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5月。
“走了就別回來了？”
剛走到門口的林銘聽到母親歇斯底里的聲音，隨后是玻璃重重摔在地上發(fā)出的巨響。
林銘剛剛放學，他牽著剛上小學的妹妹，妹妹害怕地緊緊拽著他的手，他也稍稍用力握住她的手。
“沫沫乖，你到二伯家玩，哥哥待會去接你?！绷帚懓矒嶂人?歲的妹妹，他強行壓下心中的不安和恐懼。
妹妹聽話地點點頭，緋紅的小臉很迷茫，很害怕，但是她信任她的哥哥。
他小心翼翼地推開家門，桌椅東倒西歪，透明的碎玻璃散落在地上。他避開玻璃碎，循著哭聲方向走去。
“你個不肖子，怎么能這樣？作孽?。 蹦棠填濐澏抖兜赝鲁鰺o力的話語，眼神里透著心痛與無奈，甚至還有害怕。爺爺躲在奶奶后面，他沒有說話，像是放棄了般，一臉無奈地看著這一幕幕。
母親摔倒在地，膝蓋磕破了皮，滲出絲絲血液。她哭得很凄涼，嘴里低聲嘀咕著，大致都是些咒罵的話語。
父親拎起一個行李袋，厭惡地吐了一口唾沫，他正欲大步離去，卻撞見了林銘驚恐的眼神。林銘的小小身子上還背著一個沉重的藍色書包，他緊緊地盯著父親，一動不動。父親先是驚訝，隨即擺出冷漠和厭惡。
眼前的父親好陌生，他記憶中的父親溫和、慈祥，對他永遠都是一副寵溺的樣子?，F(xiàn)在父親看他，就像看餿掉的冷飯，想要毫不猶豫地丟進垃圾桶。
父親沒有再看他，與他擦身而過，留給他的還是那個跟山一樣高大的背影，可是卻不是他敬仰的背影。他期盼著那個背影會停下來，轉(zhuǎn)身把他抱起來，把他舉得高高的，他一睜眼就能看到來自那張曬得麥黑色的臉，嘴角永遠都是寵溺笑容。
“你怎么能忍心丟下我們母子？沒有你我們怎么過活？她有什么好？”母親哭得更狠了，她從房間里追出來。她試圖挽留父親，可是他狠狠甩開了母親的手。
林銘突然邁開了腳步，小小的雙手捉住父親那只巨手，這只巨手不知道牽過他多少次。他覺得今天這只巨手比以往都還要大，他的雙手根本抓不住它。他害怕，這只巨手只要稍稍用力，便能把他甩脫。
“爸爸，別走！”林銘的眼眸流出淚水，稚嫩的聲音里多了哭腔。
父親稍稍停頓，他回頭看著哭得凄慘的兒子，眼里閃過了不忍，眼角瞥見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他便又恢復冷漠，不耐煩地甩開兒子的手。他不能心軟，是這個家把他給困住的，整整把他困住十年。他受夠了，他再也不要容忍了。
林銘一個趔趄，摔在地上，一塊玻璃碎嵌進他的掌心，但是他感覺不到來自手掌的疼痛，他死死盯著那個陌生的背影，眼里閃現(xiàn)著惡意，跟他稚嫩的臉那么地不和諧。他惡狠狠地咬咬牙，抽噎使得他瘦小的身子微微顫抖。
此時，妹妹站在門口，一向乖巧的妹妹今天竟然沒有聽哥哥的話。她看著父親離開，又看到哭泣的母親和摔倒在地的哥哥，她不由地跟著哭起來。她沒有意識到發(fā)生什么事，就莫名地跟著哭了起來。
良久，奶奶意識到大局已定，緩過神來，走過來把林銘扶起來，皺巴巴的手擦干小臉上的淚痕，低聲安慰:“阿銘乖，別哭了，奶奶給你糖吃?！?p> 林銘沒有回答，他沒有哭，只是剛才哭泣的節(jié)奏還沒那么快停下來。他的耳邊充斥著母親凄涼的哭聲和妹妹稚嫩的哭聲，一絲恨意從他心里萌芽。
“你個賠錢貨，別哭了！還嫌不夠煩啊，吵得我腦袋都疼了?！蹦棠掏蝗晦D(zhuǎn)頭，沖妹妹大喊一聲。
