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唐木書房,長庚星初下;十畝枯荷,隔竹閑鴉。三更過半,第三泡茶已經燒好,唐木赤手拈著紫砂壺,一口滾燙的茶水倒入口中,足含有半刻鐘時間,才緩緩咽下,然后靜坐于蒲團上,細細的品著剩下的雨前茶,他的心并不寧靜,五十丈外竹葉落地的聲音都足以讓他格外緊張,一年多前,他甚至會因此寒毛聳立。這兩年,自從妻子離世后,他多希望有熟悉的身影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著一身青綠羅衣,踏著竹葉,如仙子般落在浣針湖的蓮葉上頭。但每次幽夢驚醒,不過風過云起,雨霽日出,該來的還是會來,留不住的總也留不住。
唐傭不好喝茶,也不好飲酒,他見過太多的偽君子喝茶,也見過無數江湖客醉生夢死,可能是喝茶的人妄圖爭取更多的美好回憶,而喝酒的人妄圖消滅更多的悲傷回憶,他恨那些笑里藏刀的偽君子,也恨那些道貌岸然的江湖客??墒翘颇驹缟虾炔瑁盹嬀?,唐傭卻由衷欽佩著唐木,甘愿為唐木舍棄身家性命,他知道唐木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是整個江湖最穩(wěn)最能放下,也是最善良,武功最高的人。他時刻以唐家為榮,這倆年在江湖上許多人聽到他的唐姓,都會報以敬仰的目光,這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事。唐木隨手撿起一壺滾燙的開水,輕輕一拋,鐵壺仿佛被一股將將好的力道托著,慢悠悠地輕輕落在唐傭面前的檀木桌上,唐傭吃驚之余,也由衷開心,他內心知道,這兩年主人的心境和武功都已至化境,幾十年內江湖也不會有敵手。
唐木端坐著,凝視著唐傭身后的一幅字畫,紅酥手,黃藤酒,滿園春色宮墻柳。唐木平靜得似乎沒有了呼吸,似乎在等待著什么。而一旁的唐傭沒有動一壺熱水,他在等水慢慢變涼,等出神的主人回過神來,此刻,他不會開口,只是陪唐木靜靜地坐著。半個時辰過去了,紫氣東升,微微的薄霧如一層細紗撫著平靜的湖面,竹葉落了很多,卻看起來什么也沒少。唐木似乎想起了在江畔巨石上浣紗的少女,他似乎認識她,皺著眉頭,正在掂量被冷落的初遇,等他回過神來時,卻似乎一切都變了。
“水,涼了。”唐木悠悠地說道。
“公子,夫人先去已久,仇人也死了,水怎能不涼。涼如夜霜,風猶刺骨”
唐木轉眼看著唐傭,帶著一絲滿足的淺笑。緩緩說道:“洗去風塵后,再見你的臉,輪廓較兩年前已是分明許多,不知這兩年你是否能分辨黑白,胸有萬物。”
“公子天作之才,所學包羅萬象,前些年承蒙公子教誨,奴能學公子一二,已是頗多,近年行走江湖,追查寒劍,更是經歷無數,想來,憑我的資質,能有此成就,已實屬不凡。”在唐木面前,他總是如實所言,而所言盡是心中所想。
“你錯了,兩年前,你大約只有我的兩層,在外歷練這些年后,如今,亦還有我的兩層,這兩年,我精進無數,你更是成長甚多。出了唐家,江湖上武功在你之上的大約有四十多人,能打贏你的不超過三十人,有一大半已經歸隱,絕不再出山。即使在唐家,除了祖母,叔伯姑母們以及我眾位平輩兄弟姊妹外,你當是首屈一指,許多技藝即使對陣我尋常的同族兄妹,你至少可以與之斡旋三百招。我的后輩中,目前尚無人能在你手中過一百招?!碧颇疽鄬μ苽驘o甚隱瞞和忌諱。
“我想,即使那四十多人中有十人聯手對戰(zhàn)公子,公子縱使處于下風,憑借一手蓮花七夢,亦能全身而退。不像我許多次險些被蟊賊所傷。甚至贏不了只有一半功力的寒劍?!碧颇緷M臉慚愧的說起往事,甚是悲愴。
“一去兩載,我亦曾托人詢問,可卻對你所知無多,這些年你辛苦了,今日,只有你我主仆二人,我想聽聽最真實的江湖,你且說說見聞和軼事。”唐木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仿佛一尊大佛安坐在房中,自帶著無數光環(huán)。
“前年中秋前半月,我被江盜劃傷了左臂,在江左梅村的一間酒家里呆了十余天,幾乎每一天都會有不同的江湖故事,大都是去蘇州吳家作客的,中秋前日吳家驚魂神劍吳大先生五十大壽,可就在中秋前夜的宴席后,吳家大公子吳非為人所殺,后來我反復推敲旬月,才斷定兇手就在酒家中遇到的行客中?!?p> “御劍吳非已有吳大先生八成技藝,即使是現在的你,殺他也得在一百八十招后。想來吳非之死定有蹊蹺。”唐木淡淡說來。
“正如公子所言,吳非死狀蹊蹺,平躺于榻上,手足自然,無打斗痕跡,全身無傷口,脖頸為人指力所傷,瞬間致命,蹊蹺的地方在吳非死后,口鼻吐香,與桂花香絲毫無差,尤為濃郁,直到三日后才逐漸消散而去。”
“說說梅莊酒家的江湖客吧。”
第一日白衣醉劍
“第一日,清晨,楓青瓦墨白墻,雙鷺初踏湖波,江南露重,漁舟晨歸,寥寥炊煙,天大白,霧傾斜,人已醒。太湖岸雜草繁盛,秋,尚遠。我在樓上等水涼時,一個白衣少年推門而入,他很瘦,感覺是大病了許久,走路顫顫巍巍,仿佛宿醉未醒,眼睛迷蒙著環(huán)顧四周,匆匆到一張靠窗的椅子坐下,靴子滿是濕泥土,發(fā)間有雜草,白衣似乎被露水打濕,迎風竟飄舞不起來。他有劍,烏黑的劍鞘仿佛黑夜一般讓人發(fā)怵。左手手指修長而白嫩,右手卻泛黃而粗短,仿佛兩只手來至于不同人,一個花花公子,一個尋常村夫?!?p> “你不飲酒,卻住酒家,他不懂劍,卻揣著寶劍。世間事,總是這么不對稱?!?p> “我也甚感詫異,他沒有說一句話,要了一壺上等高粱酒,對著窗外的煙柳和塵土慢飲著,仿佛在等一個至關重要的人或是一個痛下決定的時間。他的面色愈發(fā)疲倦,可眼睛卻愈發(fā)明亮起來,酒家偏遠,除了漁夫和農人就是牧童和牛,他坐了很久,沒有窺見匆匆而過的馬匹,也沒有等到歇腳的行客。