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鬼方國】————
作為化外的仙鄉(xiāng),鬼方國①歷來避世而居。即使八千年前那場空前的浩劫,都是聽偶然游方而來的道友講述的。
傳言仙魔兩界的吳墟之戰(zhàn)延續(xù)有百年,戰(zhàn)場遍及四海八荒,血染川流,骸累如山,以帝舜的重華旗插上諸予山之巔而告終。
魔族大軍兵敗于六百里廣野,魔尊勾陳應(yīng)劫隕滅,麾下余眾遂遁入幽冥之境,不復(fù)出焉。
帝舜御極以來,統(tǒng)領(lǐng)四海六界八荒,分封山君水君,立法度而制諸侯,傳政令于方外。
普天之下,莫非舜壤。
那一年,帝舜遣使的車駕停到了鬼方岐陰城,不可一世的鬼方玄帝設(shè)宴容華虛②,宴上畢恭畢敬。
此后,善于見風(fēng)使舵的昏君昭告鬼方,面東而拜,向舉世無雙的帝舜稱了臣。
————【容華虛】————
兩千年前,鬼方玄帝喜得長女,單名一個弱,鬼方弱,那就是我。
父君以安于一隅謀求鬼方太平為己任,我以謀求攪亂容華虛為己任,在這場轟轟烈烈的角逐中,我往往處于上風(fēng)。
我闖的禍,上到咬開父君的璽印的一個角,下到用剪子把姨娘們晾的花肚兜鉸幾個窟窿。
瓶瓶罐罐的哐哐咚咚,弟弟妹妹的哭哭啼啼,我總是始作俑者。
容華虛里人人皆恨我入骨,卻愣是拿我沒半點(diǎn)轍,我則十分享受這種感覺。
我知曉男歡女愛的事要較同齡人早上數(shù)百年。
在容華虛第九層,有一處隱秘的藏典閣,專門網(wǎng)羅四海八荒中的風(fēng)流韻事。實(shí)屬偶然,那時我打碎了阿娘心愛的玉簪子,遂躲進(jìn)藏典閣的書櫥暫避風(fēng)波。
命中注定般地,那時恰有一束淺淺的柔光灑落在鋪滿雜塵的書卷封面上,一本《白沙山君的風(fēng)情小新娘》赫然呈現(xiàn)在我的眼底。
我顫顫巍巍取下來,有一種莫名儀式感的攤開封面,從此跌入罪惡的深淵萬劫不復(fù)。
那一年起,我由鬧變得靜,喜歡伏在石案前握著書卷,焚膏繼晷,夜以繼日。往日里見字就頭痛得滿地打滾非要足量的肉來哄的我似乎有永遠(yuǎn)用不完的精力,只想徜徉在書卷的海洋里,哪怕溺死其中我也心甘情愿。
對書卷內(nèi)容不知情的父君,向全鬼方炫耀我勤勉好學(xué),大言不慚的夸我將來會是王佐之才。
得知書卷內(nèi)容的父君,在群臣面前下不來臺,向全鬼方通緝逃竄的我,揚(yáng)言將我生吞活剝。
像每個小姑娘一樣,一旦懂了男歡女愛的事情,便不會停止對未來夫婿的幻想。我幻想的良人,他得像白沙山君那樣冷傲,像潁水水君那樣柔情,再有點(diǎn)無已山鬼王的痞氣和西海水君的霸道,如上種種方才配得上我的喜歡。我幻想著有朝一日闖蕩四海八荒,以書卷里各種俗不可耐卻恰到好處的橋段,遇見我的未來夫婿。
爾后,兩情相悅兮,長相廝守也。
身為父君的長女,鬼方的長王姬,我是從小被捧在掌心的明珠。
直到有一年,我產(chǎn)生了懷疑。那時我剛滿八百歲,還是個半人高的小姑娘,眉眼天真無邪,尚未經(jīng)受過命運(yùn)殘酷的打擊。
父君出訪譙明后,乘著鬼車鳥興沖沖回容華虛,像是個討了大便宜的大傻子一般,傳遞給我這個噩耗。
鬼方與譙明締姻,將我許配給譙明二殿下嬴伯初。鬼方玄帝和譙明君都覺著很滿意。
也是后來才知道,當(dāng)朝的譙明君曾在那場吳墟之戰(zhàn)立下不世之功,乃是帝舜身邊最為倚重的股肱。
帝舜御極兩千年后即魂歸浩瀚,膝下無嗣承祚,遂令四海八荒皆制于譙明。
譙明之國,天下之中。
昏君毫不猶豫的將我當(dāng)做政治籌碼推出去,為鬼方找了個殷實(shí)的靠山。
————【荼蘼?!俊?p> 阿娘過世后,容華虛的后娘們待我很薄,給我穿的衣服也很薄。
我著涼后,便喜歡把嶄新的風(fēng)寒過給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們,以此為報復(fù)。
我打小就有嫌丑愛美的習(xí)慣,十四弟鬼方璟出生時,我見那晶瑩剔透的水靈模樣,舍不得報復(fù)。
待到阿璟稍稍能行走,父君便將我們齊齊攆出容華虛,拜了荼靡海③的尊者為師。
師尊是位極迂闊古板的神仙,蒼顏白發(fā),訥于言辭,一激動便面紅耳赤說不清楚話來。卻有一身連父君都忌憚的高深修為。
平野里植滿了茶樹,結(jié)廬在茶田邊緣的湖邊,那稍稍能避風(fēng)雨的竹樓就是我們的居所。
我的日常,除了跟師尊修煉仙術(shù),還負(fù)責(zé)領(lǐng)著只會幫倒忙的小阿璟在百頃茶田里鋤草。
