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閣
三月廿六,宜嫁娶。
兩家早先便請人合了八字,定下這個黃道吉日。忙活了大半個月終于到了正日子,阮沅心中松了口氣。
幸虧!再折騰下去自己身子都要吃不消了,天曉得自己有多少天沒好好休息過了。從前聽說某家婚宴盛大華美,心中向往艷羨,如今經(jīng)歷一遭才知其中的繁瑣磨人,事事操心,費心費力。
雖覺疲勞累人,但今日自睜眼起,見到得每個人都喜氣洋洋,家里丫鬟小廝捧著分發(fā)的茶果賞銀,嘴里說著吉祥話兒。自家小姐出閣,大家與有榮焉,每個人都牟足了力氣,跑前跑后得各處幫忙。眾人如此興奮,阮沅心中也滿是幸福期待。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誰心中不期盼一段和美專一的感情。
府中手藝最好的兩個丫頭正伺候阮沅上妝,抹脂粉,畫黛眉,貼花鈿,點面靨,描斜紅,涂唇脂。銅鏡中的女子由慢慢地由清素轉(zhuǎn)為秾麗,阮沅肖像其父,阮煜天之驕子,華貴天成,凌厲貴氣,阮沅眉眼與其父七八分像,只是身為女子,不如其父凌厲逼人,氣質(zhì)上溫潤些,但也是清傲相,本就生得皮膚瑩白,如今朱唇墨發(fā),冷中帶艷,更顯清艷之色。
“夫人來了!”門口丫鬟通報。
王氏今日也穿得隆重端莊,著茜色褙子,銀朱色羅裙,頭上簪金戴玉,身后跟著翠竹,茜雪等五六個丫鬟。
“請夫人為新婦理發(fā)?!币妸y已上好,喜婆讓丫頭遞上呈盤。
王氏從鋪著紅布的呈盤中拿起木梳,走到阮沅身后,輕柔得梳著阮沅及腰烏黑的長發(fā),動作間有悠遠清淡的香氣飄出。王氏心中感慨,從前只當(dāng)作孩子的人,如今也到了盤發(fā)嫁做人婦的時候。喜婆在一旁說道: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發(fā)齊眉”
“三梳梳到兒孫滿地”
“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biāo)齊?!?p> “不說金銀富貴,娘只盼著你一生無憂。”王氏只此一女,平時又極盡寵愛,哪里舍得女兒早早出閣,本想多留在身邊兩年,慢慢挑個好人家。未曾想圣上突然指婚,還是裴府,心中著實擔(dān)憂。
阮沅看著銅鏡中的母親,知其心事,明其憂慮。這賜婚來得突然,自己雖然已坦然接受,但心里其實沒有做好十分準(zhǔn)備。
阮裴兩府交惡的源頭是自己父親與裴大學(xué)士的政見不合,是世家望族與天下寒士的對立,是既得利益者與反抗者之間的抗?fàn)?。圣上之舉為的是緩和二派關(guān)系,可這紙婚約于總體大勢上起不了多大作用,反而朝堂之上風(fēng)起云涌,自己很可能成為朝堂權(quán)力相爭的犧牲品。
“你是我的掌上明珠,心尖上的肉,誰也不能欺負了你去。”王夫人喉頭哽咽,言語間帶了哭音,趁著阮沅不注意,揩去眼角淚水。
“娘......您別哭啊”母女連心,阮沅不用回頭就知道自己母親流淚了,知道其擔(dān)心自己為朝堂之事所累,到了裴府,公婆不待見,夫君厭棄,處處受氣。
“夫人,小姐大婚是喜事啊?!?p> “夫人,您再傷心小姐也要忍不住,妝可要花了?!鄙磉叺难诀哌f去帕子,言語安慰著。
勸好了王氏,喜婆忙讓丫鬟為阮沅修飾面容,盤頭簪發(fā)。
“手下快點,別誤了吉時?!毕财糯叽俚溃彩露加幸?guī)矩章法,娶親這種大事更是如此,何時辭別父母,何時過門,何時拜天地都有講究,耽誤不得。
旁插白玉嵌翠花簪,鴛鴦紋鎏金釵,冠上簪金鑲玉步搖,飾以瑪瑙翡翠,行走起來,珠搖玉動,搖曳韻致。
“快,快,快伺候新娘子更衣?!背鲩T的時辰可快到了,見妝發(fā)已成,喜婆忙催。
