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向前飄飛,不遠處站著一個白發(fā)老人,渾身是血,手中一把短劍。
白發(fā)老人沒有理會,只是低頭看著手中的劍,眼神藏在一頭白發(fā)之中,讓人看不出里面到底藏的是悲戚還是懷戀,欣喜亦或者是悲傷。
一閃之間,獨屬于卷簾的詭異身法展現(xiàn)地淋漓盡致,一身深紅衣幾次騰挪轉移,在雨中劃出一道弧線,在絕對的速度上并不算快,但是現(xiàn)場的無論是誰都沒能看清楚行進的軌跡,仿佛是鬼魂飄忽在大雨之中,只是一席紅衣著實有些滲人。
不過一息時間,卷簾的玄階頂尖高手便出現(xiàn)在了武琛身側,寬大的衣袍一甩,袖中裹挾著煞氣,徑直朝著武琛的面門而去。
一旁的余添瞇起了眼睛,他其實并看不懂這種層次的戰(zhàn)斗,但他隱約覺得有些東西正在悄然發(fā)生。
余添尚未入階便能知道,紅衣自然也不例外,這也是為什么一直不慌不忙的卷簾殺手要搶先下手了。
手刀快要落在武琛那布滿皺紋的脖頸上時,武琛終于動了。
這位老人轉了轉頭,已是沾上了點點血水的白發(fā)甩開,漏出那雙眼眉。
眼中有劍氣,心中有劍道。
拿著短劍的右手輕輕一抬,無痕劍反射出一道清光,好像是來自頭頂?shù)脑鹿?,但更像是劍身自己散發(fā)出的光芒。
那道光芒自武琛右手而起,劃滿了整片夜空。
不遠處,燕雙飛瞇起眼睛看向這邊,方苞不明情況,但卻是哼了一聲口哨,劍光閃得他有些睜不開眼;一旁趕來的的陳富貴卻是停下腳步,睜大了那一雙大眼,看向那邊,瞳孔之中隱約閃出一道金色的光芒。
一劍,紅衣收手,長袍一甩,轉出一道圓圈,閃身便要再欺身而上。
武琛面無表情,只是略微皺眉,眼神卻是更亮,仿佛手中的劍光。
手指微動,右手往回一拉,又是一劍。
劍光較之前小了一些,速度卻是更快,余添勉強睜開了眼,武琛的右手卻已經(jīng)是換了位置。
兩劍,紅衣急退,隱約傳來一陣咳嗽的聲音。
“抱歉了,武琛的劍,讓你久等了。”
武琛向前一步,劍尖朝下,滴下一滴鮮血,好像一邊的大雨,落在泥土地上。
武琛的臉滿是泥濘,白發(fā)散亂的披下來,上面沾染了不少血跡,黏連在一起,隱約漏出武琛的雙眸,眼底盡是淡然,好似在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身上的布衣早已開裂,藏著無數(shù)道細小的傷口,雙腿微微有些顫抖,右手卻穩(wěn)如泰山,一如手中的劍。
既然拿起來了,就別松開了。
“這不是吳家的劍?!奔t衣的聲線再變,依稀聽出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而且很年輕,但是顯得有些中氣不足,語氣淡然。
“不是,這是武琛的劍。”
“有什么區(qū)別么?”
“吳家的劍……是錯的?!?p> 武琛搖了搖頭,看向東方,他感覺到了那邊傳來一陣強大的氣場,哪怕是隱藏著,但是偶爾露出的氣息已是籠罩在了整座青蒼城,正是躺在搖椅上瞇著眼睛,似是要睡著的陳歆。
這感覺武琛并不陌生,是初次感受到境界之力的感覺。
地階的標志。
……
“以僅剩的生命力換取最后的劍道么……這種感覺……”
陳歆翻了個身,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青陽正宇那小子說的沒錯呢,吳家出了個有趣的小子呢……”
然后又是一陣沉默,燭火搖曳。光影交錯。
“老師,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整座天下曾經(jīng)放在你面前……你究竟要什么?”
“難道非要天下人死絕么?”
陳歆手中的竹書突然漂浮起來,懸在半空中,發(fā)出輕微的青色光芒,照出陳歆有些疲憊的面龐,與看起來仍是年輕的面龐有些不符。
“……到底是什么東西,要讓億萬人的生命做賭注?”