茶的品種已不可考,只知月月生其葉,卻五百年一開花。
師尊說,恰在我們來的前一天,漫野茶花紛落,阡陌里的白花瓣被大風(fēng)揚(yáng)起,流轉(zhuǎn)天地之間,像極了凡間臘月的雪。
可惜這盛景我要五百年后才能看見。
師尊辟谷而不食煙火,但會下廚為我和阿璟做飯,這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老人家做出來的飯菜永遠(yuǎn)素淡無味,我需翻找良久,才能找到那零星的肉屑,視若至寶的咀嚼。倘若阿璟先我一步夾到肉,我六親不認(rèn)的一把奪下,勸他小孩子吃菜才躥個兒。
也因為一直缺少肉的滋養(yǎng),我一修煉總是覺著疲倦,要以長長的回籠覺才能補(bǔ)好。
年僅三百歲的小阿璟是追在我身后的跟屁蟲,阿姊阿姊的小聲喚著。我捉弄他,也寵他,常常帶他溜到附近的山林打野味。
但凡有我一口肉吃,必有他半根骨頭啃。
閑下來時,我喜歡午后躺在湖邊的淺草里品茗,就著一本從容華虛帶來的《紫祁仙君的蝕骨熱吻》。湖光瀲滟,書中有良人。
師尊閑下來時,除了蒔弄他的茶樹,總是冥想靜坐,一坐便是三兩日,有種忘記時間的超凡,從而忘記管我的修煉。唯獨(dú)有時見著我,刻薄的老人家偶爾會晃神。
我猜此時我已經(jīng)漸漸出落成大姑娘了,想入非非是人之常情,書上說的。
書上還說,嫻靜文雅的小姑娘最招男人喜歡,是以,我特特放下鬼方長王姬的身段,跟著師尊學(xué)烹茶。
繁瑣又冗雜的步驟,我始終只能到學(xué)皮毛。往往東施效顰,烹出來的茶苦不堪言,平日里沉著莊重的師尊飲一口便失態(tài)的撲到屋外竹欄桿上發(fā)嘔,然后嚴(yán)厲而結(jié)巴的數(shù)落我暴殄天物。
我告訴師尊,我要學(xué)的一直都是烹茶的姿態(tài),而非烹茶的手藝啊。
坦白講,我修煉天賦本是極好的,一些基本的實(shí)用的仙術(shù),普通神仙要兩個月才能摸到門檻,我只需一個月便能融會貫通。我每每取得成績斗志昂揚(yáng)時,刻薄的老人家從不會停止朝我潑冷水。因為努力過卻得不到夸獎,所以懈怠下來。
平時偷懶的我,如是向突擊檢查的父君解釋我靈力淺薄的原因,師尊則在一旁干瞪著我,漲紅著臉,啞巴吃黃連。
是以,我在荼靡海里度過了無憂無慮的幾百年。
唯二煩心的事情,除了頓頓飯菜里少葷腥,還有和譙明二殿下的那紙婚約。
我還沒遇見喜歡的人,卻要遠(yuǎn)嫁舉目無親的萬里之遙,和素昧平生的人成親,過著未來可以預(yù)見的余生,想想都覺著可怕。
我委實(shí)不甘心。
師尊得知我定有婚約后,離奇的心疼我的處境。他用樸實(shí)無華的言語,滔滔不絕的論據(jù),激勵我要勇敢抗?fàn)?,要大膽與命運(yùn)搏斗,此生要和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
我及時打斷他:“師尊,其實(shí)我是想先和我喜歡的人睡上一覺,再嫁去譙明的。不然總是覺著虧,您說對不對?!?p> 師尊為此三年沒搭理我。
師尊原諒我時說,真正喜歡的人,第一眼見到,一眼萬年,便不舍得離開。
我尋思著世間果真有一眼見到就喜歡得死去活來的良人嗎,如果有,他必定是世間最俊美的男子,我想和他睡一睡。
可六界有蕓蕓眾生,我又如何恰好遇得見。
師尊無意中向我泄露的鬼方秘術(shù),給我提供了遇見良人的可行性。
趁著夜黑風(fēng)高,父君出訪他國,后娘們睡死過去,我悄悄潛回容華虛,熏暈侍從,盜走了那本高高封存的鬼方秘術(shù)。
卷上寫著:收集百川的碧露,輔以兇獸青骸的尾骨,徐徐熬煎之,可凝結(jié)出這世間最挺拔俊美的男子身軀。
可以肯定的是,由秘術(shù)造出的良人,他一定是世間第一美。不存在睡了本以為的最美,發(fā)現(xiàn)還有更美的,以此無窮無盡睡下去的這檔子事。
“阿姊…”
我負(fù)著行囊,動身遠(yuǎn)走的那一天,是荼靡海的小陽春。阿璟站在壟上聲聲喚我,目光眷眷。師尊捋著長髯,望我,又晃了神。
四野白茶花盛放,長風(fēng)吹送,波瀾起伏,直連到遙遙天際。零散的白花瓣紛飛,天頂流云脫逸,傾染在斑斕的霞光里。
紫天雪海,美到不可方物。大抵這便是師尊當(dāng)年描繪的萬川茶雪。
注釋:
①鬼方國,在大荒之西。都岐陰,民氣悍然。
?、谌萑A虛者,鬼方玄帝居焉,高千仞,掘山而寓。
?、塾治鞫倮?,曰荼靡海,其地百頃,皆茶之。中有老叟,善烹茶。
——————《山海經(jīng)·遺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