約至午時,烈日懸空,江南仲秋微熱,一壺酒盡,他再要了一壺。但當大家都以為不會有人再來時,一對稍顯古怪的男女先后走進酒家,男子約莫而立之年,矮而壯實,赤裸著上身,一條黑色的褲子,麻繩作腰帶。全身呈古銅色,雙臂如燒紅的鐵柱,目光如矩,想必外家功夫已練至爐火純青。他應該參加過數十次驚險的戰(zhàn)斗,可是全身卻沒有留下一處傷痕,可見他的腿上功夫也一樣相當了得。女子偏瘦,足比身前的男子高出半頭,竹帽濃紗,一直垂到肩頭,微微可見目光,甚是婉約,口鼻覆于另一層紗巾中,縱有明珠入眸,也難以看清其容貌。她一身烏衣將全身裹得異常嚴實,左手執(zhí)一把細劍,只有二尺二寸長短,手指如削玉,恰似翡翠凝水,恰似琥珀融脂,右手隱于長袖之中,不由使人浮想翩翩,她顰蹙間,似有西施之美。隱約可見腰間懸有數個深色的袋子,想必是暗器名家。她躡足前行,步伐很小很慢,卻能跟上男子的速度,輕身功夫定是非同小可。他們在另一邊靠湖的窗前坐下,男子要了茶和點心,女子要了酒和牛肉。男子吃的很慢,用筷子拈起點心,輕輕咬下一小口,細細咀嚼著食物,用江南的綠茶送服而咽下,看似十分講究,像極了名門公子。女子吃的很快,轉身對著太湖,撩起紗巾,一壺酒就盡了,在人們詫異的一瞬間,牛肉也盡了。沒有人愿意將男子想成婉約如水的女子,也沒人愿意將女子當成大碗飲酒大口吃肉的莽漢??梢磺芯瓦@么發(fā)生了。他們吃的很快,一句話都沒有說,放下銀子就走了,乘一艘漁舟,竟往蘇州而去。白衣男子還在窗前坐著,一動也不動,似乎沒人來過,似乎沒人在樓上注視著他,似乎醉了酒,似乎受了傷?!碧苽蚨似鹬皇垳氐乃畨?,飲下一大口溫水,唐木始終端視著墻上的字畫,時而皺著眉頭,時而長呼一口氣,沒有沉思,也不愿意打斷。
“炎熱的下午讓人困倦,白衣少年卻愈發(fā)精神,仿佛酒喝得越多,人越是清醒。他靜坐了整個下午,直到黃昏時,一個渾身腥味的中年人走進了酒家,他渾身都濕透了,卻沒有淌出水,破碎的黑衣服,很是名貴的靴子,右手握著一把鋒利厚重的鋼刀,左手拎著一個大箱子,箱子很是精致,與粗獷的中年人很不相配,可是這樣一個精美的物品卻在他的手中,任由他揮使,正如一個如花似玉的新娘嫁給了丑陋的老人,有了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調侃和戲謔。這么好的箱子,就任由他百般驅使,卻沒人愿意多說什么,世界就是如此不公平。這樣一個人就徑直走近,坐在了白衣男子的鄰桌,將箱子仍在地上,如此沉重的箱子落地,卻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此人若是江匪,一定是最著名的江匪,若是山賊,一定是獨霸一方的山賊。他要了一壺酒,一碗牛肉面,用面下酒,吃得很細致,酒喝完時,面湯也喝完了。中年男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白衣男子,終于把目光放在了箱子上,然后從里面掏出一大錠黃金,扔給店家,說為所有人買單,然后扛著箱子,挽著刀,走了。他走的陸路,也是蘇州的方向,他身懷重財,卻大搖大擺的走了,他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很招搖,卻也很事故。我開始欣賞這樣的江湖人。白衣少年不愿讓別人為他買酒,盡管他身無分文,盡管店家百般勸說,盡管我很注視著他。他還是說動店家,然后抽身去清掃了東廁,再滿足的離開了,他離開時,天已經黑了,我沒能注意他去的方向,他大概是去追中年男子,可能是暗中保護他,他應該不是貪財的人,否則憑他一整日的耐性,不會是個一文不名之人,他還那么年輕?!碧颇韭犞?,微微的動了下眉毛,仿佛又聽到了竹葉交錯的聲音。
“他來的時候的那把劍走的時候一定不在了吧?遇見如此好的東西,摘星怪怎會輕易放過?可憐老參怪辛苦十年,收羅盡天下毒物泡制冶煉一把黑水劍,兒子卻不會劍術和毒功,左手寒冰手,右手烈火刃倒也不輸乃父當年,不過可惜了那把毒劍,落在摘星怪手里,不知將殘害多少道貌岸然的武林豪杰和為富不仁的平民百姓?!?p> “公子足不出戶,竟然知道這些武林二流角色的名號,奴真是佩服不已?!?p> “不盡然,這兩個在江湖中也算好手,即使是你出手,也得花費些心力。而那對夫婦是前些年一夜殺盡滇南七十二怪的雪山仙子與火云怪物,兩人自幼相識,配合默契。論單打兩人皆非你敵手,若是兩人配合,你撐不過五十招?!?p> “難怪后來吳大先生邀二人作上賓,原來真是實至名歸?!?p> “摘星怪二十年前蒙受吳大先生救命之恩,想必那個箱子便是祝壽禮,而老參怪的兒子離開時才發(fā)現劍丟了,必是去追摘星怪了。”
第二日尼姑與采花賊妓女與和尚
“第二日,白日出水浮秋楓,半湖瑟瑟半湖紅,江南秋晚,細柳扶風,對景白鶴入葦叢,天曠遠,地無痕,三兩聲。我隱約夢見前夜三更時馬蹄由急而緩,至清晨,下樓打水時,馬還在,人應睡下不久,馬腿還是濕的。水煮好后,起風了,秋風很是棉柔,像酒樓里半醉的女子的舌頭叨叨不休,卻又聽不清說些什么。不多時,一股幽香蓋住了風中的淤泥氣味。有人打馬而來,但是車輪聲更明顯一些。在這樣的天氣,沒人不想去窺望雕車里的女子,然后匍匐在馬車邊,任由她溫暖的腳掌踏過自己的脊背,款款的走下來,她也許經不住這樣的風,卻沒有人不愿意攙扶她走進酒家,用身上最干凈的一塊布為她擦去凳子上的秋塵,用最美麗的絲綢蓋住桌子,用官窯里進貢的陶器溫最好的酒,為她斟上半杯,看她溫潤的眼神凝住溫和的酒,仿佛朝陽染紅的不是偌大的太湖,只是她傾世絕倫的一張臉,那時,沒人敢看她的眼睛,只是懼怕褻瀆了仙子心中純凈的一池甘露。