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笑非,你真好看。”
這是記憶中,李孟揚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當(dāng)然,這不是真正的第一句話,只是最初那些瑣碎時光早已忘記。只記得那天,他轉(zhuǎn)身一笑,眉目間滿是夕陽余暉獨特的柔和,他說:“陸笑非,你真好看?!?p> 那時,我想到了海子的詩—唯黃昏華美而至上。
盡管我多次揚言要和我媽斷絕母女關(guān)系,事實上也這么做了,但我得承認(rèn)我媽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多年不見,我仍然清楚地記得她的樣貌。
她眉眼溫婉,皮膚白皙,是個十足的古典美人。當(dāng)然,這是她年輕時的樣子,可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她在那個城市過得再好,那個男人再愛她,她只是凡人,也會老的。
幸好,她所有的好基因都遺傳給了我,再加上老爸遺傳給我的身高優(yōu)勢,我成功比我媽高了兩厘米,165cm,不高不矮,剛到李孟揚的胸口。他習(xí)慣性地伸手撈我入懷,我滿懷甜蜜地聽他有力的心跳。
在見了黃孜穎那樣明艷絕塵的女子之后,李孟揚竟還能對我說出這樣一句贊賞顏值的話來,這是一件令人很自豪的事情。
我清晰地記得他說這句話的神情、語氣和周圍布景,夢里多次貪婪地回憶。
可往昔終究是夢了。
我不留神打翻了香薰,山茶花的香味濃烈開來。我撿拾起散落的百合,走去陽臺避開這場香水災(zāi)難。
很久,我在百合花的清香中寧了心神,現(xiàn)實無趣,我索性取出一支潔白芬芳的花別在胸口,平添美好。
對面高樓,冰冷沉默,從這里可見大大小小的窗口,但不知哪一個才是李孟揚的。
我猜不到,躺在陽臺上的搖椅上養(yǎng)神,心中還在彩排著一個驚艷的重逢。
沒準(zhǔn)兒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李孟揚會看到,在種滿綠植的陽臺上,白色的搖椅里,躺著一個文藝的少女。她有著百合般白皙的皮膚和似百合清秀的臉,眉眼溫和得像江南女子。
他也許會再次心動,那是他的笑非,他不小心丟了多年的陸笑非。
下午的陽光暖洋洋的,和幾年前在財大讀書時的光景一樣。那時候,學(xué)校還沒有翻新,保留著許多古樸風(fēng)的建筑。
灰墻紅瓦,四周樹木高大,郁郁蔥蔥,陽光被綠質(zhì)寬葉雕鏤得細碎青亮。我在四樓陽臺晾衣服,能看到樓下的李孟揚抱球走過。
長身玉立的少年,帶著青春朝氣,一笑一動足夠絢爛我大學(xué)四年的時光。
宿舍樓旁邊是學(xué)校里最美的鳥籠籃球場,火紅的杜鵑花纏繞著青綠色的鐵絲網(wǎng)而上,欣喜地看著那群活潑的大男孩打球。
李孟揚在那里打了三年的球,在他高調(diào)宣布我是他女朋友之后,我光明正大地坐在杜鵑花落的紅木長椅上,看著他轉(zhuǎn)身跳躍,運球投籃。
“這是我女朋友,法五班的陸笑非!”
“按照物權(quán)法來說,追隔壁班的女生叫什么?”
“相鄰關(guān)系!”
場上的少年都歡呼起來,起哄打趣聲中,我羞澀想松手,李孟揚卻攏著手指把我攥得更緊。
我們手指相扣,眼睛里只有彼此,郁郁芳華,你最可愛。
那個場景當(dāng)時就很美,后來成了人間幻境??苫叵胱窇洠瑓s再也不能去觸碰和擁有了。
樹木生長,杜鵑花落,所有美好的時光都是這樣,急,一去不返,過后讓人陷入夢醒的無窮失望傷感里。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是沒睡著,也沒等到李孟揚驚艷的目光。
從程昱城說,李孟揚回來了,到現(xiàn)在,我的世界是長久的緘默和平靜。這種平靜不正常,往事爬上心頭,回憶潮水般涌來,恐懼和驚喜已經(jīng)吞沒了我。
我又放棄了百合,回了屋子里。香味依舊在劇烈蔓延,我開了電視,開了音響,哼著亂七八糟的歌,想要營造一種熱鬧非凡的氛圍,可是折騰了半天,我覺得自己更孤獨了。
我很想哭,但又哭不出來,那些逝去的美好如今都化作溫柔刀,一下下戳著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疼且寂靜。
記性太好,對我這種自作多情的人來說是一種災(zāi)難。過去還沒忘,又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人生艱難。
有人敲門。
我從一種虛無可怕的魔障中驚醒過來。
簡阿姨曾在大雪夜里撿到醉酒的我,前幾日我搬來這里,才發(fā)現(xiàn)她就住在隔壁,我們很是投緣。她要帶著小孫女去醫(yī)院,我換了衣服,便跟著她出門了。
嘉嘉三歲了,抱起來有點重,她摟著我的脖子小聲說:“小鹿阿姨,你身上真香?!?p> 她不愿意睜開眼睛,小臉燒得通紅。前兩日小女孩還是活蹦亂跳的,很天真地問我,“奶奶叫阿姨‘小鹿’,阿姨是小鹿???”
我們一路下了樓,打車去醫(yī)院。
就在我們剛走出廣場時,云霞滿天里,迎面走來一位俊秀挺拔的先生。
五年不見,我們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彼此。
這很殘忍!
