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為生之道
帝師,禁城。
連綿不絕的宮閣樓宇只是禁城的一小部分,城外的人總在好奇張望,窮其一生都不得踏入一步,城內(nèi)的人卻被數(shù)不盡的規(guī)矩條例束縛手腳,只能從足下方圓抬頭仰望墻外,卻望不到任何未來。
黑鴉自墻頭飛出視野,葉子陽收回目光,慢吞吞的挪回苦味彌散的藥廬。
禁城中人才濟濟,前有巫卜大跳降神舞,后有群醫(yī)為輔藥的劑量爭吵不休。朔帝仿佛樂見其成,不阻撓不訓(xùn)斥,鼓勵延長這類烏煙瘴氣的溝通,仿佛當(dāng)真想讓這些不同流派的能人異士給出最終的共識。
而與他同樣置身事外,悠然自得的,還有地位非凡的藥王谷。
其人神出鬼沒,僅在帝王內(nèi)室有一面之緣,除去白衣書生的一身打扮,便是對方身后跟隨的侍從引人注目,姿容華麗,寡言少語,活像一個制作精良的人偶。而能讓眼高于頂?shù)乃幫豕葞г谏磉叺娜?,葉子陽轉(zhuǎn)念,或者這就是一具人偶,是他們親手造就的杰作,故而隨身攜帶,時時炫耀。
帝后離心,殃及池魚。葉子陽認(rèn)為自己就是那條無辜的魚。
“大駕光臨,有何貴干,玉蟾姬?”
眼前的蒙面暗衛(wèi)上下遮掩嚴(yán)實,看不出身形樣貌,但葉子陽還是從那雙淡漠的眼睛認(rèn)出了對方。
“明日,”她頭臉均覆裹黑巾,唯余目光投在身前的地面,“奉葉將軍命,持信物啟程滄西,交涉兩州首府,力求聯(lián)兵平叛?!?p> 葉子陽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玉蟾低聲道:“此行未必順利,滄西態(tài)度曖昧難明,即便有葉將親筆手諭加蓋后之鳳印,但名不正言不順,教坊司為暗河之軍,偏又單槍匹馬,恐怕討不得半點好處?!?p> 滄州,西州占據(jù)河州西北,與此時深陷水患之苦的薄州東西相對,對陌州形成包夾之勢。想要將未成氣候的北境叛軍一網(wǎng)打盡,必須要聯(lián)合滄西的勢力速戰(zhàn)速決,帝后的決策不慢,在面對南楚來勢洶洶還能將其阻隔在河州以南已屬不易,同時對抗蟄伏多年的北境確實分身乏術(shù)。
可是滄西遠(yuǎn)離帝師中心,特別是滄州,以港口羅列建設(shè)起來的城市,如若參與到混亂的戰(zhàn)爭中,其賴以生存的經(jīng)濟命脈勢必遭受嚴(yán)重打擊,將近半數(shù)百姓喪失生計,從管理者的角度考量,即便帝師獲得最終的勝利,他們遭受的損失也遠(yuǎn)遠(yuǎn)難以得到彌補,這是一項得不償失的交易。
眼觀鼻,鼻觀心,保持沉默才能遠(yuǎn)離暴風(fēng)眼。
玉蟾無法解決他們的問題,便做不到完全把握,而如今的形勢已經(jīng)不再富裕到讓她白跑一趟回復(fù)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葉子陽不說話,她便只能將自己的疑慮和考量全副托出,謙恭溫馴。江山易改,教坊司審時度勢,從非迂腐頑固之輩,永遠(yuǎn)在做對己身最正確的選擇。他們手握砝碼,對所有人都樂意做出交易。
對于葉子陽而言,教坊司的投誠無異于雪中送炭。他作人質(zhì)身處帝師禁宮,處處受制,勢單力薄,長公主的府兵抑或是葉氏豢養(yǎng)的子弟此刻都把控于葉家將領(lǐng)的手中,而他與葉氏那層脆弱如紙的關(guān)系也早已和重新合璧的玉佩一樣變得粉碎。除此之外,葉子陽本想依托于河州唐宗的勢力,只是唐宗雖與皇室親近,卻依舊只能在外圍游走,難以更進一步。
