并不虧待她,萬一有一天自己的女兒回來了呢,回來了還是要湘兒照看呢:“你們莫當我瞅不見,不許欺辱她!”
帶湘兒走的婆子應了聲是,她也是有兒有女的婦人,也是真心從心底里可憐湘兒,湘兒本身無父無母,是個孤兒,如今又遭此變故瘋了,這姑娘也真心可憐,自然會好好待她,有她婆子一口飯吃自然會有湘兒一口。于是那婆子便將仍舊瘋狂塞著糕點的湘兒,連拖帶拉的帶了下去。
竇毅遣退了下人,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大廳中,看著偌大的竇家布莊,他早年喪妻自己一人含辛茹苦帶大女兒,也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一番事業(yè),如今晚年喪女,自己真的什么也沒有了,半生忙忙碌碌為何呢,還要這布莊做什么!
看著桌上油燈里的火苗,不如燒了吧,燒了干凈!
于是那油燈不知道是自己翻了,還是被主人打翻的,總之火苗很快點燃了放在一旁的賬本,點燃了墻上的畫歷,隱隱火光漸漸越來越大。
突然竇毅在朦朧的火光中看見了竇憶憐,那年女兒十四歲,正是活潑可愛的年紀,她從火光中走了出來笑著說:“爹爹,我來晚了,只因今年蝴蝶特別多,在后花園里撲著撲著便累得睡著了?!?p> 就這么一剎那,竇毅猛地清醒過來,脫下自己的袍子,開始瘋狂的撲著燃燒起來的的火苗,撲著燃燒起來的賬本,撲著燃燒起來的畫歷,不對,不對,憶憐只是走丟了,她會回來的,自己還要活著等她回來:“快來人,快來人!救火,救火!”
火光中,竇毅聽見了下人們陸陸續(xù)續(xù)趕來的聲音。
“老爺!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啊?!?p> “老爺,莫怕,我們來了!”
是的,自己不能倒,為著等自己的女兒回來,為著這幫在他手下等飯吃的人們,他不能倒,竇家布莊也不能倒,否則要是憶憐回來找不到家怎么辦,看著漸漸弱下去的火苗,漸漸平息了的屋子,竇毅下了決心。
夜深人靜的時刻,孫蘭偷偷起了床,看著孫芽已然睡熟,便起身披了件薄衣走出房門。
她偷偷提起籃子出了門來到了院子的后角,她聽說竇毅將李睿扔在了亂葬崗,可是她不能,不能去,萬一被別人看到又是一番閑言碎語怎么辦,影響自己孫蘭是不怕的,可是小芽剛訂了親,不能影響小芽的終身大事。
瀾河城較小經(jīng)不住別人的遐想和舌根,因此她無法去給李睿入殮,可是畢竟相處一場,于是孫蘭點燃了偷偷買好的紙錢和經(jīng)文:“李公子,你我相處一場,便當蘭兒送你一程?!?p> 紙錢不多經(jīng)文也不多,因著買多了怕人詢問,因此孫蘭一切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多買,于是很快火堆就滅了,只剩下星星碎碎還未燃盡的紙灰,這些紙灰被夜里的風一吹很快便散了,地上就像什么也沒存在過似的,了無痕跡。
人的生命也不過如此,消失也便消失了,什么也不會留下,回過頭來,那些追求的得到的總歸仍舊是逝去,什么也沒留下,什么也不曾真正得到過。
此時,亂葬崗中,月色陰霾,一個新鮮的棺材中伸出了一雙有力的雙手,慢慢自己移開了棺材板,里面的人坐了起來,正是大家都認為已經(jīng)死了的李睿。
李睿扭了扭脖子,伸了伸肩膀,這具身體還是有些僵硬。
“怎么,這具身體可還用的習慣?”一旁站著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消失已久的羌媚。
如果竇家布莊的老板此時站在這里,他會驚奇的發(fā)現(xiàn),自己失蹤的女兒在這里。
羌媚受了巨傷,因此她仍舊需要竇憶憐的身子,而竇憶憐的身子懷著身孕很快就要油盡燈枯,再重新找一個寄主,如今的羌媚已然辦不到了。
可是陰錯陽差,如今她找到了維持這具身體的好辦法,不過她需要一個手下替她做事,羌媚也學乖了,瀾河城她是待不下去了,而以后最好不需要她出面再取人心,否則太過引人注目,因此她需要一個手下,如今剛死不久的李睿是最好的選擇。
她看著眼前的李睿說道:“以后你就叫李睿,你替我去尋找人心?!?p> 李睿點了點頭,他本是一個游魂,好像游蕩了很久,后來成了一個異形,如今有了這具身體,雖然一時半會兒還用不習慣,不過聊勝于無:“是?!?p> 羌媚笑了笑,自己找的這個異形果然聽話,其他的異形都話太多也不安分,唯恐自己無法把握,就這異形最安分,果然是不錯的仆人。
于是這兩個人影漸漸的消失在瀾河城初春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