瑯初,木樨帶著三個丫頭伺候穿衣,大袖長衫,長裙,外面還要再套一件廣袖上衣,披帛,層數(shù)繁多,真可謂盛裝。青色的嫁衣乍看無華,并無特別之處,細細看去才發(fā)現(xiàn)衣料上盡是并蒂蓮,連理枝一類的繁雜暗紋,暗紋隨光線流動,在光亮下顯出華美的暗金色,既低調(diào)又華貴,看得出是繡坊的心血之作。
喜婆為這東都多少人家作過媒,看過多少盛妝新婦,也不禁贊嘆道,到底是高門貴女,金尊玉貴嬌養(yǎng)出來的,本就氣質(zhì)高華,這再一妝扮起來,更是天人之姿,風(fēng)韻秀徹。
新婦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只等著夫家發(fā)轎迎娶。
不多時,便聽到外頭喧鬧起來,奏樂鳴炮,人聲鼎沸間還聽得阮禎撕心裂肺的哭鬧聲,阮禎今年不過十歲,不知誰說了些什么,惹得阮禎哭天搶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得不愿自家姐姐出閣。
“是哪個討厭鬼惹得我禎弟哭得這么傷心。”王邵表兄的妻子,崔氏嗔道。
崔氏是崔筠的遠房表姐,所以,阮沅同崔筠不僅是發(fā)小,還多了一層親戚關(guān)系。這也是門閥得以維持百年的原因,靠著聯(lián)姻嫁娶互為姻親,彼此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盤根錯節(jié),難以連根拔除。
“是邵堂兄!”眾人笑鬧道,將崔氏夫君王邵貢獻出來。
“看你做的好事,欺負禎兒作甚?!贝奘涎鹋?。
“不過看禎弟可愛,同他玩笑罷了?!蓖跎郾硇中Φ瞄_心,從小就淘氣,成家了還最愛熱鬧。最愛逗弄人。
當(dāng)天,在王氏淚眼婆娑,阮禎鬼哭狼嚎,眾人歡聲笑語中,阮沅熱熱鬧鬧地出嫁了。
場面盛大,十足排場,長街上擠滿了聞風(fēng)而動前去觀禮的百姓,王氏給了自己女兒無限風(fēng)光,以致事后月余還是東都子民茶余飯后的談資。據(jù)說,以后各家嫁娶,目標(biāo)都是與此標(biāo)齊。
夜涼如水,外席依舊是賓客滿堂,熱火朝天,眾人把酒言歡,興致正濃。今天怕是把東都有頭有臉的人湊了個齊全,朝堂重臣結(jié)親,有交情沒交情的都緊趕著過來湊個熱鬧混個臉熟,沒準(zhǔn)兒宴席間還能遇著個提拔自己的貴人。
不同于外院繽紛喧鬧,內(nèi)院一片安靜,阮沅舉著金縷團扇有些手酸,新郎官現(xiàn)下估摸著還在招待賓客,心下無事,心中澄明,五官也靈敏起來,余光瞥見月光透過窗子散了滿地清輝,空氣中隱隱約約浮動著清淡的花香氣,感嘆道:這倒真是良辰美景。
正沉醉于這美景之中,忽聽見腳步聲,隨后木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阮沅心下也緊張起來。
“我有幾句話要同姑娘說。這話說來唐突,但卻不能不說?!?p> “姑娘非我鐘意之人,我也并非姑娘良人。不愿誤了姑娘?!迸徵裾?jīng)經(jīng)得說。
看來這扇子得自己拿開了,阮沅將金縷團扇放在一旁,舉了半天手都酸了,悄悄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又抬頭仔仔細細地端詳著新郎官,一絲細微之處都不放過。身著禮服,金絲玉冠束起黑發(fā),身姿挺拔,面冠如玉,眸中一片清明,再觀神情,神色自然,面有歉意,看來是清醒著呢。
“為何?”阮沅面上冷靜克制,心下卻是一陣心塞,心中那簇期待日后生活美滿,夫妻攜手的小火苗也倏地熄滅了。這都是什么事啊,哪有夫君在大婚之夜同新婦說這種話的,太失禮了。不禁腹誹:自己什么命啊,攤上這種事兒。
