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子站住了腳,猛地回頭。
對面華麗的有些夸張的畫舫上,紅衣的女子的面容在手里燈籠的映襯下飄忽不清,漸漸地,她手里的燈籠越來越紅,如同血液一般的火光照得她鬼魅幽怨。
霧氣越來越濃。
我心下微沉,腳上不留痕跡的退了一步,道“你想說什么?”
“奴家只是不想見煙花姑娘再讓別人利用了罷······”紅衣美人聲音幽寒徹骨,尾音微微勾起,帶著莫名的魅惑。
我嗤笑出聲。
那邊的氣氛似乎滯了一下。
半晌,幽幽的女聲再次響起“煙花姑娘難道不會不甘心么······”
“有何不甘心?我這條命是我哥給的,如果當(dāng)時不是他把我?guī)Щ貋?,我早就死在了雪里,所以,就算他要我去死,我也不會說半個不字,因?yàn)?,”我若有所思的看了面的人一眼“這都是我欠他的?!?p> 對面沉寂了片刻,然后那個女子突然放聲笑了起來,婉轉(zhuǎn)嫵媚的聲線在馥郁的水霧里不斷回蕩,在白茫茫的水汽里聽起來格外的滲人。
我不說話,只是站在原地望著對面的女子。
好半天,對面的女子終于止住了笑聲,將手里的燈籠放在一邊朝我福了一禮,輕笑道“可否請煙花姑娘上船?”
我不置可否,只是眨眼看著她。
她撲哧一笑,兩曄的花鈿輕輕一顫,道“妖王陛下拜托我照應(yīng)姑娘,姑娘不妨上船來,我們也好熟悉熟悉!”
“你怎么證明你是我哥拜托的人?”我反問。
紅衣女子笑而不語,抬手拋出了一道花印,是一段糾纏在一起的白練藤蘿紋章。
我這下終點(diǎn)了點(diǎn)頭,給那船夫下了暗示,然后飛身落到他們的船上。
女子重新提起了燈籠,朝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也不客氣,抬腳進(jìn)了舫中。
舫中果然如同我所想的那般煙霧繚繞,靡靡亂耳,一群打扮姹紫嫣紅的狐貍精和幾個年輕男子鬧成一團(tuán),絲毫沒有注意到我們進(jìn)來。
我隨意掃了一眼,有些無聊的移開了腦袋。
就在這時,我忽然看見那團(tuán)亂成一團(tuán)的花花綠綠之外,竟然坐了著一個穿著白色僧衣的和尚!
此時他背對著我們,一個人孤零零的端坐在紅木矮桌邊上。
竟然連和尚都勾上船了?!
我頓時回頭欽佩的看了紅衣女子一眼,女子似乎有些意外,剛開始的時候還愣了一下。
但面對我的敬意,她似乎一點(diǎn)也不在意。輕車熟路的帶著我繞過鬧哄哄的主舫,我們最后在一個用屏風(fēng)隔開的小隔間里坐下。
為我倒了茶,她有些抱歉的說了一句稍等,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大概是還要去應(yīng)付那穿白衣裳的和尚。
我一個人坐在兩人寬的小隔間里坐了半天,無聊至極的我索性打量起四周的擺設(shè)來。
就在離我身體的不遠(yuǎn)處,置著一只樣式古樸的黃銅香爐,水沉裊裊,繞轉(zhuǎn)低垂簾幕軟紗。面前的屏風(fēng)上繡著色澤艷麗的大紅花朵,肆意鋪張的開滿了半展屏山。
我盯著那些紅色的花朵看了一陣,卻忽然發(fā)現(xiàn)隔著屏風(fēng),可以隱隱約約看見外面的情況。
此時,外頭那些男男女女已經(jīng)開始蠢蠢欲動,我一時間看的臉紅心跳,視線又不經(jīng)意的落在了角落里那個穿著白色衣裳的僧侶身上。
奇怪的是,離開的紅衣女子并未去陪他,他還是和之前一樣安靜的坐在那里,一顆頭型姣好的腦袋背對著狐貍精的方向。
難道不是狐貍精們騙上船的······
我盯著白衣僧侶的背影,忽然冒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想法。
就在這時,那僧人像是察覺了我的視線,身子微微轉(zhuǎn)了一下,朝我的方向望了過來。
屏風(fēng)隔斷了大部分的影像,我只能看個模模糊糊的看個大概。
影影綽綽間,我看見那和尚朝我的方向轉(zhuǎn)過來,抬起右手,豎起一根食指,輕輕按在了自己的唇上。
他看見我了??!
我一時愕然,盯著那個和尚看了半天。
可讓我失望的是,他做完那個動作之后就轉(zhuǎn)回去端端正正的坐著了,在沒有往我的方向看一眼。
不過他果然是看見我了,我暗腑。
只是那個動作是什么意思?閉嘴?
