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井下之險
1954年春節(jié)，院子里回來了不少在龍城湘中銻礦當礦工的村民，他們抽著鄉(xiāng)里人沒見過的高級卷煙，穿著嶄新的解放鞋，逢人便說礦里伙食如何如何好，每天礦上配發(fā)一斤大米，逢年過節(jié)五花肉吃得打嗝都冒油。
這讓一心想讓秀巧過上好日子的蠻牛動了心，家中添了麗群，秀巧又懷了細群，妹妹還未出嫁，眼見在家繼續(xù)務農，靠著幾分薄田根本無法養(yǎng)活全家。23歲的蠻牛跟著村里人準備去龍城挖礦，這也就是山里人常說的“走龍城”。
三月的竹山，春風拂過竹海，空氣中飄散著竹葉的清香。身懷六甲的秀巧知道丈夫這一去不知何時回來，堅持要帶著麗群送蠻牛到馬界坡。蜿蜒的青石板路上，蠻牛背著行李，肩上扛著一歲多的麗群走在前面，大著肚子的秀巧緊緊跟在后面。
?“蠻牛，你這次去的龍城銻礦，解放前是二舅舅余修德創(chuàng)辦的，你去后一定要隱瞞你和我的關系，暴露家庭成分會對你不利?！毙闱蓪τ谛U牛在礦區(qū)的前途甚是擔憂，臨行前她做了雙新布鞋給蠻牛，生怕丈夫走遠路磨破了腳。
“秀巧，你放心！我去后只會埋頭干活，絕不多言，你在家好好帶著麗群，等著我的好消息吧！”行至馬界坡，這對苦難夫妻就此作別，牽著麗群的秀巧看著蠻牛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中有著說不出的酸楚。
徒步兩日后，蠻?？偹愕搅她埑卿R礦。建國前秀巧二舅余修德經營時，龍城銻礦還只是個百把人的小礦。此時被政府接管的礦區(qū)由中央黃金局直管，規(guī)模已不可同日而語，已發(fā)展成了擁有上千工人的國有企業(yè)，也正值用人之際。長著一身腱子肉的蠻牛，一眼被礦區(qū)木料班班長老徐看中，被編入木料班，負責將礦井外的木材運進作業(yè)區(qū)。這是一項普通壯年男子難以勝任的工作，要將上百斤的方木套上繩索，拉進狹窄深幽的礦井，除了要有充沛的體力，還要有著過人的膽識。因為稍有不慎，方木沒控制好，撞倒礦道里的支架，就會引起塌方。
往后的幾個月里，對這套作業(yè)方法日趨熟練的蠻牛，干起活來如魚得水，旁人需要雙人配合才能將方木運送到位，他往往一人就能搞定。在效率就是生命的礦區(qū)里，干事扎實賣力，平時又為人真誠的蠻牛，漸漸贏得木料班工友的認可，班長老徐更把他當成自己的得力助手。每次運輸他都委派蠻牛在前方運木頭，為后方工友開路，他在隊尾押后保安全。
一日蠻牛與工友們如往常一樣往礦井內運木材，此時隊伍中新來的兩個工友不熟悉流程，在一個拐角處未配合好，咚的一聲，沉重的木料將礦道支架的一根頂木撞斜。后來查明原因是固定此處頂木的馬蹄釘早已生銹，導致支架變得松松垮垮，這一猛烈的撞擊后，就更加搖搖欲墜了。
先是礦道里窸窸窣窣地往下掉沙石，隨后傳來支架松動的聲音。失去著力點的支架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木料班20多個工人危在旦夕。兩個新工友還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只是一個勁地喊：“何得了!何得了！”
此時在隊伍最前方的蠻牛，最先反應過來，他急速跑回到隊伍中間，看清撞斜的頂木后，他壓制住內心恐懼，快速在頭腦中搜索解救的辦法?！按蠹蚁葎e慌，先把手中拉的木材都豎起來，長了的斜著頂，短了的用石頭先頂著?！毙U牛喊道。