連打探消息這種事情還要自己親自出馬,葉子陽心想饒是自己臉皮城墻厚,也不能日日去后宮晃蕩。然若是教坊司的人幫忙打下手,那便是利益與風(fēng)險并存,兩面三刀的人用起來得小心斟酌避免誤傷自己,葉子陽嘆氣,有總比沒有好。
“還望殿下能為我等指條明路。”
滄州,西州,葉子陽的想法在喉頭囫圇一圈,最終開口道:“路不是沒有。”
玉蟾姬半垂的頭顱如風(fēng)中玉樹,紋絲不動。
“戰(zhàn)火燎至滄西,損傷不可避免。久拖避戰(zhàn)也非上策,且不說距離最近的北境狼騎是否會踏足兩地,河州,陌州,薄州,澤州,平叛對峙長久拉鋸,前線源源不斷供給物資,填充兵力,流離失所的難民需要安置賑災(zāi),一旦北地戰(zhàn)事拉響,滄西也理應(yīng)清楚時刻做好后備補給的分內(nèi)之事。”
“他們心中定然比你我清醒,此刻游移不定只是為了商討更多的好處。滄西重商輕士,于儒家大義嗤之以鼻,只相信實實在在的手中利益,這一點與你們更加相似,只要開出高價值的條件,他們便會遵守契約規(guī)則?!?p> 玉蟾問:“我們……能給出什么樣的條件?”
葉子陽抬手指畫,仿佛眼前就是一張地圖:“將北陌的商道劃給滄西。滄西商貨來往中原腹地只有兩條路,青河驛道,或者經(jīng)北陌牧羊衡道。無論哪條路,都因關(guān)外商貨遭受重重征稅,導(dǎo)致的結(jié)果便是商品價格水漲船高,奇貨可居,而商人們的利潤層層剝削,剩不得多少好處?!?p> “這本是帝王打壓邊緣領(lǐng)土的手段,防止滄西二地借貿(mào)易自身壯大,富可敵國,動搖基本,二來也是為了陌地牧民借此得益。如今非常時機,戰(zhàn)事消磨的各地都需要喘息的機會,放開手腳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p> 見玉蟾姬仍舊若有所思,葉子陽打斷道:“莫非后不會應(yīng)允?”
“不。這是雙贏的交易?!?p> 他輕嘆了一聲,意味不明。
玉蟾緊蹙雙眉,最終仍舊什么都沒說。她雙手托著一張玄紫玉鑒,向上的一面端正的篆書“司”字,呈給眼前的人:“多謝殿下指點,禁宮沉悶,若有不便,我司可效犬馬之勞?!?p> 玄鑒入手如寒鐵,翻至背面是兩輪盈缺鑲嵌的雙月,葉子陽推測這是代表玉蟾的信物,足以號令大部分教坊司的人力資源。
他握住手中精致古樸的玄鑒,仿佛勒住一只被砍去雙翅的黑鴉,徘徊于禁宮的幽暗角落,朝向自由和無垠,掙扎求生。
……
“看到那只烏鴉了嗎?”
白衣小相手握青翠瓷瓶,咧嘴一笑:“僅僅是在烏鴉這等走獸身上取得的初步效果。羽翼褪色,眼瞳擴散,心跳停止,軀體僵硬,昨日里被當(dāng)做死透的烏鴉第二天又可以振翅高飛?!?p> 他身邊僅有一名沉默的窈窕女子,卻并未對主人做出回應(yīng)。
那人也不惱,依舊說下去:“老皇帝開的條件不假,禁宮寶庫搜羅大荒奇珍異寶,藥王谷苦苦找尋的天材地寶在此地唾手可得。再多些時日,不管是皇帝要的東西,還是我與老爺子的打賭,都能在年底解決?!?p> “兩全其美,你說是不是?”
“少爺說的是?!?p> 被稱為少爺?shù)哪贻p人斂住笑容:“無趣。”
“為何無趣?”
“當(dāng)然無趣。你既不懂皇帝為何非要假死,也不懂我為何非要跟老爺子打賭,更不知道這天下正正風(fēng)起云涌,說不定一小瓶藥丸倒下去便是翻天覆地,江山移易?!?p> “我不明白,所以為何?
那人又笑起來:“不明白是幸事,有疑惑則更妙,我喜歡你提問題,多聽多問多言,即使對方不會告訴你答案,就像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