我們在此訝異,彷若等待千年,我第一次知道,一柱香的時間竟然如此久遠,似乎掠過了我白活的三十余年。令人費解的是一柱香后她還沒有出現?!?p> “等我的眼睛逃開一座地獄時,馬車已經停在了酒家門前,趕車的是一個大和尚,棕色的臉,壯碩的身板,一身灰色的長衫經過一路風塵卻仍然尤為干凈,他可能是西方的羅漢,踩著云朵而來,靜靜的站在塵土之上,店主人牽著馬,和尚輕輕的走到馬車一側,細聲喃語問道:‘主人,太湖到了,咱們在酒家歇歇腳,再走吧?!噧炔o回聲,和尚平靜的揖在車外,一動也沒動。約莫半刻鐘后傳出來略帶娘腔的男子聲音,‘不急,中秋尚早,昨夜銷魂未醒,今朝又得美酒佳肴。美哉美哉。若得伊人一傾眸,衣帶漸寬釋清愁。’言盡后,只見車帷一閃,如光消,如霧起,其人已在酒家中。和尚稍慢,也跟了上來。輕功練至此,橫行江湖想必已是無憂。他一身青羅衣,雪白裳,銀白靴,頭發(fā)很整齊,佩玉冠,臉很精致,如同刀刻磨出來的那么端莊。全身上下無一分俗氣的堅鐵,可能此刻連兵器都是軟的,否則他定無處隱藏。他就坐在靠湖的一側,斜對著朝陽,只要了一壺酒和三條烤魚。他不喝酒,酒是和尚的。他吃魚只吃魚皮和魚肚肉,其余都是和尚的,他吃的不多,可也不瘦,他滿身散發(fā)著清香,卻不嗆鼻。他很奇怪,若沒有和尚,他只是像一個花花公子。若沒有他,和尚只是個酒肉和尚,可偏偏他們在一塊,似乎主仆,似乎師徒,似乎朋友,所以很是奇怪??赡苁澜缟显揪蜎]有奇怪的個體,奇怪只是陌生的個體不明緣由的組合,只是意想不到罷了。他們很不一樣,和尚吃很多,話也很多,仿佛不是仆人,青衣公子話不多,卻滿臉歡笑。似乎天生一副討人喜歡的面孔。和尚問道:‘去年我犯下殺戒,被方丈打成重傷趕出廟門,一路顛簸,今年承蒙您屢次相救,并一路教誨,我已是俗世之人,為何您總不讓我留一束青絲?’青衣公子很是不屑的回道:‘你不留頭發(fā)可以區(qū)分我倆的不同,所以我覺得尼姑很稀奇,你覺得青樓女子很是迷人,大概就是如此罷了?!銥楹尾缓染??’和尚自顧自的吃魚,青衣公子沒有回答,他可能一時未能想到如何作答,也可能只是不愿說出心里的悲傷,他不愿意喝酒,是因為他曾醉過,醉了七天七夜,傳說七天里,江湖第一美女巫山白帝公主出川探親,路過他所在的集鎮(zhèn),可他卻睡了七天,他以為他已經死了。他愛美人勝過于自己,所以他發(fā)誓不再喝酒,發(fā)誓不再錯過世上的美人,為此他去揚州一年,住遍了所有酒家,卻未曾沾一滴酒。所以,半月前他聽說廬山上新來了一個傾國傾城的小尼姑,關于美人的消息,他真的是無所不知,于是在七月二十一日的夜晚,他潛入庵院,在一扇窗外靜坐了一整個晚上,不管屋內的人是否愿意聽,他自顧自地說盡了整個前半生的故事,走的時候在窗臺上留下了一根玉簪,可是她是個尼姑,可是尼姑應該是耐心聽了一整夜的荒唐之事,不然他是如何說了一整個夜晚的話的。可是,尼姑在他走后的清晨,便開始了懺悔和惱怒,她恨他的出現,也恨她自己的耐心,更恨自己不夠放浪形骸的過去。所以,她以為他是經書里至高無上的恒河十佛,甚至是萬佛之祖也可以。之后的某一天,她下山了,她要還俗入世,回家出嫁,她告知了主持,便匆匆趕去蘇州,她為何而去?是去找他?還是因為吳大先生是她的父親,她僅僅只是回家賀壽。可是他在何處?他輕功如此之高,從未與江湖人交過手,人們不知道他是誰,也沒有聽過太多他的故事,因為大多聽過他的故事的女子都是心甘情愿地為他保守秘密,所以他有很多秘密。江湖一大半是男人的江湖,江湖的男人們不知出于何種目的,管他叫大馬蜂,于是他就真的成了大馬蜂。人們以為大馬蜂是根據臉來命名的,所以他應該很丑,所以從沒人想過大馬蜂竟然是一個翩翩公子。世間事總是如此讓人捉摸不透。好在他是個認真的人,他似乎喜歡上那個尼姑了,盡管未見過,也未聽過聲音,哪怕只是黑夜里的一次傾述,可是那種感覺卻像大雨蒙住了眼睛,海水灌滿山巒,讓他無處可去。他知道她是吳家的小姐,所以他要去蘇州,一切都沒有任何緣由,可原因就是如此簡單。”
“和尚飯量很大,吃完魚還要了八個饅頭,等他吃完,日已上枝頭,西房的客人醒了,她昨夜來得很晚,所以今天起的晚些,可她出門的時候卻在抱怨。她是有多想離開這個地方,她輕輕的推開房門,一件很大的紫色斗篷籠罩住了全身,紫色的紗巾蒙著的嘴唇和鼻子若隱若現,她好美,她的一雙眼睛可以讓太湖羞怯,可以讓鸞鳳還巢。斗篷太長,我看不見她的鞋子,可是她的腳有多美呢?大馬蜂與和尚目不轉睛的盯著她,他們的眼神定然不會放過這樣一個絕色美女,哪怕只是看,也要用全部的目光去看,把她每一個細致的動作都牢牢記住,如果能用眼睛畫畫,他應該是吳道子,而他應該是趙佶,我愿意是張擇端,因為我愿將她畫的更具體更完善。大馬蜂就斜坐在長木凳上,右手撐在背后,左手繞在鼻子周圍,雙腿輕輕的放在凳子上,仿佛飄在低空的一片烏云,他是真的快要下雨了,因為一汪秋水在蕩漾。那神秘女子輕輕地從木階上走下去,第一步仿佛春風踏浮萍,細雨沾梨花;第二步恰似紅蜓繞青梅,烏云壓城摧;第三步宛若秋月涼如水,霜紅楓微白;第四步猶如東風凋碧樹,柳絮繞梁走;第五步最似晨露浣溪紗,青云蔽流霞;第六步彷若艷日正當空,斜風無飛影;第七步猶似秋水拍長天,落霞踏湖岸。她注意到兩個不速之客,可她心里卻喜歡被這樣一個翩翩公子端視著,她才二十來歲,可尚待字閨中時每一次出門,至少就有二百三十個男人這樣捧著一顆鮮紅的心如此般癡情的窺視過她,可五岳歸來,他的眼睛是最有感情的,因為他看著紫衣女子,心里想的是小尼姑。可她卻一無所知,她害怕被那個慈眉善目的和尚直勾勾的盯著,所以她想盡快離開,匆忙往門外走去,她武功似乎很不錯,走得很快,可樣子卻很婉約。在經過身邊時,和尚再也忍不住了,伸手要抓女子的手,紫衣女子反應很迅速,匆忙一個閃轉,可是和尚功夫畢竟高一些,回手一指挑落了斗篷。