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的故事是一個失業(yè)的女孩兒準備努力寫小說,但無奈水平不佳,房租快交不上了,在某天被稀里糊涂地介紹給一位導演,說有機會把自己的小說賣給他當劇本,到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深陷騙局。構思了一段時間,先寫了一段她前去面試的場景,發(fā)生在工作室內,在這個過程中她和蔣導演第一次見面,相互“切磋“。
?。ㄒ韵聢鼍埃?p> “杜絕”映像工作室在一家中醫(yī)院的四樓,這個地址就讓人心生猜測,我一度懷疑導演本人可能在此住院,為了不耽誤工作,一只腳吊在半空,打著石膏,一邊還要面試、搞創(chuàng)作,身殘志堅。手機地圖的定位確確實實就是四樓,招牌上也指示了醫(yī)院附樓的行政區(qū)。我順著無人的走廊摸到門牌標著“杜絕”的那扇門,伸手用中指關節(jié)敲了敲,結果手重,把門敲開了一半,看到一個女孩在辦公桌后皺著眉抬起頭。我還沒說對不起,房間里就響起一個像在會議廳演講的聲音:“進來吧!”我縮著脖子進了門,大腿磕在門口的那張寫字桌上,疼得我一咧嘴,像笑了。這才看明白,這間和我租房差不多大的辦公室里擺了六張桌子,五張后面都坐了年輕的女孩兒,其中一個在照手里的小鏡子。最深處右后方那一張桌子才屬于蔣本岡。
我低著頭來到最里面的辦公桌邊,哈了一下腰:“蔣導演好。”蔣叔點點頭,伸手示意我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他轉過來半個肥胖的身體——比照片上胖,我們膝蓋骨對著膝蓋骨,似乎是準備“促膝長談”的架勢。他辦公桌上擺著一臺大屏幕的臺式電腦,電腦桌面是個女明星半裸著的藝術照,鼠標上閃爍的紋路是一條藍色的龍,收納架上的文件和書本不多,有幾個茶寵模樣的擺件。
我有點受不了他直接的眼神,就移開眼睛,假裝翻我?guī)淼臇|西。我說,小說我?guī)砹耍瓤纯??蔣叔說,我先看一眼簡歷吧。我連忙翻開帆布袋,翻扯了幾下,這才發(fā)現(xiàn)裝簡歷的那個文件夾沒在。我說,完了,我的簡歷可能是掉在公交車上了。蔣叔問,你怎么能把簡歷掉在公交車上呢?——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笑得很和藹,像在問一個小孩你鞋帶開了怎么不系好啊那種感覺,倒沒什么責怪的意味。我就結結巴巴地隨口編了一個給老奶奶讓座的理由,其實我想起來了,簡歷放床上了,沒裝。
我說,我有電子簡歷,現(xiàn)在就能調出來。蔣叔擺擺手,那還是你口頭自我介紹一下吧,字兒瞅多了也眼疼。一聽自我介紹我腦袋就有點卡殼。抬頭瞄一眼那幾個豎著眼睛盯著我的女孩,我臉上就更是一陣燒熱,沒準備好,就結結巴巴地說起來。
我說:“我叫周雙……”我清了兩遍嗓子,看到蔣叔撕了兩條速溶咖啡往馬克杯里倒,我說:“我?guī)湍訜崴??!?p> 蔣叔拉開椅子站起來,我看見他屁股下面那張棕色坐墊扁扁的,中心地帶已經(jīng)泛白。他說:“不用不用,你接著說,你多大了?”“25了?!彼謫枺骸澳莻€咖啡館老板是跟你什么關系?我說:“那是我男朋友之前的老板,和我沒什么直接關系。”
他轉身走到飲水機前,彎著腰接了大半杯熱水,肚子上的肉擠壓得厲害,然后用一支金色的長柄勺攪拌著杯子里的咖啡,好在小手指沒有翹起來,只是指甲有點長。他說,我告訴你,我這不是困了才喝這玩意兒,喝咖啡讓我平靜,你喜歡喝咖啡嗎?我說,喜歡,每天都喝,還有點上癮。蔣叔說,也對,你男朋友會做咖啡,家屬肯定天天喝。
我不知道怎么回他,當時的臉上一定掛著僵尸一樣的笑容。蔣叔又問,你小說發(fā)表過嗎?我說,有,不多。蔣叔問,那你以前干什么的?我說,以前在新媒體,寫文章,也編輯,寫電子產品的廣告。蔣叔問,為什么辭職了???我說,為了……理想吧,我想當個作家,哦,編劇也行。
