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三層臺階之上端莊置放著一把寶座,明黃色錦綢鑲邊,座背上則是用千里之外的揚州送來的精貴紅冰蠶絲,由江南手藝最為精巧的紅娘精心紋飾三月才得以完成的繁雜花式,端顯出無上的華貴與威嚴。
寶座之上端坐著一位面目威嚴的中年男子,五官瘦削而顯得線條分明,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眸中看不出一絲感情,雙手端放在兩側扶手上,面無表情地看著臺階之下的情況——此人正是吳家現任家主吳青罡。
寶座之下,跪著一名男子,額頭及地,長發(fā)垂下,隱約可見幾縷白絲參差其中。
——也許是整個人跪下的姿勢蜷縮成一團的緣故,跪著的男子并不顯出劍道修行者一慣有的修長身形,反倒是四肢粗壯,顯得有些矮小。
大殿之中,兩人皆是寂寞無聲,一動不動,仿佛時間在這一刻定格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寶座之上的莊嚴男子抬起了頭,看向正前方大殿敞開的殿門,眼神中閃過一絲莫名的神情,但很快就又恢復了冰冷。
前段,兩扇殿門皆是敞開,天光照射進來,打在跪著的男子的脊背上,更顯出一絲卑微。
大殿之外則是一片晴空,萬里無云,顯現出中原特有的晴朗天氣,晴空之下,大門之外一孩童的身影漸漸浮現,由遠及近,身型面貌漸漸清晰了起來,看面目不過是個七八歲的男孩,但卻是不像其他這般年歲的男孩又一種頑皮的氣質,這個走路姿勢都顯得很用心的孩子反倒是有一種干凈的氣質,好似一塊尚未沾染灰塵的寶玉。
地上跪著的男子聽到了大殿之外傳來的腳步聲,身體不可查覺的顫抖了一下,很快就又恢復了平靜,再沒有動彈一下。
終于,那干凈氣質的孩子走到跪下的男子身邊,低頭看了看,又抬頭望向寶座之上的吳青罡,張了張嘴,大殿中出傳來孩童靈動的聲音:
“大伯,武叔犯了什么錯?”
由于大殿過于空曠,清脆的聲音撞擊在墻壁上然后反彈回來,一時間大殿只中回蕩著孩童稚嫩的聲音。
寶座之上的男子聞言站起身來,腰間掛著的幾塊木質腰牌相互碰撞,不知道是什么材質做成的,竟是發(fā)出清脆的好似金屬撞擊的聲音,其中有一塊木牌上肉眼可見的出現了一絲裂痕。
隨著男子站起身來,修長高大的身形徹底展現出來,更是添上了一絲無形的威壓,而大殿之外射進來的一縷天光照在男子線條分明的面龐上,吳青罡整個人更是散發(fā)出壓迫式的氣質,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罩在一大一小的階下兩人身上。
吳青罡看向尚是面龐稚嫩的少年,面目之間毫無神態(tài)起伏,語氣冰冷,像是說出了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情:
“武琛殺了你的母親?!?p> 跪著的男子聞言身體顫抖又是了一下,頭埋得更深,整個人又是縮小了一圈。
孩子楞了一下,歪了歪頭,低頭看向武琛。
吳青罡向前一步,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武琛是你的殺母仇人,只要你今天殺了武琛,我以吳家家主的身份保證,你走出這間大殿之時,便會是吳家當代持劍人,以你的天資,用不了二十年,普天之下再無不可去之處,天下劍道皆會尊你為頂峰?!?p> 之后,吳青罡又是看向跪著的武琛,眼神冰冷,又重復了一句:
“只要你殺了武琛?!?p> 那男孩沒有應答,只是低頭注視著武琛,這位一直陪伴著他的老師。
武琛感受到男孩的目光,終于是抬起了頭,跪起身來,先是朝著寶座上的男子磕了三個頭,然后目光大殿左側,那邊擺放著吳家世代持劍人的劍碑,不知是朝著其中的哪位,又是恭敬地磕了三個頭,最后才是轉向身邊的少年,對上了少年清澈的眼眸。
武琛看向男孩腰間的短劍,緩緩點了點頭。
大殿之中又是陷入了沉默。
仿佛是過了幾個世紀那般漫長,之后才緩緩傳出了短劍出鞘的聲音。
