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可知道終南山?”百谷看著滿天星宿突然問道。
朱箋瞥了眼他,淡淡道:“想家了?”
百谷被朱箋一語戳中了心事,但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想。”朱箋像是嘆息般說道,百谷一度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神君的家,不就在東華宮么?!?p> 朱箋淺淺一笑,道:“確實,有母神在的地方便是本君的家??墒牵阌袥]有過一種感覺,你生來便是屬于某一個地方?!?p> 百谷搖了搖頭,不知道神君腦子里天天在想些什么。
朱箋淺淺一笑,道:“自尋煩惱罷了?!?p> 他閉上了雙眼,懶懶應(yīng)道:“方才你所說的終南山,本君聽諸神說過。南方大地南明離火萬年不滅,唯有終南山上不受離火所焚。南方鳥族皆棲息于此。”
終于說到了百谷會的東西,他忙說著話頭追問道:“神君可知為何會出現(xiàn)南明離火?”
“這我倒不大清楚,你知道?”他一只眼微微睜開,瞥了眼百谷。
百谷搖了搖頭,“聽說當(dāng)年暗淵中玄冥被四位上尊合力斬殺,玄冥幽魂化作幽冥鬼火焚遍大地,后來陵光神君向祖神借來南明離火逼退了幽冥之火,東西北三方鬼火已滅,可南方上尊陵光神君亦被南明離火所焚,身死魂滅,因此南方大地離火自此不滅?!?p> 百谷像說故事似的娓娓道來,十分生動,又是童音,說不出的有趣。
他說完心滿意足地看了眼朱箋。
朱箋眼皮也不抬,“太古自何時算起?”
“祖神隕落。”
“既如此,”朱箋閉著眼準(zhǔn)確無誤地伸手就給了百谷一個爆栗子,“太古陵光神君如何能向祖神借火?!?p> “嗷?!卑俟热嗔巳嗄X門,“可諸神皆是如是說?!?p> 朱箋翻了個身,懶懶道:“他們愛如何說便如何,信與不信在我?!?p> 百谷低頭應(yīng)道:“是,神君?!?p> 朱箋見百谷有些怏怏的,忍不住想逗逗他。
他輕輕攏了攏頭發(fā),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來了興致。
“走,本君送你樣禮物?!闭f著身下云彩突然加速,甩得百谷身子向后一仰,連忙抓緊了身旁神君的絳紅色衣袖。
不到半柱香時間,二人來到了南天的星海湖前。
從凡界看夜晚的天空時,望到的星辰其實分為兩種。
以固定星軌轉(zhuǎn)動的星辰是為太古時便存在的星宿,其余散落空中的繁星皆是沉浮在星海湖中的星石,隨著星海之波閃著光亮,故而在凡界時看起來似在閃爍。
星海湖中星光漫布,身臨湖上,頭上是望不見邊際星辰,腳下是數(shù)不清個數(shù)星石,兩人一紅一白的身影在這群星環(huán)繞中顯得渺小得如同塵埃。
百谷被震撼得移不開眼,愣愣地看著這天海之星,抑或是,星之天海。
聳立天地間的終南山,有一處名為離亭,可俯瞰整個南方大陸。
百谷曾看過遍布大地的南明離火,熊熊燃燒的烈焰染紅了整個大地,那是世間最為壯麗之景。
那時的百谷見到的,是瑰麗,是壯烈,是敬畏。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
可這深邃幽曠的星海,竟也讓他感受到了同等的壯麗,與崇敬。
他此刻心情無比的謙卑,一如懵懵懂懂的雛鳥,仰望著虛無縹緲,又亙古永恒的南方太古神祗。
這百谷,果然又看傻了。