我突然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端起已經(jīng)涼了的茶一口氣喝完,我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坐直了身體,等待紅衣女子的歸來。
水沉煙的白色煙霧盤旋而上,消弭于無痕。
小隔間里的香味越發(fā)的濃烈起來。
就在我差不多快要睡過去的時候,我終于聽見了推動屏風(fēng)的聲音。
下意識看了一眼那和尚坐的方向,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
“煙花姑娘?”
我尚有些出神,一個千嬌百媚的聲音就打斷了我混沌的思緒,我一瞬間繃直了身體,抬頭去看那個說話的人。
紅衣女子噗嗤一笑,百媚橫生“花姐兒久等了!”
“沒有沒有!”
女子低眉,動作輕柔的在我面前的小幾前坐下,又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問我。
“姐兒在這邊可找好了住處?”
腦袋被水沉香的味道熏得有點(diǎn)暈。
“沒,還沒,我現(xiàn)在···”我用力甩甩頭“我現(xiàn)在住在飲歸樓里?!?p> 出乎意料的,女子沒有搭我的話,反倒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臉上是掩不住的擔(dān)心“花姐兒,你是不是覺得不舒服?”
“···?。俊蔽掖袅艘幌虏呕卮?。
腦袋越來越懵,感覺像是被塞滿了棉花,悶的難受。
不知何時,水沉香的煙霧竟充滿了整個隔間。
恍惚里,面前女子的面容變成了一個生面團(tuán),在空氣里不斷拉伸扭曲。
這時她朝我伸出手,我看著她,然后撲了個空,可是莫名的,我的思路還停在剛才的對話上“姐姐,我可不可以到府上借住一陣?”
女子的面容倏然放大!
慢一拍的,我聽見她急促而尖銳的聲音“你若今天能活著出去,那便盡管來啊!”
醍醐灌頂?。?p> 我一瞬間就清醒了!
強(qiáng)忍住洶涌而來的眩暈感,我努力抬起頭看著近在咫尺的臉。
周遭黑如濃墨,深沉的黑暗里,只有那紅衣女子一雙狹長的狐貍眼泛著瑩瑩綠光。此時她一動不動的停在我的面前,直勾勾的盯著我。
我心下暗罵竟然著了道,另一邊卻努力提起精神和這殺千刀的狐貍精周旋。
“姐姐,”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無害些“我不明白,姐姐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狐貍眼紅光一閃,幽怨徹骨的聲音從黑暗里傳來“你竟然不記得我們了?”
我嘴角一抽,難不成是我以前做的孽,現(xiàn)在找我尋仇來了?可我不記得我什么時候招惹過狐貍精啊!
思考了一陣,我猶豫的點(diǎn)了一下頭,表示自己記得。
誰知道這一點(diǎn)頭頓時像是捅著了馬蜂窩!
幽綠色眼睛光芒陡然暴漲,尖銳到嘶啞的哭笑聲歇嘶竭底,聽得我耳蝸陣陣抽痛。
“你還記得?!你居然還記得?哈哈,哈哈哈哈,蒼天有眼??!蒼天有眼!父親,母親,胡家上下一百三十七條性命,雪膩今天終于能夠幫你們報仇了!??!嗚嗚嗚~~我終于能夠,姐姐,母親,父親,你們看到了嗎?你們看到了嗎······”
看著那狐貍精像個瘋子似得又哭又笑,我徹底傻了,她到底在說什么?一百三十七條性命?我確實(shí)不記得我做過這樣的事?。?p> 忽然間,她似乎瞥見了我疑惑的表情,所有聲音戛然而止,哭笑之聲在空曠的四周不斷回蕩,聽得我頭皮發(fā)麻。
“你自然沒有做過這樣的事,”狐貍精冰涼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因?yàn)槟鞘俏具t達(dá)做的?!?p> 我的腦子里吹過一陣虛風(fēng)。
“···這,這樣??!”
我一定要回去弄死那個傻狗子!
知道了緣由,我正想裝模作樣的擠出幾滴鱷魚淚,卻聽那狐貍精又接著說道“就因?yàn)楫?dāng)年我一個堂兄沒有讓你過路?!?p> 我的表情頓時僵著臉上。
聽她這么一說,我似乎想起來了,五十多年前我有一次騎了馬去楊桐,誰知道半路上有個公狐貍精攔著我說前面某某個大仙過路,不能走,我一時氣不過,就揚(yáng)言要滅了他全家,之后還將這件事當(dāng)做玩笑話將給了尉遲狗子聽,沒想到他竟然真的當(dāng)了真,把人家一家一百多條命全部殺了,這真是···我都不知道到底該做什么表情了。
思考了一陣,我決定做最后的掙扎“你若是殺了我,我哥不會放過你的!”
還沒等我說完,那狐貍精一耳光扇在我臉上“若不是為了阿葉,你以為我會像你這樣茍活于世?再說了,你真的以為白尋收養(yǎng)你是······”
“是什么?”我平靜的問。
狐貍精被我的態(tài)度弄得愣了一下。
盯著我看了一陣,狐貍精一雙眼睛忽然彎了彎“···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呢?”,她似乎非常高興“你以后就會知道啦!”