……
第三劍揮出,劍光更小,但是卻更鋒利,最重要的是,夠用了。
終于,紅衣一閃,消失在了大雨之中,再不見蹤影,只是那片泥土地上,略微露出一道小口子。
沒有多余的威力散開,沒有宏達的氣勢,返璞歸真,極致的控制力,這便是地階,與玄階完全不同的境界。
難怪有人說地階之下不過是門外風景。
武琛此刻卻沒有那么多心思去想這些了。
這位老人提起劍,感受到壽元燃燒所帶來的生命最后的活力,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因為他又看到那條大道了。
仿佛永無止境,仿佛直通天門,曾經(jīng)是武琛以為自己要追求一生的東西,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又回到他的身邊,哪怕代價是之后的所有。
“對不起了?!?p> 武琛回過頭,看向早已停下手的燕雙飛,在一邊是沉默不語的陳富貴和躺在地上大喘氣的獨臂方苞。
這是武琛今天第二次道歉,都是真誠的。
燕雙飛卻是笑了笑,好像第一次在春芽酒館看到武琛的那樣。
“武叔客氣了?!?p> 今夜燕雙飛第一看看到武琛的時候,說的便是這句話。
“我能問一下為什么嗎?”
武琛搖了搖頭,語氣依然真誠:
“我不知道?!?p> 燕雙飛嘆了口氣,上前一步,正好踩在紅衣消失的地方,上面有一道微小的裂痕,但是大雨淋了這么久,卻是依然沒有消失,仿佛是裂口避開了大雨,或者是大雨避開了裂痕。
“我說過,我燕雙飛是個賭得起的人,之前沒有人相信,因為我沒輸過?!?p> “武琛的劍,不殺人了?!?p> 燕雙飛聞言楞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哈哈一笑,之前面色不改的這位青蒼城梟雄卻是笑彎了腰。
“不殺人的劍……燕某知道了,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么?”
燕雙飛直接是坐在了地上,華貴的衣袍今夜第一次轉染上污穢,雙手拍打地面,濺起一圈水花。
“是燕某殺人過多了么?”
在場眾人都不說話,靜靜地看著。
半晌之后,燕雙飛終于是抬起了頭,看向武琛。
武琛這才意識到,燕雙飛其實并不年輕,或許兩人相差的只是一頭白發(fā)罷了。
“請武叔賜劍?!?p> 燕雙飛站起身來,朝武琛走去。
武琛沉默了一會兒,右手舉起,揮出了今夜第四劍,亦是他人生劍道的最后光輝。
燕雙飛停下腳步,兩人相對而立。
“謝了?!毖嚯p飛閉上雙眼,不知道在對誰說話,是武琛,還是頭頂?shù)奶斓?,亦或者是是他自己?p> 不過都不重要了,燕雙飛蹲下身去,從腰間掏出一塊令牌。
不遠處的余添認得這般制式,他隱約看到上面潦草寫著一個“燕”字。
仔細地把令牌放到雨中的泥土地上之后,燕雙飛站起身來,露出了最后的微笑,卻是比之前真誠了許多。
然后伸出兩指,點向眉間,然后無力地垂下。
就這樣,青蒼城十三塢坊總舵主燕雙飛,站立死在雨中。
——據(jù)說在最后一刻,他的嘴角仍是向上彎起,不知道在笑些什么,是人生?還是天道?
武琛只是感覺視線有些模糊,然后便是一陣天旋地轉。
最后,傳來的是重物砸在雨中的聲音。
“啪嗒。”
生命的最后一刻,武琛的右手仍是沒有松開。
這位白發(fā)老人似是又聽到了男孩的聲音,眼前又一次浮現(xiàn)起那雙清澈的眼眸,好像是一潭秋水。
“吳家的劍,是錯的?!?p> ……
遠處,修長的少年舉著一把黑傘走在雨中,低頭看了一眼腰間的劍鞘,然后回頭看向這座青蒼城。
面很好吃,人很有趣。
我們還會再見的。
少年心中想到,微微彎了彎身,然后身影埋沒在群山黑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