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中,正是春分時節(jié),花木競妍,春意濃酣。是日已迫日落時分,紫禁城融于輕煙薄霧之中,依稀木蘭垂道,海棠爭芳。霞光鋪陳儀鸞宮上,金紫輝煌,雖是制式雄偉,重檐歇山,脊獸莊嚴(yán),亦稍顯柔和顏色。
儀鸞宮正殿內(nèi),炕幾兩旁坐著的是當(dāng)今隆佑朝帝后,下首凳子上三個年輕男女陪坐。
蕭朝正值隆佑三十年,圣上楚明適與皇后鐘氏育有兩女一子,長女楚慕湄,行四,封號景樂公主,已下降歸于承恩伯府幼子韓鈞,故此時不在宮中。而下首坐的是帝后獨子楚慕沅,十七年紀(jì),身形頎長,神色清冷,行七,封為沂王。
其右手邊坐著皇后幼女楚慕瀟,行十,封溫憲公主,方十二年紀(jì)。另一旁是故皇后曹氏所出的嘉宸公主楚慕沁,自小養(yǎng)在鐘后膝下,面容清絕,隱隱有嫡公主威嚴(yán)。因與楚慕沅同庚同辰,自小情厚。
皇上已年過五旬,仍身體強健,后宮之中嬪妃無數(shù),且子嗣興旺,膝下有子女二十多人?;噬蠈髮m眾人寵愛平平,卻唯獨鐘愛皇后和皇后所出的三個子女,及養(yǎng)于皇后的先后嫡女。十日有六七日都宿在皇后宮中,此日亦然。
楚慕瀟因尚未成年,仍住在儀鸞宮偏殿枕鶴殿,楚慕沅與楚慕沁雖已出宮開府,皇上仍常常令二人伴駕,留宿宮中。此刻剛用過晚膳,帝后與幾個子女圍坐閑談,甚是悠閑愜意。
一盞茶過,皇上提到近日所籌北伐之事:“這幾日朝中為主將人選爭論不休,朕還是屬意老七,沅兒,你還是不愿嗎?”
楚慕沅聞言,起身回道:“兒臣思慮幾日,不敢再吝惜此身,愿為北伐效力?!被噬闲闹畜@喜他的轉(zhuǎn)念,只道:“很好,誰人都知,北伐之戰(zhàn),已歷十年,勝局早定,此次不過是掃尾收局而已,你不必過于憂心?!?p> 皇后心下詫異,不知楚慕沅為何突然改了主意,愿意前去,卻也只得輕撫皇上衣袖道:“正是因此,沅兒才不能平白居功,何況太子,梁王等兄長在前,沅兒怎能僭越。”
皇上正待答話,內(nèi)侍吳權(quán)奏報,太子求見,皇上指尖微動,面上卻不露聲色,淡淡答道:“宣他進(jìn)來?!?p> 簾帷掀開,只見一個身材微豐,面容敦善的中年男子走進(jìn),正是當(dāng)朝太子楚慕澤,乃惠妃劉氏所出,是當(dāng)今長子,已年近四十,面有風(fēng)霜之色,歲月留痕卻更添和氣。
太子甫入內(nèi)室,即趨身下拜,道:“兒臣給父皇,母后請安?!被噬闲鹕?,這邊楚慕沅幾個早就起身侍立,此時一同拜見太子道:“給太子請安?!?p> 皇上重命賜座,太子恭謹(jǐn)?shù)溃骸敖沾悍郑L(fēng)干物燥,府里新做了桂圓梨脯,雖不是什么難得的玩意,勝在滋潤清補,便斗膽奉母后一嘗,正巧幾個弟弟妹妹在這,七弟和六妹也拿些回府吧?!?p> 皇后笑道:“太子一向細(xì)心?!被噬弦驳溃骸疤拥故怯行⑿模袢涨皝砜蛇€有別事?”