所有人都驚呆了,和尚,大馬蜂,店家和蘆葦還有整個太湖,她竟然沒有頭發(fā),確切的說,她是一個小尼姑。當斗篷被挑落的時候,大馬蜂就知道了她是誰,這樣的容顏這個世界還能有誰,他腳輕輕的一動,身子就快速飛起,空中對和尚施出了兩掌一腳,和尚都沒有避開,被踢飛出窗外,落在湖畔的大柳樹上,驚走捕魚的孤鶩。他輕巧的落在尼姑面前,當她還未反應過來時,已經被大馬蜂擁在懷里,那一瞬間她震怒卻又感覺欣喜和熟悉??删驮谒膬A眸隔著紫紗輕輕的倒映在她自己的一汪秋水之中時,她似乎從他輕快的話語中知道了那夜窗外的聲音,她看著大馬蜂,輕輕地笑了笑,那一笑,仿佛清晨第一縷陽光鋪滿整個太湖。大馬蜂也淺淺一笑,擁著她,飛出窗外,落在湖畔的柳樹上,空中一腳又將和尚踢回了屋子里。他們擁著約有一個時辰,又述說了很多,不過這次說的是未來的故事,然后小尼姑坐在他的小腿上,一雙美如太湖的眼睛柔柔的凝視著大馬蜂的臉,他們的影子重疊在湖水之中,微波粼粼,雜糅在一起,難以分辨,也難以分開。他們細細呢喃著,時而有歡笑,時而有憤怒,時而就相互盯著對方的眼睛,總之他們的目光沒有一刻安分著。但是,也可能是圍觀者本身就不安分。”
“他們從柳樹上下來時,已經是晌午時分。和尚已經吃過午飯,并帶了一些美酒和牛肉送到馬車里。大馬蜂要了一份青菜豆腐湯,一盤清炒豆腐塊,一盤青菜,一盤酒菜,一盤切細的牛肉,和一條清蒸的太湖魚,小店太偏,沒有美味佳肴,可他們卻吃得很是開心,足足有一個多時辰,菜沒吃多少,他們卻都飽了。在他眼里,世界上已經沒有菜了,只有眼前的這個人,很巧合的是,在她眼里亦是如此。從此以后,很多年內,他們都有了自己的名字,他不再叫大馬蜂,他叫瀟湘公子,她不是小尼姑,她叫吳笙。因為名字的緣故,所以他很喜歡漂泊,她不愛說話。窗外的世界,一切都變了,那只驚走的孤鶩又飛了回來。他們終于走了,瀟湘公子讓吳笙坐他的馬車,而他騎吳笙的馬。吳笙在瀟湘公子的攙扶下,走進了馬車,卻立馬甩開公子的手,大聲驚呼:‘啊…啊…!她是誰?’以一種憤且驚恐的表情質問瀟湘公子‘她到底是誰,為什么不解開她的穴道?!癁t湘公子哈哈大笑的捋了下吳笙的頭發(fā),說道‘那你以為和尚為什么會駕這輛車,他為什么三番五次的送食物到車里,而她并沒有被點穴,只是和尚太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她或許只是希望和尚能親手伺候她進食,但是卻遲遲未能如愿,以至于她至今餓得乏力而已。哈哈哈!’她聽懂了他的意思,和尚也許并非是和尚,而這個滿身帶著藥香的女子,是和尚的愛人。她就那樣靜靜地走進了馬車,馬車上兩種完全不同的女人的香氣交織在一起。他們走了,沒再說太多的話,和尚駕車很穩(wěn),他騎馬卻很是生疏,他可能很少騎馬,以他的家財,他完全可以乘車坐轎子;以他的輕功,上天入地何須多一匹馬作為累贅,可這是吳笙的馬,他很感謝這匹馬將吳笙帶來此處,他不喜歡騎馬,可他卻喜歡騎這匹馬。他們走得很慢,也很愜意,以他們的速度,到蘇州至少要三天,可誰又在乎這三天呢,再多三天又如何?”
第三日 蛇蝎美人
“第三日,一夜的大雨,下至凌晨,天公似乎還沒睡醒,一直耷拉著腦袋。烏云不時牽著手,制造些靈動的閃電,太湖炸開了鍋,再也平靜不下來。白雨跳珠,急風入夢,秋漸涼,人來人往盡,不是故鄉(xiāng)。店家起得很早,特意關照了我這個流落在外的病人,他似乎有許多故事,在一顆平靜的心上巧妙的避開了更大的波瀾,也許只是自我的一種掩飾而已,可他卻在我這里找到了鼓舞,縱使生活不易、中年喪妻、母老子幼,但在他眼中總比我這個流落異鄉(xiāng)的病人優(yōu)越,所以,今天是他一個美麗的開始,人總和一個想象中的人對比,從那里獲得挫敗或者欣喜。雨很大,湖水漲得不多,卻有些渾濁。這樣的天氣想必不會有漁夫出去,往來的小舟一定是緊要的行客,一定花了大價錢。可就是這樣的天氣,梅莊的人都躲在屋內燒著熱茶,湖中卻來了一艘蓬船,蓬船很小,約一丈二尺長,在碧波滔天的太湖,連滄海一粟都算不得。一個花甲之年的老翁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赤著腳撐著竹篙,竹篙輕輕的觸碰著水面,仿佛不費吹灰之力,蓬船卻行駛如箭。這個看似不起眼的老人一定有很深的功夫,更有極好的駕船功力。在這太湖上,有如此厲害的身手,要么是湖匪頭子謝家三兄弟,要么是吳家的高手,而謝家兄弟不過四十歲上下,所以他一定是吳家的高手。他們遠遠而來,雨太大,聽不見其它任何聲音,只見船穩(wěn)穩(wěn)地??吭诰萍业拇a頭上,船上走下來三個人,前面是一個年近古稀,瘦骨嶙峋的老人,他走得很慢,卻穩(wěn)穩(wěn)當當的走著,坐了許久的船,船如此顛簸,卻能走得如此穩(wěn)的人,一定是武功很高的人,即使他很老了。跟在老人身后的是一個年齡不大的少婦,如果不是一身縞素和哭紅了的眼睛讓人忘而卻步之外,只要眼睛不瞎之人都清楚的知道這是一個絕色人間的女子。面容雖然趕不上前日的小尼姑,至少也有八九分姿色,但是少婦成熟的風韻,和完美婀娜的身姿以及對自己身體每一個姿體語言的理解,是剛從伊甸園中走出來的小尼姑所不能比擬的,她不急不慢,仿佛全身每一寸肌膚都安靜著,她的一身素衣被雨水打濕了不少,勻稱的上身、纖細的腰和圓潤如玉的肩,修長的腿和一雙小金蓮朦朦朧朧地從如流水般絲滑的裙子下露出,足以攝人心魄,她一動不動,可看她的人卻仿佛翻越千山萬壑,從遙遠的沙漠戈壁走出來,看到了第一壺清水,誰能忍住不上前端起,狠狠地將那甘冽的泉水吞入嘴中,然后再細細地觀摩這晶瑩剔透價值連城的玉壺,納為己有。她很有味道,一身縞素應該是初喪夫,更讓人意味深長浮想不止。人很奇怪,可能生下來就只屬于某個人,期間,可能克妻,克夫,克死父母孩子,可總會屬于某個人,卑微到被他踐踏在腳底,卑微到泥土里,波瀾不驚的過完一生,她就是只能屬于瀟湘公子的那種女子,可惜瀟湘公子走得太快。在婦人之后,撐船的漁翁跟在最后。”