我一時間有些意外“你不殺我?”
一只柔弱無骨的手輕輕的挨上我的臉頰,一路滑到我脖子的動脈上。
“花姐兒,”狐貍精特有的嫵媚調(diào)子像是在呼喚情人,“你知道妖怎么樣才能變成人嗎?”
天靈蓋頓感穿透??!
我瞬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寒意從腳脖子一直爬到后背,連聲音都不受控制的抖了起來
“你,你不會是要······”
狐貍精終于露出臉龐來,她看著我兩片唇輕輕一碰,吐出兩個字。
“換骨?!?p> 與人不同,對于修妖的生靈而言,修行就像是一場豪賭,如果飛升,那就是法力通天,無所不能。
可是萬一失敗了,下場就只一個。
魂飛魄散。
從此再無轉(zhuǎn)世投胎重新來過的可能。
而更要命的是,萬一你還沒修成,結(jié)果半路上一不小心給掛了,那么你也就只能自認(rèn)倒霉的消散吧!比如我那個短命的嫂子,就是在上一千多年前的那次人妖大戰(zhàn)中受了重傷,之后我哥雖然耗盡天下珍寶為她續(xù)命,甚至不惜賣身地府為其換命,最后也沒能改變她香消玉殞的命運(yùn)。
為了改變這種情況,妖界的前輩們經(jīng)過了無數(shù)的探索,最后終于找到了一種解決的辦法。
我們妖精的法力與道行是由我們身體里的骨骼掌管的,一旦我們開始修煉,那么我們的骨頭也會開始逐漸變化,最后形成我們的妖力,這妖力就像是一把雙刃劍,即給了我們上天入地,幻化人身之能,可是另一邊,一旦我們死亡,妖骨為了吸收不到足夠的供養(yǎng),就會讒食我們的魂魄,因而妖無殘魂。
而那些嘗試堅決這個問題的前輩們最終得出堅決這個問題的結(jié)論就是換妖骨。
把化為人身的妖怪身體剖開,在把他全身的妖骨抽出來。因?yàn)檠泻軓?qiáng)的自愈能力,一旦妖骨被抽出,那么自愈能力會立即生效,再次生成新的骨頭,這時,在將新產(chǎn)生的骨頭抽出來,不斷重復(fù),直到全身的骨頭不在產(chǎn)生之后,再用秘法將人骨接入。
整個過程一般會持續(xù)四十九天甚至更長,但是,即便是這樣變?yōu)榱巳祟悾灰€沒有修成仙,那么每逢初一十五,他的渾身骨骼都會劇痛,哪怕是死去之后投了胎轉(zhuǎn)了世,這渾身的痛苦依舊會沿襲到來世的他身上,永不停歇。
我曾經(jīng)親眼見過換骨之后的妖怪因?yàn)槿淌懿涣送纯啵罱K自己跳了滅神臺的,而他,已經(jīng)是特例中的特例了。
因?yàn)?,從古至今,換骨之妖不計其數(shù),真正成功的卻就只有三例,除了其中一個成了仙之外,剩余的兩個,都跳了滅神臺。
而剩下的妖,則都死在了一遍遍把新長出來的骨頭剝離,抽出的疼痛中。
那是真正的疼死的。
而最可怕的是,只要換骨開始,那么直到結(jié)束都不會斷氣,即使早就到了會死的程度,也依舊不會死,依舊承受著痛苦,直到最后一刻。
“花姐兒真聰明!”陰柔的女聲贊嘆了一句,同一個瞬間,冰涼的濕氣從我的四肢蜿蜒攀附而上,我瘋了一樣的掙扎,可是身體卻動不了分毫。
紅色的光暈迅速充滿了整個空間,四面的墻壁悄然化成了那繡著彼岸花的屏風(fēng),昏黃泛紅的屏風(fēng)之上,彼岸花艷麗又猙獰。
狐貍精站在我的旁邊,用一種駭人的目光盯著我。
少傾,她收回目光,招了招手,不知道被放置在何處的刀刃立即輕飄飄的漂浮了起來,一路飛到我的臉頰邊上,讓我覺得臉頰那一片都是涼幽幽的。
“不,不要······”我緊緊閉住眼睛,顫抖著呢喃了一句。
刀片戛止。
我慢慢的睜開眼。
此刻,刀片就險險的停在我的脖頸之上,而停住刀片的,正是那只揚(yáng)言要宰了我的狐貍精。
見我睜開眼,她露出一個甜蜜的表情,一刀捅穿我的身體。
鮮血噴濺。
一時間,她仿佛得到了無上的愉悅,帶著無盡的欣喜看向我。
我痛苦的神情驟然頓住。
然后,就像是面具剝離般,一層層消弭蛻盡。
在她的眸子里,我看見自己露出了一個宛如鬼一般的笑容。
“游戲結(jié)束!”
向前跑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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