我和他一樣怔在了原地,確認(rèn)過眼神,是故人,心心念念的那種。
長眉俊眼,儀表倜儻,李孟揚的顏值和氣質(zhì)從不讓人失望。
可他和幾年前也不一樣了。
但是,我知道他還是李孟揚。
“小陸?怎么了,走啊!”簡阿姨不解,在一旁催促。
但我已經(jīng)聽不進去任何人的聲音了,心在劇烈地跳動著,我?guī)缀蹩毂Р蛔牙锏男∪肆恕?p> 他神色是少有的凝重,似乎確認(rèn)了我就是陸笑非之后,輕松笑了笑,上前幾步叫道:“笑非——”
是李孟揚在叫我,他和幾年前一樣。
我的心被狠狠撞擊了一下,經(jīng)年的苦楚和思念剎那間洶涌澎湃。
李孟揚眉眼染著笑意,只是看著我一個人。那一刻,我放佛經(jīng)歷了幾百年的愛恨情仇的折磨和欣喜??鞓返浇^望,痛苦到想笑。
我終于體會到杜紫銀說的那句,情字何解,唯生與死。
我覺得上天也和夏晴雨一樣無聊,否則它為什么要把本該隆重的重逢,安排得這么迫切、平庸、簡單到和我夢里夢外無數(shù)次重逢的情景都不一樣。
“陸笑非——”
李孟揚很少這樣認(rèn)真地叫我,他的聲音變了,少了一點清亮,多了一份沉穩(wěn)。
我邁不開腳,也張不開嘴。李孟揚是魔,他一出現(xiàn),我就失去了魂魄。
如果說,幾年的時間我已看慣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話,唯一不變的是李孟揚對于我的吸引力。
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嘴角,我想一一去觸摸,感受他真實的體溫。
我要瘋了!
“陸笑非,是你吧?”
李孟揚很有耐心,他又叫了一聲,
我連連點了兩下頭,暗中掐了一下自己的,很疼,這是真的。
“孟揚,是我……你……能不能等等我,我……”
這一切像是夢境,我?guī)缀跏堑谝淮温牭阶约旱穆曇羧绱藵瓎 ?p> 李孟揚嘴角動了動,我臉騰一下紅熱了。我說錯話了。
李孟揚向來是社交好手,初見便能給人一種親和感。而我,長年任性,現(xiàn)在有社交障礙,說話做事都很沒情商。
這一點,在李孟揚面前又被無限放大。我局促、緊張不安起來。
可是,我不用自責(zé),因為李孟揚的眼睛里流露的神色還是那樣溫和,是只對陸笑非的柔和。
而我就是陸笑非??!
明白了這點,我還是沒有生出被偏愛的有恃無恐的感覺,反而要哭了。
“嘉嘉!嘉嘉,媽媽來了——”
一個年輕女人跑了過來,將嘉嘉抱了過去。簡阿姨她們?nèi)齻€去了醫(yī)院,我不知道她們什么時候離開的,只是看著李孟揚。
余光散落,飛鳥相離。李孟揚走近幾步,勾唇一笑,“我以為那個小女孩是你的女兒,笑非……”
“你的女兒和她一樣大吧!”
脫口而出,想收回都不行了,我暗自罵了自己一句。
可能是這幾年我太冷漠人情世故了,程昱城身邊小妖精不斷,以致于我養(yǎng)成了輕易不開口,張嘴就要凌遲對方的習(xí)慣。
可是對方是李孟揚,這句話凌遲的是我自己才對。
我錯了,我不該這么快翻臉,我至少要等李孟揚過來抱抱我,我再說這樣刻薄不留情面的話。
他一定生氣了。
時間很慢,時間很快。暮色重了,我和李孟揚之間,一米之遙,遙不可及。
良久,李孟揚皺了一下眉,伸出手來,幾乎碰到我的臉時,卻落在了我的肩上。他用力將我攬入懷中,我很沒有骨氣地貼了上去。
夜色渲染了一切,月光拉長我們緊緊依偎的身影。
我聽著他的心跳,一下子哭了起來,不知該說那句話好了,我把他抱得緊緊的。
“孟揚,你……你……回來了……”
這些年的冷暖自持都是騙人的,我抱著李孟揚仿佛回到了大學(xué)時候,年輕,任性。那么多話,那么長的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李孟揚卻很平靜。
我?guī)е苫?,抬頭看他,他的眼眶紅紅的,哭過了。
他的膚色沒有以前細白了,歲月給他添了更多男性的成熟魅力。
他伸手給我拭淚,我很突兀地摸到他手指上冰冷的一枚戒指,愣住了。心傷驀然被撕開了,涌出難過、委屈和憤懣來。
他的手指修長,還是那個會彈吉他,會玩相機的手,這只手曾牽過我走了很久的路,如今卻帶著屬于別人幸福的戒指。
李孟揚看著我,不曾心虛。和幾年前一樣,即便是對我說謊,他也是如此。
他騙過我很多次了。
他回來是要我死的,是我在做多情種。
愛恨轉(zhuǎn)變只在瞬間。我放開李孟揚,退后一步,抹干了眼淚。
我和李孟揚都曾是財大戲劇中心的好手,不需要排練,我即刻客客氣氣道:“不好意思,李先生?!?p> 李孟揚演技更熟練,他答道:“沒關(guān)系,程太太?!?p> 忽而冷意濃,廣場上的風(fēng)吹得人虛弱發(fā)抖起來,一刻也不能多待。
于是,我不再看李孟揚一眼,轉(zhuǎn)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