“她眼睛腫著,楚楚動人,誰見尤憐,她真的很難過,這種天氣走這么遠,在如此破落的酒家歇腳,像她這般如此嬌貴的美人自然很是失落,見到的人也為她難過;當然,更為自己難過。店家見了三人,匆忙上前,一揖到底,顫顫兢兢地說道:‘吳二爺難得造訪蔽店,小店蓬蓽生輝,二爺快請屋里坐,我給二爺弄最好的茶,最好的酒菜招待三位。’他是對漁翁模樣的人說的,很是惶恐,很是恭敬,三人卻不以為然,徑直走進去在最好的雅座坐了下來,吳二爺與另一位老人對坐在一桌,女子坐在鄰桌,依舊楚楚可憐的樣子。他就是吳二爺,吳大先生的兄弟。在江南,吳大先生神劍無敵,可在這江湖間,吳二爺卻更為有名些。吳大先生善陸戰(zhàn),而吳二爺擅水戰(zhàn)。一人一舟一根竹竿,曾于湖心擊退了悍匪謝家三兄弟,從此名震江左。不多時,酒菜齊備,上好的碧螺春,紅燒鯉魚,魚不大,正好兩斤,鯉魚太小則刺多,太大則肉老,兩斤正好。一疊自制豆腐糕,一盤鹵牛肉切得很精致,清蒸湖蝦,芋頭燉甲魚。吳二爺和老人只要了一壺茶,菜都上在女子桌上。女子也不多說什么,舉箸便吃,她吃得很快,吃相卻很美,應是地道的江南女子,她熟悉這里的口味,熟悉這里的吃法,熟悉這里的動作,熟悉這里的一切,她或許就是這里的人,也或許不是,但她至少來過這里,在這里吃過相同的東西。溫熱的食物似乎讓她的身體有了些溫度,面色逐漸紅潤起來,一靨芳華羞煞了十里桃花,似白玉透燭火,又似碧月染春光;秀發(fā)悠長,綿柔如水;白衣如游云,蔥指似流光;或急促如夏雨,或輕緩如秋波;如梨花沾一滴春露,如落霞帶一江清水。在這個季節(jié)卻像一樹梅花,淡淡的清香在屋子里緩緩的散開,仿佛一股涼意瞬間穿過脊背,不由打了一個冷顫,可這才將將只是仲秋時節(jié)。這樣的天氣,無論是誰,都想聽這樣的女子講一些故事,都想耗盡家資去換她的一只繡花鞋子,不需要討價還價,不需要考慮未來,遇見她后,許多人的衣裳從此都只能看作袈裟,可又有誰知道,她卻并不是青燈枯坐之人?!?p> “兩個老人一動不動的坐著,雙手緊握,滾燙的茶壺就在他們之間,離吳二爺更近一些,卻緩緩地往瘦削老頭側移動,兩人仿佛云淡風輕,茶壺除了移動之外并沒有抖動,可見兩人內力相當,而吳二爺功夫更剛猛些。突然,兩人相視一笑,吳二爺率先開口:‘三年不見,你這臭棋簍子功夫依舊,佩服?!先嘶氐溃骸液孟缕澹^功夫,不過身外之事而已,不足掛齒。何況今天你贏了,老朽真的是老了,我云夢圣手八代單傳,想不到今日竟然絕后,哎,從此之后,只能以棋為子,以茶為嗣了?!瘏嵌敐M臉愧疚:‘賢婿早逝,未留下一兒半女,想來也是我吳家有愧,今我特邀您和小女往蘇州,今后我陪您下棋品茶,小女定替賢婿為你養(yǎng)老送終?!畡e提逆子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瘍扇撕攘吮e茶,便開始下棋,老人穿著棋盤,他的一件披風上畫著縱橫線,覆在桌子上就是棋盤,并順手從盒子中取出了兩盒上好的云子,白子晶瑩剔透,黑子熠熠生輝。他們下得很慢,女子就坐在鄰桌看著,沒有聲音,幾乎停住了呼吸,我卻能聽到自己急促劇烈的心跳,仿佛隨著大雨的節(jié)奏,在太湖中溺了水,拼命的掙扎著。一局終了,約莫半日時光,兩人緩緩的收拾了一桌殘局,披風剛離開桌子,店家便將準備好的佳肴呈了上來。午茶是黃山云霧,茶葉剛剛投入開水中,緩緩地舒展開,像被春風染綠,像被霧雨打濕,悠悠清香,讓人忍不住閉上眼睛,去幻想那一絲絲微微的苦意。清蒸的鮭魚,醋溜的韭菜,腌制的牛肉,桂花糕,鹵雞,醬鴨,和五分生五分熟的驢肉。吳二爺沒有示意女子上桌,女子一動不動,看著兩人吃完,然后隨在吳二爺的身后,上船,應該是往蘇州而去。吳二爺認識我的劍,就是公子贈與我的那把寶劍,他詫異的看著我,約莫一盞茶功夫,向我微微點頭示意,說道:‘樓上的朋友,鄙人老眼昏花,竟未能盡地主之宜,貴客若有閑余時候,八月十四來蘇州吳家,定好酒好菜伺候,今日家中有事,急需趕路,望貴客如約而來,以期令我吳府蓬蓽生輝。’‘承蒙二爺相邀,在下區(qū)區(qū)晚輩,八月十四定當叨擾,二爺既有急事,無需客氣。’小舟從此逝,來時快,去時更快,想必晚間時候便能至蘇州碼頭,不多時,太湖寧靜,只剩下一蓑煙雨,和碧浪滔天,風更急,雨濕了酒家滿地。”
“店家見吳二爺邀我赴會,甚是驚詫,立馬送來一條碳烤鮭魚,一只燒雞,幾道小菜,同我共進午餐。滿臉堆笑地說道:‘小人愚鈍,萬想不到公子竟然是吳二爺的客人,多有怠慢,還望恕罪?!魅思也槐厝绱?,我與二爺也只不過是初次見面,不知店家可知道二爺和那位云夢圣手老爺子的故事?!曛魅诵老驳卣f道:‘這太湖雖廣袤萬里,卻沒有我不知之事,三年前,云夢圣手與獨子上吳家求親,本是要娶吳大先生的女兒,奈何吳笙并不情愿,趁夜逃往廬山出家為尼,吳家怕云夢圣手丟了顏面,于是將吳二爺的女兒吳晴嫁給了云夢圣手的兒子,這女子能歌善舞,妖嬈多姿,簡直是風華絕代,名滿太湖,求親者無數,卻都不得結果。云家公子相貌堂堂,身材魁梧,武藝絕倫,更是精通詩詞書畫,又常年流連煙柳通巷之間,熟知風情。小施手段,于是便俘獲了吳家大小姐的芳心,當年送親遇到驚濤,便在我這小店逗留整整兩天,正是郎才女貌,新婚燕爾,兩人整日整夜飲酒賦詩,纏綿在一起。后聽人說,娶回家后,更是大門不出,沒日沒夜的歌舞縱樂,聲色犬馬,推杯把盞,春宵無度,終在半年前田肥犁斷,一病不起。