武琛看著天光照在劍刃上反出的青光,從中看到了自己疲憊的面容,還有鬢角垂下的白發(fā),似乎看到了自己三十年的人生。
武琛緩緩閉上了眼,幾絲斑白的長發(fā)在肩頭飄舞。
……
武琛睜開了眼,老眼之中閃過一絲疑惑,看到了自己和那紅衣之間,站著一個少年。
——就好像十年前那樣。
少年的身影武琛很熟悉,所以不免有些意外;
少年手中的那把短劍武琛更熟悉,但這次武琛卻不覺得意外。
武琛抬頭看了看天,雨滴落下來,武琛第一次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那紅衣之中的身影沒有動,長袖再次飄舞,全然不似被大雨淋透的少年狼狽模樣。
半晌之后,紅衣之中再次傳來詭異的聲線:
“卷簾只殺該殺的人,快快閃開?!?p> 余添卻是不以為意,右手揮了揮那把短劍——雖然把玩了一路,但余添還是有些意猶未盡,這是余添第一次拿到真劍,自然要過一把手癮,同時卻是用另一只左手扣了扣鼻屎,這才說道:
“沒有誰是該死的。”
然后余添轉過身去,看向滿身傷痕的武叔,接著說道:
“努力活著才是每個人的責任,這是我今晚學到的最重要的一課?!?p> 然后余添又看了看手中的短劍,依依不舍地調轉了劍身,自己拿著劍刃,感受上面?zhèn)鱽淼匿h銳和冰冷,把劍柄的那一端遞給了這位白發(fā)老人。
武琛看著這把短劍,目光中閃過許多復雜的情感,視線下移,映入眼簾的便是劍格上的“吳痕”二字之后,然后武琛慘笑著搖了搖頭。
“不使劍了?!?p> 余添把左手的鼻屎彈開,走到武琛面前,一臉的不屑,伸出拳頭朝著武琛的面門打了一拳。
武琛還沒反應過來,一臉茫然,剛剛又坐起身來,又被余添一腳跺在了泥地上,本就沾滿血水的武琛更加顯得狼狽。
“這一拳,是替肖大哥打的;”
“這一腳,是替葉青竹踢的?!?p> 紅衣只是沉默,看著這眼前的一老一少。
武琛聞言,只是咳嗽了兩聲,紅了眼角,但卻仍是不伸出手去接那把劍。
“不使劍了……不使劍了……”
余添哼了一聲,把短劍插在武琛身前的泥土地中,劍身清亮,反射出明月的光輝,照映出武琛蒼老的面龐,一如劍名吳痕那般不見一絲痕跡。
余添看了那紅衣一眼,轉身離開。
武琛茫然之中,聽到了少年遠處依稀傳來的聲音:
“之前有一個叫青陽正宇的人來過,托肖云華給你帶句話,肖大哥之后又囑托給我了?!?p> “——是一個叫吳秋水的人說給你聽的,只有一句話,說的是……”
余添回過頭來,目光對上武琛,嘴唇微動,說出了那句話。
霎時間,武琛低下頭,雙手捂住臉,老淚縱橫,像個孩子一般哭出了聲,順著指間流下的,不只是武琛的淚水,還有十年來的心酸
——還有漫天的雨水,此刻皆是無聲地落下。
終于,武琛顫顫巍巍站起身來,動作有些大,扯開了渾身的傷口,鮮血又一次浸紅了這位老人的身體。
武琛仰天長嘯,右手顫抖著伸向那把短劍。
紅衣依舊未動,只是靜靜看著。
“謝謝了,”武琛看向那一身紅衣,然后看向那把短劍,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然后武琛右手發(fā)力,從泥土地上拔出了那把短劍。
剎那間,劍光大盛,照亮了整片夜空。
……
青陽正宇拿著一把傘,走在出城的路上,突然回頭看了看,嘴角輕微上揚,少年俊俏的臉龐委實明艷動人。
你的話,我可帶到了。
青陽正宇又想起了那個內方山下那個手持木劍的少年,心中念道。
下一次我可不會再輸了。
這般想著,不覺腳步也輕快了許多,雨傘輕輕晃動,少年顯得很開心。
……
偌大的將軍府內,大殿之上,只是點了一盞火燭,火光照耀之下,一旁的躺椅輕輕晃動,上面躺著一個人。
燭影之下,陳歆的面龐在光明與黑暗之中徘徊。
像是感覺到什么似的,陳歆抬了抬眼,有些意外,過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閉上了眼,心思飄向遠處。
“世間之事,又有哪件是真正遂人意的呢……”
——將軍府殿門外,倒扣著一只精致的小碗,內側的裂紋似是又大了一些,默默地注視著大雨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