朱箋見被震撼得傻不愣登的百谷,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若非置于星海湖上,僅憑雙眼,星宿與星石似乎并無不同??蓪嶋H上,差之千里。星宿為祖神所化,內(nèi)蘊混沌之力,與天地同壽。至于星石,不過是塊石頭罷了?!?p> 也不知道百谷聽進去了沒,朱箋慢悠悠地坐了起來。
“在這坐穩(wěn)了,本君下水給你撈個星石去。”
他將騰云留給了百谷,自己化身原形從云端一躍而下扎向星海湖。
在朱箋臉朝下尖喙剛剛觸及星海湖清涼的水面時,一抹白色的身影從遠處的云端躍下,低低掠過水面,將朱箋一把叼起,銜著他飛向了云上。
朱箋被一只白鶴叼著脖子的毛拽了起來,愣地沒反應(yīng)過來,莫不是被司夜仙官逮了個正著。
不過出人意料地,朱箋并沒有揮拳的沖動。
升至離開星海湖足夠高時,白鶴才松了口,朱箋夾著缺毛的左翅直直掉了下去。
此時他若捻個云接著,那百谷不就掉湖里去了,本君可不能這么不厚道。
若是自己掉到湖里,沒準(zhǔn)還能趁機撈塊石頭。
朱箋毫無誠意地用右翅假裝掙扎了兩下,兩眼一閉,無比愜意地等待“咚”一聲,自己完美落水的聲音。
可這只愛管閑事的白鶴,還真是眼疾手快。
白鶴揚翅一揮,坐在云端上的百谷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
他化作神形后乘云攔腰接住了下墜的朱箋。
朱箋穩(wěn)穩(wěn)地落入白珩懷中,下意識化作神形勾住了他的脖子,在不經(jīng)意間對上了他的眼眸時,微微愣住。
他的面龐似月光般清冷而又與生俱來一股高雅出塵之感。
白珩星石般清透的眼眸投向他時,是深不可及的溫柔,柔得像是要將這星海之石化開,讓細碎的星輝鋪滿整片湖底。
星海之間,驚鴻一面,載滿世芳華。
清水本無憂,因風(fēng)皺面。
晚風(fēng)輕拂而過,星海湖上漾起了細細的漣漪。
星海之中,朱箋絳紅色的裙擺與白珩雪白色的廣袖微微飄揚,隨風(fēng)而蕩,映在水中溶溶湯湯,綴滿了星光。
一個明烈如火。
一個沉靜如霜。
白珩眼底的星石像是投了一小塊在朱箋湖水般沉靜的心里,泛起了一圈小小的漣漪,但很快便消散了。
朱箋見這只白鶴神力并不高,還未到尋常星君的水平,應(yīng)該不是什么大官,只是個看守的小仙官而已。
朱箋清了清嗓子,言語有些冷肅道:“你可認得本君是何人?”
白珩聽言像是怔了怔,將朱箋放回了呼呼大睡的百谷身邊。
他不徐不緩地敬了一禮,道:“恕小仙眼拙,終日守著這星海,并不知南天之事。這星海湖中水質(zhì)清透,雖一眼可見其底,實際深不可測,故而小仙自作主張冒犯了神君,還請恕罪。”
白鶴聲音清雅溫款,朱箋覺得十分悅耳。
既不認得,那就好。
朱箋隨手一揮,“無妨?!?p> 白珩問道:“不知神君在何處司職?”
“神君?司職?方才說是神君只是唬你玩呢。我只是南天天兵中負責(zé)打雜跑腿的。這不是受了章沖神君之意前來撈個星石,還搞砸了?!彼麤_白鶴誠懇地眨了眨眼。
朱箋想著偌大的南天中,就數(shù)天兵天將人數(shù)最多,倒是若要責(zé)問起來,恐怕得找個好幾十年。
“既然是章沖神君之意,神君稍等片刻?!卑诅裾f著化身原形一頭扎進星海湖中,不一會兒銜出一個璀璨的星石遞給了朱箋。
果然官大就是好辦事,不過他這個子憑母貴的位子坐著真是不舒服。
朱箋將星石收入袖中,笑道:“多謝這位仙官,不知仙官如何稱呼?”