聽說只是兩年時間,一個魁梧精壯的少年美男,竟成了骨瘦如柴,手無縛雞之力,雙足發(fā)軟,走不過百來步便需要下人攙扶之廢材。卻仍舊不知節(jié)制,終日服虎狼之藥石,縱酒笙歌。其家人見此情形,知其命不久矣,但膝下無子,故另納了數名小妾,望能留根,那少年云公子更是因此而放浪不休,終于,在一月前病死了,哎,說來也是可憐。英雄難過美人關啊,何況是如此佳人,誰又能真正把持自身?。〕鲞@事之后,兩家都覺得顏面無光,故閉口不談此事,對外皆稱云公子是肺病而亡,可是誰又知道呢?您說是吧?江湖還傳言,是吳家大小姐不滿云公子四處留情,故將其毒害。’店家說到此處,有些感傷,也很是自怨自艾。我大約懂店家的心思,他以為像這樣的美人,能死在她的石榴裙下,是一個男人十世修來的福氣,可是他沒有這樣的幸運,所以他很是卑微,卻以活著為榮。我想,世上的人大多不過如此而已。”
第四日 漠北公主
“第四日,天微涼,湖光清明,秋鶯沉浮薄霧里,點點游萍,烏云散盡后,日影斑駁,無風,太湖微波粼粼。大雨之后,江南秋味漸濃,梅莊漁人起得很早,炊煙寥寥,雨后的天氣最適合在蘆葦叢中抓聞名江左的太湖蟹,所以今天的集市必然不會寧靜,人們會踩壞許多蘆葦,太湖會失去許多孩子,更有人不遠千里慕名而來,只為一只水煮湖蟹。昨日不可追,故今日早起,燒一壺井水,店家很早便送來糕點,想必是凌晨精心的準備。整個上午百般困倦,我沒有下樓,湖畔柳樹上停下來了一只初見的畫眉,太湖岸無數棵翠柳,她卻偏偏停在我眼中,此處的水并非太湖最清澈的一隅,她卻義無反顧,最后還是離開了。直至午時也沒人經過,想來也是,此處僻靜,距離最近的集市也有半日路程,昨日如此天氣,必沒有人連夜趕路,惹一身泥濘;也不會有人一早出行,昨夜太吵,人們需要一個上午的清寧。及至未時,店家端來剛煮好的十來只太湖蟹,應是最新鮮的,還帶著湖水的氣息,湖蟹很大,每只足有半斤,我與店家相對而坐,他講解蟹的吃法,甚至說出了聞所未聞的蟹八件,蟹很美很鮮,卻怎么吃也不膩,不知何時蟹已盡,只剩滿桌殘渣,杯盤狼藉,不知何時又上了十只蟹,然后,桌上的殘渣堆積如山。”
“午后的小憩很美,特別是一頓美餐之后,夢里和空氣中都是太湖的氣味。一覺醒來,約莫黃昏時分,夕陽染紅十頃湖水,漁舟唱晚,白鶴亂飛,晚陽吸光了泥土中的雨水,仿佛醉酒的嬌娥,不多時已經低下頭去。日光落下后,堂屋暗了下來,店家掌了八盞油燈,可店里卻空無一人,天未黑,酉時,西邊官道上傳來一聲馬嘶,聞聲約莫三里,到此莫過半柱香時間。我們都很期待,因為一整天未見到生人和江湖煙客,這還算是江湖嗎?江湖不只是大江大湖,江湖是人,有人才有水,人多了水才深。終于來了,兩匹馬,兩個人,是女人,身段極其不錯的女人,都戴著面紗,天太黑,看不清樣子,想必很美,像江南的夜色,像太湖里漁舟的燈火,讓人溫暖的美。下馬后,兩人徑直走進酒家,走在前面的女子一身白色,白鞋、白裳,白衫,白紗,白衣帶,白的像月光的手指。舉止落落大方,一雙大且微綠的眼睛至少說明她是關外人。后面的女子一身青色。兩者身材相近,連臉的輪廓都很接近,只是白衣女子更勝一分,無論身材,無論氣質,無論舉止,無論那雙奪人心魄的眼睛,仿佛能將任何一個男人看通透,她的眼睛很美,像太湖一樣深沉,今夜,無人覺察到太湖平靜或是微漾,也無人知道白衣女子眼睛里的世界是如同塞北的狂野還是江南的精致。可無論誰都知道,就是這一分純屬于天賜的禮物,無論別人怎么努力,怎么打扮,怎么調弄都不能達到,人們管這種美叫做天賦,美就是一種最顯而易見的天賦。她就大步的走了進來,在門房下環(huán)顧了四周,然后終于把一雙眼睛放在我的劍上,我很平凡,但是劍卻很有名氣,人們認識我,通常會先認識這把劍,這把木公子打造的寶劍。她輕輕一躍便上了樓,她的輕身功夫并不優(yōu)美,甚至很粗野,類似大漠的雄鷹兇狠的蹬著土地,在天空中迅速的滑翔,沒有多余的動作,卻很有用,穩(wěn)而準,瞬間出現在了獵物的身旁。青衣女子畢恭畢敬的站在店門口,一雙如水的眼睛靜靜的盯著樓上,可能是看我,可能是看白衣女子?!?p> “直到她站在我面前三尺外時,我才看清她的樣子,白紗是可以看穿的,淡藍色的眼睛也是,挺拔的鼻梁仿佛似雪山之巔美麗的宮殿,唇很薄,尖尖的下巴,白皙的脖頸更是像極了雪域的圣山,雪山下有一泓涓涓的溪流,還有纖細的腰身,修長的腿,最美的還是那一雙眼睛,假如我心中另有一面湖水,此刻定驚濤駭浪,打翻了幾艘行船,淹死了所有女子。而后她輕輕的撩著面紗,如我所想,更是如我所愿。恰似卷起珠簾,看一彎明月,輕輕地從云叢間露出來,卻無一分羞澀,只有半湖高冷。她沒有劍,只有一根多余的絲帶纏在腰間,她應該是慣用鞭子,關外的人有幾個不是用鞭子呢,所以這并不奇怪。女子面無表情,問道:‘唐家人?’‘原來這把劍沒有去過塞外,竟然把聲名傳了出去?!畡]去過,卻有人去過,有人去的地方,自然什么都可能發(fā)生,也什么都可能被人知曉?!莿苡忻€是用劍的人有名?’‘都不是,沒有唐老太和唐木,這把劍只是把普通的寶劍,而你只是個普通人,從我出現開始你一直盯著我,我若愿意,每天至少可以殺十個這樣的男人?!牵x寶劍救命之恩?!?,我很想去見見這個神秘的木公子,江湖人稱他博覽古今圣賢書,琴瑟苼曲終不誤,一身武藝更是古今罕見,而且是個專情之人,自從迎娶夫人之后足跡便再未出過川東,如今唐夫人香消玉隕,唐公子卻甘愿為其結廬守墓,種花養(yǎng)竹,填詞作曲,一個如此抱負的男人,拿得起放得下,卻是個情種。即使我遠在塞北,也愿意不辭千里,去見上一面,三月前我去過川東,卻被他拒之門外,但是,我沒有埋怨他,卻因為他如此做法而感動?!f罷,白衣女子有些黯然,我心中一驚,回到‘姑娘見我也沒用,我不可能帶你去見木公子,何況我連自己都未必能活著回去,江湖好男兒萬千,還請您多多留意,木公子生性悠然,獨好僻靜,貿然前去,必定難以如愿。