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紀(jì)念
金匠擦干凈手掌,戴上手套接過來客遞來的物件。
那是一枚古舊的羅馬金幣,能看出被仔細(xì)保養(yǎng)著,但仍然不可避免存在磨損。金匠將金幣置于日光下,他偏折著角度,光線映照下任何缺憾都無法藏匿,圖樣上高舉雙臂的羅馬女神官身上遍布的細(xì)微劃痕凸顯出來。她傷痕累累,像一個義無反顧的殉道者,陽光從她雙手間的孔洞透過,而她正擁戴著這光芒。
“我希望為它配上項鏈,按照這個樣式。”來客從懷里取出一卷畫紙,“務(wù)必一模一樣?!?p> 畫卷上的紋樣是手繪的,標(biāo)注了長度、用料、重量等細(xì)節(jié),金匠能想象出按照這些條條框框制作出的成品必然精巧華麗。
然而相較之下,如果項鏈的墜子是他拿到的這枚古舊金幣,在審美上就會有些不匹配,金匠不允許自己的作品有這樣的瑕疵。他打定主意卷起畫紙:“先生,我自認(rèn)是一名略有薄名的匠人,為德累斯頓的貴族們打造過數(shù)不清的珍貴首飾。我想在這個領(lǐng)域,我有足夠的資格向您提出建議?!?p> 來客靜靜地聽著,默許金匠繼續(xù)說下去。
金匠將畫紙鋪平在桌案上,用重物壓住四角,又將金幣放置在紋樣的墜子位置:“我建議鏈條的樣式簡潔一些,或者在墜子上增添裝飾。這樣會使得項鏈的兩個部分更具平衡,避免鏈條太過搶眼難以分辨主體?!?p> 金匠一臉真摯,等待來客的答復(fù)。來客始終沉靜,不曾透露半分對于金匠這番話的看法,他等到金匠說完話才移開視線,看向那枚被放置在桌案上的金幣。
仿佛是什么未知的因素在發(fā)揮作用,他的神態(tài)軟化了下來,但他重新和金匠對話時依舊堅持原先的打算,他聲調(diào)低沉柔緩,帶著一點不同于當(dāng)?shù)氐目谝?,?yōu)雅卻固執(zhí)強(qiáng)硬:“謝謝你的建議,但我仍然堅持。無論工期和價格如何,我都能接受。我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必須按照圖紙打造?!?p> 來客的帽子下是一頭卷曲的黑發(fā),他冷灰色的眼睛就像一種稀有而冷硬的寶石,在整體柔和的長相上格外顯眼,就像他的嗓音,最初聽出的是和緩,但深入其中便能感受到固執(zhí)而保守的一面。
來客正是艾德里安,他向金匠解釋著他如此堅持的原因:“這一條項鏈?zhǔn)且环葜匾募o(jì)念品,原先的鏈條因為意外丟失,留下的只剩掛墜。這圖樣是項鏈原本的款式,我只希望能重現(xiàn)它本來的模樣,不那么完美也沒有關(guān)系?!?p> 艾德里安的坦誠讓金匠感到意外,他并不需要向金匠解釋,即使不接受金匠的建議,看在艾德里安是伊麗絲?索寧小姐介紹來的份上,他也不會拒絕為艾德里安服務(wù)。
這一位新的客人看上去如同貴族般彬彬有禮,脾氣卻溫和得令人詫異。
艾德里安按著桌案,詢問道:“可以嗎?”
他最后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復(fù),留下定金,離去前艾德里安真誠地向金匠告別道:“如果中途有什么意外,也盡可聯(lián)系我。祝您度過愉快的一天,再會。”
天氣轉(zhuǎn)冷,在整整一周連綿的陰雨天后終于迎來一個晴天,但是陽光卻無法帶來溫暖。艾德里安攏緊加厚的外衣,他不急不慢步行在街道上,踩過建筑物曖昧不清的影子,踩過未干涸的積水。路上行人明顯減少了,馬車匆匆行駛而過,伴隨而來的是遠(yuǎn)處教堂鐘樓報時的鐘聲。
市集上香料商店門口旁堆放的花盆里花朵正凋謝,枝葉的末端漸漸枯萎,生命力隨著色彩被一寸寸取代而流逝,它在秋季的末尾茍延殘喘,只等冬天的風(fēng)雪一來,它便壽終正寢。
艾德里安踏過被風(fēng)吹到路面上的花瓣,花瓣被碾得破碎,殘香攀上鞋跟,跟著他一路回了報社。
他剛推開門,迎面丟來一個東西。
艾德里安嚇了一跳,下意識伸手接住后才看清是一個石榴。石榴看著體積偏小,外皮也不算光滑漂亮,即使如今秋季就要過去,這可能是最后一批掛果的石榴,也是在市集上賣不出高價的類型。
他抬起頭,格蘭杰正對他行了一個男式的見面禮。這仿佛是一個叛逆的玩笑,但艾德里安自認(rèn)不是刻板傳統(tǒng)的人,他只是揚(yáng)起手上的石榴,困惑地歪歪頭。
“這是一個小禮物。”格蘭杰像是剛剛回到據(jù)點沒多久,壁爐前烘烤著一件墨綠色的絨面斗篷,斗篷的顏色與她身上的裙裝配套,尾端還是濕漉漉的。她的帽子也擱在椅子上,帽檐裝飾著夸張鮮艷的羽毛。
她和伊麗絲挨在一處,艾德里安到來時她們正說著話,面前的雕花圓桌上也擺著幾個石榴,伊麗絲的手里也揣著一個半剝開的。
氣質(zhì)文藝的棕發(fā)姑娘往嘴里塞了一粒石榴籽,神情很是愉快:“味道挺甜的。艾德里安,你可不要被外表迷惑了,事物的真實可不是通過外表體現(xiàn)的?!弊詮挠^看了一場戲劇,伊麗絲對待艾德里安的態(tài)度變得更加熟稔,若是之前顧及自己儀態(tài)的程度算作十分,現(xiàn)在和艾德里安說起話便是五分。
“我會記得的,謝謝。”艾德里安本來想上樓,但既然格蘭杰在,他關(guān)心著上一次委托,便坐到了兩個姑娘邊上。他依舊記得卡羅曾經(jīng)告訴他的話,格蘭杰這個姑娘看著干練,實際上心腸柔軟,對弱小的事物很容易生出憐惜,因而逗留德累斯頓的這幾個月總是接一些沒什么報酬的委托,然而她又十分慷慨,若不是格蘭杰再三保證她有其他的收入來源,卡羅這個粗手粗腳的大漢也要責(zé)怪她。
不愁吃穿,出行豪奢,但卻是個漂泊不定的幽靈獵手。格蘭杰一度讓艾德里安覺得是個謎團(tuán),但是他想到自己,又對此釋懷了。冥冥之中,他覺得自己與這個充滿矛盾感的獵手間存在著若有似無的相似,這讓他對格蘭杰倍感親切。
“這石榴是委托的報酬嗎?”