“白軫?!?p> 軫宿,南宿之末。
朱箋笑著接道:“那我便叫朱井?!?p> 井宿,南宿之端。
白珩輕輕一笑,克制住自己內(nèi)心洶涌的望向身邊人的沖動,一動不動地凝望著井宿八星,仿佛近在眼前,卻又依然遠在天邊。
看著白珩遙望遠星眼中的希冀與落寞,他的清白色身影越發(fā)顯得孤單。
不知他在這寂寥的星海中,像這樣凝望了多少年。
守星海,真的只為守星海么。
朱箋的心像被輕輕揪了一下,問道:“你為何要留在此處?”
白珩眼底劃過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期待,云淡風(fēng)輕道:“從前的南宿的光芒比如今盛烈得多,我在等它耀眼如初的那天?!?p> “你守多久了。”
白珩沒有回答,而是淡淡道:“就快了。”
快了?朱箋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仍舊是那片不變的星光而已。
無盡的蒼穹悠遠寥廓,沒有一點聲響。
“朱井,你愿意跟我走嗎?”一片緘默中,白珩突然淡淡開口道,“天涯海角,不論哪里,只要離開這南天。”
朱箋聽言雞軀一震,這只白鶴,不會就這樣看上本君了吧。
雖然本君確實英俊瀟灑,風(fēng)流倜儻,這只白鶴也不差,可是本君才沒那么膚淺。
三言兩語就想拐跑本君,怎么可能?
“你守了這么多年,舍得離開這星海?”朱箋看著他,笑著反問道。
還好本君見多識廣,不會輕易被美色所迷惑。
“不論南宿如何黯淡,只要還閃爍在蒼穹,就夠了。比起剎那的耀眼,我更希望他平凡如星石,去留隨心,不受那條規(guī)所束,也不至于……”白珩說這句話時,看著朱箋,眼中的光點不知是星光還是其他什么。
他的眼底深沉而蒼茫,有那么一瞬間朱箋都想跟著他走了。
可若他離開了,母神該如何。
“天涯海角倒是不必,我想去那里,”朱箋隨手指著南宿道,“可否?”
白珩順著指示望去,嘴角微微牽動,釋然地朝朱箋清淺一笑。
明知不可而為之,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朱箋也淺淺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二人靜默無言,一直站到了東方熹微。
南宿的星光逐漸暗淡,白珩化作白鶴展翅低低掠過星海,飛向了遠方。
朱箋靜靜看著白珩連個毛都看不到時,蹲下拍了拍睡了一夜的百谷,“走吧,該回去了?!?p> 百谷聽言猛地驚醒,連忙站起了身。
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睡過去了呢。
二人悄悄地駕云朝東華宮回去,只見一只大花公雞駕著朵五彩云朝東邊去。
“這大花公雞神力不低,現(xiàn)司何職?”
“大花公雞?”百谷揉了揉眼睛,“哪有公雞?”
朱箋指著大花公雞雄赳赳的雞冠,“那不就是?!?p> 百谷順指示看去,“昴日星君?”
回過頭狐疑地看了一臉淡定的朱箋。
都說昴日星君是只大公雞,可他從未見過其真身。只有神魂之力在昴日星君之上,才得以在神形之下探得其原形。
小神君怎么會?
百谷片刻猶豫中,朱箋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打了個呵欠往前走,道:“都說昴日星君是只大公雞,方才逗你玩呢。本君也是乏了,趕緊回去吧?!?p> “哦?!卑俟葲]有多心,拉緊了朱箋的袖子。
白珩匆匆回到碧云宮后連衣裳也未來得及換,吩咐道:“青生,速去章沖神君處,尋一名為‘朱井’之人,切勿驚動他人?!?p> 青生領(lǐng)命化作一道青影,直往南天而去。
白珩暗暗握緊了拳頭,這一次,他不能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