而且姑娘生性灑脫,直來直去,想必并不投公子所好?!篱g事往往如此,我以為人間多寂寞,故從漠北來到江南,江南物種繁盛,草長鶯飛,人來人往,我很快樂;而他卻以為人間太喧囂,終日躲在古城一隅,淡看四季如常,孤帆遠來,小舟常逝,卻很悲涼?!粋€活潑的女子哀傷起來,更加讓人疼惜很憐憫,無數個男人都會為此感動,因為她的悲傷是真實的,不用猜疑和試探的那種真實,不帶一分渲染和做作的真實,江南的女子甚至是天氣都學不會的那種真實。她藍綠色的眼睛似乎有淚水,更像是異國他鄉(xiāng)送來的寶石落在藍色大海中,激起一圈小小的浪花,伸展開幾圈緩緩的烙印?!?p> “她下樓了,徑直躍到了青衣女子的身側,在門口的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她們要了魚、蝦、蟹、糕點、豆子和酒,卻沒有要牛肉,是,漠北人沒有道理來江南吃一份下酒的牛肉。青衣女子為白衣女子擦拭干凈筷子、碟子和碗,為她剝了蝦蟹,挑去了魚肉的刺,依次置放在碟子中,在為她倒上半杯米酒,一切妥當后,白衣女子才開始就餐,她吃的很快,約莫一盞茶時間便好了,青衣女子只是畢恭畢敬的坐在她左側,看著她吃完,一動不動。等白衣女子吃完后,青衣女子才開始吃剩下的菜肴,她吃得很慢,頗有幾分南方人的委婉,但是卻天生沒有嬌弱的骨頭。青衣女子就餐時,白衣女子便在門外觀景臺上,看太湖的夜色,看星星點點的漁火,這時,遠處莊子里傳來幾聲狗吠,世界竟然如此精致和唯美,她或許憂郁著,甚至不愿去想家鄉(xiāng)和金碧輝煌的閨房,她也許會為這樣的美景流淚,淚應該是為了人而流下來的。太湖里裝了太多這樣的眼淚,她的心似乎比太湖更加寬廣深沉?!?p> “她進來時,青衣女子早已吃完,就恭敬的站在門口一側,等待白衣女子的吩咐。她們還是離開了,趁夜離開的,可能有著急的事,也可能沒有,她們沒有南下去蘇州,而是向北往金陵或者北固山方向而去,那時,我不知道她們?yōu)楹味鴣恚y道只是為了看一眼太湖秋色;我不知道她們去何處,難道是向往王謝堂前,青磚碧瓦,吸天地之精華,多少年龍蟠虎踞,享人間之才華,多少侯門似海,多情客變?yōu)槟奥啡?。她們去了,不知是否能遇見,我這樣的人當時還以為,縱使遇見也只會是巧合罷了。她們兩匹塞外的馬,噠噠的馬蹄和清脆的鈴鐺宛若一個美麗的錯誤,她們不應該打江南走過,至少不應該在這樣的秋天,她們適合仲春和盛夏,至少不是秋天,秋天有太多遺失的東西再也不能看見。她們走錯了方向,因為,至少在我的心中,她們有一個專屬的去處?!?p> 第五日 秋涼
天涼的比昨日更晚一些,黑夜長了,昨夜的羅衾已不耐三更的微寒,湖水更加清澈,漁舟收獲的比昨日更少了,霧濃了些,清晨風帶著湖中的濕氣侵襲而來,令人不由的打著冷顫,樹木沒有了勃勃向上的活力,秋天真的到了。秋天的集鎮(zhèn)不是很熱鬧,許多人家都開始制作精美的月餅,江南的小吃大抵都是如此精巧,似乎是用工筆一筆筆勾勒而出,卻與自然混為一體,令人美不自禁,難以自拔。炊煙中有各家煙火的香氣,人間無時無刻不美著,可他是江湖人,他離開家已經四個月了,去年中秋木公子來家中探望,送給他兒子詩書禮易樂,和其它幾本書,,并為他請了私塾老師教他識字,每想至此,痛哭涕零,一個唐家奴仆的孩子,兩歲牙牙學語時,竟然可以讀書寫字,很是感動,也很是自豪。川東的秋天很是悶熱,可江南不一樣,清新自然,悠然涼爽。但相比如此美麗的湖光山色,他還是更戀家一些,更期盼每日清晨和傍晚都看見木公子那張溫和的臉,帶有憂郁,更有無數的堅毅。更喜歡有如此強大的主人,支撐著川東的天空,保一方百姓安居樂業(yè),民風善樸。即使如今遠在數千里之外,卻并沒有絲毫的落寞,為木公子做事,就是一件很偉大、很自豪的事情,木公子的手下在江湖上都值得任何一個人信賴,念及此,頗多感懷,頗多驕傲。江湖,還是這樣的江湖,沒有江湖煙客,這里還是江湖。
第六日跟蹤捕頭的賊
“他用盡了力氣,二十余年,還只是一個平凡的捕頭,他武功很高,為人豪邁,幾乎沒有他抓不到的賊,也沒有他辦不了的案子,他沒有抓錯過人,也沒有冤枉過人,可年近不惑的他只是個捕頭,是個娶了商人女兒的捕頭,他掙過很多錢,可他卻沒有錢,甚至可以說一貧如洗,身無長物??伤麉s養(yǎng)活了三個兒子,和一個從不知節(jié)儉的妻子。因為他有很多朋友,各種各樣的朋友,他們可以為他去死,他也可以為他們而死,當他們都無懼生死了,又何必吝嗇錢財,所以這么看來,他很有錢,甚至可以說富甲一方。他的過往注定是不平凡的半生,他以前不會犯錯,以后也不會,他有自己特殊的嗅覺,他仿佛知道他所追蹤的人繞道于他身后,距他約兩個時辰的腳力,所以他故意在酒家停下來,等湖水安寧,等酒化成熱氣,等風卷起蘆葦,等一個少年?!?p> “下午,天陰著,風時有時無,蘆葦異常茂盛,湖中的水草像一團亂麻,湖面沒有霧,目及甚遠,小島和礁石星羅棋布,像恬靜的女子赤足踩在水中,浣洗窗布和紗帷,她如此美麗,天生麗質,是上蒼的鬼斧神工雕琢了一張毫無瑕疵的臉,太湖,就安靜的住在那里,為人稱道,卻不羞澀也不躲藏,更不會張揚,她就是江南,她就是江南的女子。跟江南的山,江南的水,江南的樹,江南的草,江南的萬事萬物一樣的秉性和脾氣。捕頭喝了一壺酒,沒有再要了,可能是囊中羞澀,可能是不想自己過于麻木,一個月來,他從洪都追蹤上千里至此,被人牽著鼻子,始終沒有機會,所以他不愿意錯過任何機會,即使是不是機會的機會。在洪都地面上,滕王閣上最著名的字畫被竊,這是洪都捕快衙門的奇恥大辱,更是他不能容忍的侮辱,自從他的名字在江湖上落下扎根后,已經有十余年沒有人敢在洪都地界下手了,所以他不能容忍,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他也會抓住飛賊,取回字畫。