太子心下微漾,卻也只道:“兒臣想著北邊戰(zhàn)事未平,近來每日所思,只是想為父皇分憂。”皇上神色平靜,似玩笑般:“自朕流露以皇子為帥之意后,中書左令以下,已有不少官員舉薦你,不如你便替朕決定了吧?!?p> 太子聞言,忙跪下道:“兒臣豈敢有此大逆不道之想,萬望父皇體察。只是兒臣既為諸兄弟之長,自當(dāng)為父皇分憂。母妃訓(xùn)誡兒臣盡忠報國,詹事府亦草擬奏疏,兒臣只愿拼卻此身,捐軀報國?!闭f到最后,更伏身在地,涕淚交流。
皇上心下不耐,卻也只是道:“太子是國體,豈能親臨兵戈。此事容后再議。朕前幾日和惠妃所說的晉封一事,你母妃可還固辭?”太子道:“父皇推恩,本不敢辭,然母妃言道自己已是眾妃之首,若再得晉封,德不配位,有負(fù)皇恩,寧愿兒臣效力軍中,以報君父。”
只聽邊上哧的一聲輕哂,楚慕沁道:“惠妃娘娘和大哥真是母子同心,一個寧舍貴妃之位,一個托辭于詹事府,舅父奏事,只為了忠心報國,教妹妹都悔生女兒身,愧為父皇女了?!被噬厦嫔辉?,楚慕沅忙替她請罪道:“妹妹年幼妄言,語出無心,還望大哥不怪。”這邊皇后便命楚慕沁與楚慕瀟二主退下。
皇上沉吟半晌,道:“朕一早便和老七說過,此次想要老七歷練,太子既請纓自薦,便為老七監(jiān)軍吧?!背姐涿C衣跪下,道:“父皇,大哥五年前便曾帶兵征討突厥,論經(jīng)驗才能,都遠(yuǎn)勝兒臣,且長幼有序,不可僭越,兒臣實在不敢當(dāng)主將重任,只愿充為一卒,唯大哥馬首是瞻,還望父皇三思?!?p> 皇上默然半晌,道:“那便以太子統(tǒng)兵,沂王為副?!倍祟I(lǐng)旨拜謝,皇上便令二人退下。
次日朝堂之上,圣旨便下。朝臣倒無異議,惟皇三子梁王楚慕濟心下憤懣,待散了朝,便去宮內(nèi)尋楚慕沁。
梁王與楚慕沁同為故皇后曹氏所出,然故皇后生楚慕沁時難產(chǎn)而崩,楚慕沁便由繼后鐘氏撫養(yǎng)。楚慕濟見了楚慕沁,便恨恨地道:“昨日聽說太子去了皇后宮里,我便知不懷好意。還有那老七前幾日故作姿態(tài),還假意拒絕,真待太子也爭時,又按耐不住,果然這垂手可得的軍功,被太子老七搶得,昨日你也在,怎么也不替我說句話?”
楚慕沁道:“你自己不敬母后,甚少去母后宮中請安,這會倒怪起太子去了。此事父皇心中早有決斷,我一個公主哪有置喙余地?”楚慕濟憤然拂袖,道:“只怕你心里只有老七這個哥哥,已忘了我才是你親哥哥吧。你不幫我就算了,還和那老七同氣連枝。你可還記得自己是母后的女兒,而非鐘氏的女兒!”
“夠了”,楚慕沁面有慍色,道:“三哥若心里不忿,這些話請向父皇呈稟,妹妹告退?!北闶┒Y離去。楚慕濟怒極,只能恨然盯著楚慕沁遠(yuǎn)去。
半旬后,糧草已備,軍甲已整,太子為首告廟誓師,三軍便發(fā)往北疆。一路行軍,至暮春時節(jié),已到先軍雅滿蘇駐地。
這日天晚,楚慕沅出了營帳,信步往南邊小徑而走,望著道邊垂柳已抽出新芽,舊枝拂地,駐足凝思。驀然想到臨行前楚慕沁問自己的話:“你一向不與大哥相爭,這次領(lǐng)兵北伐,是為了她吧。”
恍然間又是當(dāng)年與她訣別的那一晚,只記得叫她往北走,自己會去尋她。一別十年,自十四歲自己出宮開府,有了府吏屬官,方便調(diào)動尋人也有三年,這三年間,自己不知暗中派了多少人去北疆尋查,卻仍是毫無音訊,這次,也許便真的是為了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