千鈞一發(fā)之際，有著豐富防礦難經驗的老徐也從隊尾趕了過來?！靶U牛說的對，大家按他的方法先頂住，要是有人怕死先跑了，這支架都是相連的，萬一塌了誰也跑不出去?！贝娙藢⒛绢^豎起來后，老徐借著頭上礦燈，迅速尋找最佳替換頂木的木料?！靶U牛你力氣大，快把隊尾那根木頭運過來，我目測長度剛好合適?！崩闲烊碌?。
待蠻牛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將這根方木搬到事發(fā)點后，老徐趕緊將其補在頂木處，并釘上隨身攜帶的鉚釘，塌方險情終于化解。這一刻，從鬼門關逃出的工友們，剛才還嚇得一個個默不作聲，生怕多說一句話，就會把支架震倒?，F在倒好，罵兩個新來的祖宗十八代的，為老徐和蠻牛叫好的，喊叫聲一片。
“你們這群王八犢子，剛才怎么一個個跟死豬一樣的，不知道想辦法，現在不是瞎扯淡的時候，趕緊全部撤出礦道，這里還不是很安全?！钡?0多個工友都完好無缺地走出礦井后，老徐沒有責備兩個新工友，只是亢奮地說：“剛才還好蠻牛腦子轉的快，也幸虧大家都齊心，沒有臨陣脫逃的，我們今天算是撿回來一條命。今天大家休息一天，我去叫支架班的人前來加固，晚上我老徐做東，咱們去龍城最好的館子喝酒，大伙都要多敬蠻牛幾杯?！?p> 那晚龍城飯店的大廳里，老徐帶著工友們點了三桌酒菜，幾杯米酒下肚，幾塊肥臘肉入口后，性情豪放的礦工們都挨個舉著大碗，前來敬蠻牛的酒。酒量過人的蠻牛也喝高了，滿臉通紅的他一碗接一碗地喝，喝到最后他只記得是老徐攙扶著自己離開了飯店。
在走回礦區(qū)的途中，蠻牛意識還算清醒，只是雙腳已不太聽使喚。此時，酒足飯飽的工友們都先走了，他和老徐邊走邊拉起了家常?！靶U牛，每個月都會看到你收到家中書信，莫非你妻子還是個讀書人，哪像我那內人簸箕大的字不認得一籮筐?！甭牭嚼闲爝@么一問，蠻牛心頭一緊，莫非這老徐是代表組織上來打聽家庭成分的？出門前，秀巧可特意交代過，不要多提家中原是資本家之事。
見平日里心直口快的蠻牛支支吾吾，老徐立馬打消了他的疑慮：“蠻牛，你放心，今天你救了大家的命，平時你看我老徐也不是嚼舌頭的人，今天純粹是拉家常，我絕不會往礦上打小報告?！?p> 蠻牛心中暗想：來礦區(qū)這半年，老徐對自己百般照顧，才讓自己在這里站穩(wěn)腳跟。老大哥早已表明沒有害人之心，我這做小老弟的連句掏心窩的話都不肯直說，豈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思量一番后，蠻牛只好答道：“不瞞你老哥，我原本是鄉(xiāng)里的農委主席，后來娶的妻子謝秀巧是地主成分，才被開除了公職?。 ?p> “謝秀巧！難道是解放前龍城大戶謝公明家的大小姐謝秀巧？”聽蠻牛這么一說，老徐追問道。
?“正是，他舅舅就是這龍城銻礦原來的老板余修德，莫非老徐你在謝家和余家有認識的人?！毙U牛答道。
“我的蠻牛兄弟??！你怎么不早說，解放前我就在這礦區(qū)上班，正是余老板一手栽培我，讓我從一個普通礦工，當上了木料班班長。”老徐拍著蠻牛的肩膀笑道：“余老板是我的恩人，你是他的外甥女婿，如今謝家余家都落難了，我應當滴水之恩涌泉相報?！?p> ?“豈敢豈敢，只要徐大哥你不嫌棄我蠻牛成分不好，繼續(xù)跟著你在木料班好好干就行?！北焕闲煲幌捀袆拥男U牛，不知如何應答才好。
?“通過今天這次險情，你也看出來了，木材班畢竟還是在井下討飯吃，搞不好哪天就會出事。這樣，我的拜把兄弟劉順生，現在是我們礦里的運輸隊隊長。他的運輸隊不用下井，負責礦區(qū)物資的運送，明日我就引薦你去運輸隊，脫離這下井的苦海?！甭犕昀闲爝@么講，蠻牛趕緊舉手作揖，感謝老徐的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