他發(fā)過誓,所以上千里都無一絲氣餒和埋怨,他應該這樣做,洪都也只有他能這樣做,他這樣做也是值得的。他的一雙布鞋已經很舊了,滿是泥濘和草削,他一身灰色衣服,又臟又亂又破,至少有一個月沒有換洗,甚至沒有脫下來,衣服上有木削、稻草、鍋黑,甚至有女人的胭脂,他一定去過很多地方,那個人一定不好追蹤。但他的頭發(fā)很整齊,胡須也不亂,臉很端正,不怒自威。他持有一把鋼刀,約三尺長短,黑色的刀鞘,黑色的刀柄,刀身很窄很薄,刀柄上纏著黑色的碎布。碎布看著很光滑,他一定經常用這把刀,這把刀一定很鋒利,一定能傷很多人,更傷過很多人。他以此刀為豪,此刻刀就在手中,他充滿自信?!?p> “兩個時辰已經過去,風卷著蘆葦蕩,如同一層層白浪掃過,聲音很大,他聽不見任何腳步聲,人更沒有來,梅莊的農人在自家的莊園里悠閑的澆灌著菜和花,沒有任何一絲其它的征兆,若是其他人,都會懷疑自己判斷錯誤,立馬起身趕路。可他沒有,他很有耐心,就坐在門口等著,他不由想起小時候,為了抓一只狐貍,他曾在淤泥中一動不動的趴了三天三夜,餓了,生吃淤泥中的泥鰍,連帶著腐臭味的淤泥生吃下去,當然,最后他成功了,所以他堅信這次也一樣。此刻的蘆葦蕩還是當年的蘆葦蕩,那只狐貍更加狡猾了,所以需要更多耐心。傍晚,漁夫和農人相繼歸來,酒家外的道上熙熙攘攘,他直勾勾的盯著每一個人,他在用力的嗅,已經走過去十多人,卻沒有一點線索,可他似乎知道那個人快來了,這時走來了三個漁夫,三人打扮幾乎一致,前面兩人并排有說有笑,左邊的漁夫背著竹簍,披著漁網,右邊的人扛著一根一丈長的圓木,后面一個人埋頭跟在后面,眉頭緊鎖,似乎很焦急,提著一盞油燈,挎著一個木箱子。他應該是嗅到了什么,站起身來,死死的盯著三位漁夫,三人并未注意他,只是靜靜的走著,可是到底是誰呢?他打量了三人全身每個細節(jié),沒有任何發(fā)現。最后面的人焦急什么?難道是怕被發(fā)現,他沒有說話,肯定是與另兩位不相識,他怎會破綻如此明顯。右邊的人扛了根木頭,難道圓木中空,里面藏有名畫和兵器,那么大一根木頭,有什么藏不了呢,左邊的漁夫話最多,完全沒有破綻,他一定不是那個賊,賊應該在另兩個中,突然我覺查了有什么不對,沒有破綻才是最大的破綻。在我想明白時,灰衣捕頭也看穿了把戲,抽刀一躍,直直的向落在最后的人劈去,他刀鋒很緊,沒有絲毫的保留,這一刀是致命的一刀,這一個月的追蹤他已經知道賊并非是大奸大惡之徒,他應該是個善人,他沒有傷任何人,在別人有難時,甚至會施以援手。所以捕頭這一刀充滿自信,他相信賊會出手,他無論對誰,賊都會出手,是的,在他的刀距離漁夫還剩一尺時,一張粗繩漁網從天而降,罩住了捕快,捕快連忙倒退進了屋子,不多時,道上只剩下一個人,約莫二十多歲,他不是漁夫,也沒有半點漁夫的樣子,一身黑衣,背上背著一根竹筒,左手一把三尺長劍,劍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但是劍很名貴。捕頭就站在門口,死死的盯著黑衣少年,黑衣少年也盯著他,氣氛十分冰冷,還是捕頭先開口了:‘你并不是壞人,不管你偷畫是什么目的,只要你交出來,我定不再追究?!谝律倌昕裥θ?,說道:‘你手段竟如此卑劣,如果我不救他,你就真的冤殺了好人了?!抑溃悄阋欢〞鹊??!谝律倌暌荒槻恍肌愦虿贿^我的,你回去吧,八月十四你來蘇州吳家,晚宴之后,完璧歸趙,如何?’‘如果我不愿意呢?你是不是會殺了我?’捕頭有些生氣了,說話聲都有些顫抖?!也粴⑷耍腋肝迨髩?,他喜歡這幅字畫,我想在八月十四他老人家大壽時私底下秘密讓他觀摩觀摩,然后再交由你帶回去,如何?字畫我現在可以交給你保管,看畫時保證只有你我家父三人在場,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氩坏介w下竟然是名動江南的御劍吳非,吳大先生的長子,失敬,你要畫,來借就行,何必費如此周章?!彩墙?,我只是想私自借,私自還,并沒有要驚擾您老的意思,想不到還是被您發(fā)現,追蹤至此,萬般慚愧?!瘏欠巧钌钭饕?。‘既如此,你速將畫帶回,也算是我對老爺子的一點心意,在下八月十四晚間前來取回便是,你去吧,就此告辭。’‘大恩不言謝。還望八月十四您來府上做客,在下定盡地主之宜?!f罷,扔與捕頭一袋碎銀子,說道:‘這一路你追蹤我,我也在跟蹤你,這些天惹您未飽餐一頓,萬分抱歉,今兒就請您喝酒了?!粤T,輕輕一躍,飛出十丈,落在一艘小船上,徑直往蘇州而去,他應是知道捕頭已身無分文,知道他今日的酒錢還沒有付,他是個豪爽的人,也很善良和體恤別人,所以他沒有說破,就走了。捕頭毫無表情的進了屋子,四周巡視了一下,看見我,看見我的劍,眼睛便再也沒有往樓上來了,他要了一壺酒,一疊花生米,一條烤魚,兩只燒雞,三斤牛肉。用油紙包起來,拎著就走了,相比于這里,他更喜歡去莊外的土地廟,縱情的吃喝,喝醉了再引吭高歌,像在家中或是朋友那里一樣,他應該不喜歡時刻被人觀察注視著,他應該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一個豪爽卻滿是心機的捕頭。他走了,天陰著,烏云慢慢的暗了下去,整整一天,它暗得很慢,所以將會下一場很久的雨,再晚些時候,起風了,風不甚急,卻連帶著湖水也漸漸降低了溫度,秋天似乎來得稍微快了一些,江南秋夜北風涼,心在江涯酒斷腸,多少煙客碧波里,生比浮萍死比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