格蘭杰沒有否認(rèn):“那地方種植石榴樹,村民送了我?guī)资畟€,太多了我?guī)Р涣?,大部分被我分給村莊里的孩子們了,就帶回來這幾個?!?p> 伊麗絲好奇地問她:“格蘭杰好像很喜歡小孩子?”
“小孩子都很可愛,我給他們一點不值錢的東西就很開心,讓我想起我小時候了……”
伊麗絲好像對這個話題十分感興趣,她甚至不忙著吃石榴了,興致勃勃地追問:“格蘭杰小時候是什么樣子?”
格蘭杰愣了愣:“大概有點討人厭吧,其他同齡的親戚都不怎么和我搭話。伊麗絲呢?”
“嗯……”伊麗絲琢磨了一陣形容詞,“約莫是個別人口中的瘋丫頭吧,男孩子都怕我。艾德里安呢?”她覺得在場三個人都得透露些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才算公平,哪怕艾德里安是個男子,也不能放過。
艾德里安揉捏著那個拋給他的石榴,有些猶豫:“我小時候……住在鄉(xiāng)下,有個妹妹,我們總是在樹林和湖泊玩,沒有別的玩伴?!?p> “聽上去你們兩個童年都有點寂寞。”伊麗絲敏銳地總結(jié)道。
格蘭杰點點頭:“所以我才想讓遇到的小孩子都能開心吧?!彼男那樗坪跤行┑吐?。
察覺到這一點的伊麗絲剝著石榴籽,提起了她最新得到的消息:“對了,你今天剛回來,肯定還不知道,克里斯提娜公主要結(jié)婚了,選帝侯公爵為了慶祝和紀(jì)念,安排鑄幣廠發(fā)行一款紀(jì)念泰勒。錢幣圖案據(jù)說是德累斯頓王宮的正面和公爵的側(cè)面頭像?!?p> 伊麗絲推測著:“可能含銀量又要乘機(jī)下調(diào)?!?p> 關(guān)于貨幣的話題讓艾德里安想起他的叔叔約書亞,少年時教導(dǎo)他和阿比蓋爾商業(yè)知識的就是約書亞。平日和善的約書亞在講授枯燥的學(xué)識時簡直像變了個人,嚴(yán)厲到甚至惹哭過阿比蓋爾。
他們?nèi)擞懻摿藥拙潢P(guān)于薩克森選帝侯以前發(fā)行過的幾種金幣和銀幣,又開始比較起各個邦國間不同泰勒的成色和市值。最后伊麗絲忍不住抱怨起兌換貨幣的麻煩。
在這個話題上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格蘭杰反而只是笑了笑而已。
艾德里安提起了他這幾日在市集中聽到的流言:“我聽說萊比錫要擴(kuò)建城墻?!?p> 伊麗絲對此事也有了解:“肯定是從行會流傳出去的消息。萊比錫的城墻不太好建,他們需要很多工匠,光是萊比錫本地的工匠肯定不夠用,石料也是如此。事實上我覺得德累斯頓也該擴(kuò)建了,老城墻都是百多年前建的,遷居進(jìn)城市的人也越來越多,遲早會擁擠。”
他們說著話,艾莫爾先生到了。
“石榴?”他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哪兒來的?”
“格蘭杰帶回來的?!?p> “美女,與石榴?!卑獱栂壬袷峭蝗粊砹伺d致,他捧起一顆石榴,念出詩歌般的語句:“冥府的饋贈啊,你乖乖做一個紀(jì)念品,安放在她的掌中,休想有不吉的心思。你若要將我的姑娘奪走,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信使去將她找到?!?p> 這個房間里的詩興仿佛會傳染,伊麗絲單手高舉一枚石榴,她裝得眉目憂愁,也跟著詠嘆道:“我心愛的孩子,別被短暫的歡愉欺騙,你每咬下一粒,就是遠(yuǎn)離我一步。那愁苦荒涼的土壤上,只有黑色的白楊,和不結(jié)果的椰樹,你的花朵無處盛放。歸來吧,到麥穗累累的田野上來,到我的懷中來?!?p> 她垂首念完,又剝了一粒石榴籽塞進(jìn)嘴里,只留艾德里安和格蘭杰在這個房間里茫然地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