阮沅不禁肖似其父,而且深得其父親真?zhèn)鳎┥奖烙谇岸蛔?,縱心中萬千抱怨,面上依舊波瀾不驚,甚至還能扯出絲微笑,不管遇見多大的事也能撐著一張面皮,不動聲色。
“公子可是已有了心儀之人?”阮沅勾出一絲微笑,神色和緩地詢問道。
“不曾?!?p> 這倘若是實話,那原因便很明白了。兩家本就不和,不愿意同政敵結(jié)親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這裴大學(xué)士是皇帝最倚重的朝臣之一,膝下只有裴珩這一獨子,既然沒有結(jié)親的打算,為何不上書皇帝請求收回成命?阮沅想起當(dāng)初母親剖析的當(dāng)下局勢,對如今朝堂的暗流涌動更有了幾分體會。裴大人怕是上書也早已上書了,只是圣心無法轉(zhuǎn)圜。這場婚約意在緩和兩家甚至兩黨之間的關(guān)系,在國家安定面前,自身意愿又算得了什么。說來這裴珩也是耿直,因著篤定不會喜歡上自己,便連培養(yǎng)感情,日久生情的機會都不留。
“既沒有,不如我們先湊合著。”阮沅笑咪咪,“我知情由心生,最難妥協(xié)講究。公子今日同我說這些話,也是不愿耽誤我,我亦不愿為難公子。只是,這剛大婚就不和,不是折陛下臉面么?再說,你我兩家也是有頭有臉的門第,這事傳出去也怪丟人的。這不好的,你說是吧?”
裴珩不動聲色,似在考慮。
“裴公子,我說話算數(shù)。我這次嫁妝中正巧有一副屏風(fēng),明天我便使人搬進來。如此,這間屋子一分為二,你我雖同處一室,但以屏風(fēng)為界,互不干涉可好?”
“只是如此,怕姑娘清譽受損?!?p> 還好如今民風(fēng)開朗,和離再嫁不是什么稀奇事兒。阮沅心中這般想,嘴上卻說道:
“無妨。這婚是圣上定下的,退不成,不能退,你我都是身不由己,如今局面已不能改變,權(quán)宜之后的這些犧牲也是避無可避。”這話說得大氣,是想給裴珩留個自己身受委屈卻深明大義的好印象,畢竟日后要在裴府待著,有些事還得有勞裴珩照拂。
裴珩沉吟片刻,同意了:“如此,委屈姑娘了。”
阮沅報以微笑,事到如今,已是別無他法,這是最好的解決之策。只待時機合適,一別兩寬,一拍兩散。
裴珩作揖行禮后坐在桌旁,阮沅看著裴珩,突然懷疑裴珩是不是一直就在等自己說這番話。他性子沉穩(wěn),又在官場做事,考慮事情勢必比自己妥帖。圣上賜婚,哪個膽肥得敢抗旨和離,是他實在不好意思提出這耽誤姑娘的計劃,只好話說一半留一半,等自己先提出建議,他好從善如流。
阮沅越想越覺得就是這么一回事,剛才裴珩話不多,看似將主動權(quán)給了自己,實則是在等自己上鉤,引自己說出整個計劃。反觀裴珩,看似被動接受,其實一切皆在他掌握之中。
好啊,是個老謀深算的。從前只覺裴珩溫文儒雅光,光風(fēng)霽月,沒想到竟是個有城府的,當(dāng)真是虎父無犬子。
裴珩察覺到目光,回頭道:“怎么了?”神色溫柔。
看著那張人畜無害,溫潤如玉的臉,阮沅又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以后,可全仰仗你我配合了,”阮沅帶了點玩味笑意,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酒杯,斟滿兩杯,“愿合作默契?!?p> “對了,裴公子,這主意雖是我出的,但你也是同意的。以后咱們就是一條船上的螞蚱,至于一些后事你可得出力解決?!?p> 阮沅面皮微熱,故作鎮(zhèn)定無事,指了指床榻上的白絹布:“這事便交給你了。”
說罷,起身背朝裴珩,偷偷摸了摸自己臉頰,微燙,不過適才應(yīng)該還算鎮(zhèn)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