我把我寫的小說遞給蔣叔,那篇有兩萬多字,他的視線在上面停留了三分鐘就看完了?!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看完了,只是這個閱讀速度還挺讓我吃驚的。只見蔣叔左手拿稿,盯著我的大字標題,右手食指抵在嘴唇下方,陷入一陣憂郁的沉思,那表情很像拿著一張菜單,卻不知該點些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您覺得……還行嗎?蔣叔還是保持那個姿勢,沒回答我的問題卻反問我,你讀過弗蘭岑嗎?我說,什么?蔣叔說,喬納森·弗蘭岑。蔣叔將稿子拍在桌子上,用手掌壓著,他說,我覺得你這個故事很像受了他小說的影響,有種悲喜交織,千帆過境之后一切又回到原點的感覺。
我被他唬得有點愣,我說,可能有點吧……然后就不知該怎么接話了。想了想,畢竟我這篇背景設置在海島上的小說,第一句和最后一句用的是完全相同的一句話,我故意設計的,但是用了不同的標點,確實想凸顯女主人公在“千帆過境”之后心態(tài)的變化。我想給蔣叔指一指那個標點符號,但蔣叔沒有給我這個機會。他又接著問,你平時喜歡聽什么音樂?我說,什么都聽點,迷幻搖滾?蔣叔說,我覺得你應該多聽聽爵士兒,看看美術館兒,我看你還是很有寫作的天分的,只是你需要多接受一些藝術熏陶,打開你內心里的感性,知道什么意思嗎?
我用手指撓了撓額頭,還沒回答,剛才照小鏡子的那個女孩帶著一陣香味走了過來,她高高瘦瘦的,整體來說還算漂亮,只是還有幾分未被洗去的土氣。她朝蔣叔白了一眼,撇著一張嘴,把頭揚地高高的。蔣叔對著她笑,笑得像個老父親,眼睛都陷進褶皺里。但那女孩不理不睬地越過我們,走進我身后的一扇半透明的門內,我聽到她在里面反鎖的聲音,然后是衣服布料悉悉碎碎的響動——我這才明白,蔣叔辦公桌旁邊的這個小房間其實是衛(wèi)生間。
可能是為了避免女生在里面尿尿發(fā)出聲音的尷尬,蔣叔用更大的聲音跟我講起了他的想法。蔣叔說,我的意思不是說我現(xiàn)在就決定要不要你的這篇小說,我是說我很看好你的潛質,你完全可以加入我的團隊,專門給我寫一個劇本。我問,加入團隊?蔣叔說,就是來我的工作室上班。
我可能是下意識地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巴掌大的辦公室,面色顯得遲疑了,蔣叔沒等我回答,就立刻說,這是行政的辦公室,正準備搬呢,你們創(chuàng)作組在別的地方工作,我知道你們需要安靜的環(huán)境,明天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我雙手合十,低下頭說,我會好好考慮一下的,不過這小說……蔣叔說,小說可以入職之后慢慢改,改劇本還得花不少時間呢。我點點頭,確保蔣叔沒有可能現(xiàn)在就想要留下我的小說,只是我也不敢確定蔣叔說的那番話是不是委婉拒絕的意思。
這時,衛(wèi)生間內部傳來一陣沖水聲,剛才進去的女孩在里面拍了幾下門,她說,門打不開了。蔣叔問,怎么回事兒你又?女孩說,這破門,上次說要換,怎么還沒換呢?蔣叔說,你等等,我在外面開。
他拉開左手邊的第二層抽屜,揪出一小串鑰匙來,然后抬頭對我說,不好意思啊,家丑外揚了啊,不然今天你先回家休息,我們都考慮一下再聯(lián)系?我說行,就把小說裝回帆布袋,朝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才反應過來忘記道別道謝,我回頭,看到蔣叔在衛(wèi)生間門口插鑰匙,嘴里在埋怨里面的女孩,你鎖門干嘛?說了不用鎖門,我給你看著呢,你是怕誰進去?這破鎖只要一鎖就打不開……
我見縫插針大聲說了句,謝謝蔣導演。蔣叔抬頭看了我一眼,擺了擺手,他說,不用這么叫,顯得多生分。我點點頭,又不自覺地咧嘴一笑,然后退出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