奶奶對待妹妹，永遠都是這般厭惡和冷漠，在一刻，林銘覺得奶奶的表情跟父親剛才的如此相似。
妹妹被突如其來的一聲呵斥嚇到，抽泣沒有停止，反而哭得更兇了。奶奶心中有怨氣，原本黑著的臉更加陰沉了。
奶奶瞪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母親，她覺得是這個女人的過錯，才讓他兒子不惜跟家人斷絕關(guān)系也要離開這個家。
“哭什么哭，還不是你沒用。讓那個賠錢貨也別哭了，還嫌不夠丟人??！”奶奶怒斥。
母親艱難地起身，把妹妹抱在懷里:“沫沫不哭，不哭?！?p> 可是這聲音聽起來那么刺耳，像是兩種哭聲在撕咬著，終于在都筋疲力盡后微弱下來。
“呀，阿銘，你手怎么流血了？”奶奶驚慌地看著孫子的手心，插著一塊玻璃，她招呼站在不遠處的爺爺:“老頭子，還不快點拿藥箱過來?！?p> 從這一天起，他不再愛回家，他寧愿待在學校里，等到天色漸漸黑了，才不情愿地回家。一回到家，他沉默地吃完飯，就躲進房間里。他討厭回家的感覺，一踏進門口，那日的一切就會浮現(xiàn)在腦中。
他會站在校園里最高的樓層，俯視著大地，看人潮涌動，看冷清的校園，只剩下自己。有一天，他迷戀上了籃球，還在讀小學的他，卻還是要跟初中生、高中生打球?；@球場上揮灑的汗水，能夠讓他短暫地忘卻父親留給他的痛苦。
從此，他也不再會牽著妹妹的手回家，妹妹很懂事，她會自己一個人乖乖回家。有時候他會覺得這樣對她很殘忍，可是他只是在心里道歉。
他今夜又失眠了。他翻著妹妹的朋友圈，她越來越臭美了，朋友圈里全是她的自拍。她的每一條動態(tài)都是開心的，除了偶爾擔心自己長胖或者長了一顆痘痘。從她的朋友圈看，她似乎有喜歡的人了，會不會跟以前的他一樣溫柔？會不會欺負她？他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從朋友圈里的只言片語獲取，他不敢去問她。他是個失敗的哥哥，沒有盡到自己的義務(wù)，沒有保護好自家的妹妹。
如果那天父親沒有拋棄他們，現(xiàn)在他們一定也是讓人羨慕的一家人吧。慈祥的父母，溫柔的哥哥，活潑的妹妹，這是幸福該有的樣子。
“哥哥，哥哥，我走累了，你背我回去嘛?！?p> “哥哥，我想要吃冰糖葫蘆。”
……他的耳邊響起了妹妹的聲音。
上初中后，妹妹變得冷淡了，她不再纏著他，一回家就躲進自己的房間，話都不多說半句。他疼愛的妹妹開始有了自己的秘密，可是不再跟他分享。他依舊平靜如水地看著這一切變化，也不想去改變，就這樣好了。
林銘開始覺得這個家越來越冰冷，還不如外面的陌生人有溫度。喜歡他的女孩總會主動找他聊天，眼神里有真誠的關(guān)心；老師們關(guān)注他，會從他的作文里看出端倪，然后跟他談心；他的朋友可以跟他談天說地，可以陪他打籃球。
可是，有時候他待在外面也會不開心?？偸切┡笥褧芨吲d地說起他們的家人，這是他羨慕的美好家庭。
“阿銘，不打了，我得先回去了，回去晚了，我老媽又得嘮叨了。”一個人沮喪地說。
“好！”
林銘看著一起打籃球的人慢慢走光，最后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就一個人守著空空的籃球場，打到筋疲力盡。
很久以前，他的母親也是個特別啰嗦的人，稍回來晚一些，就會嘮叨個不停。但是，自從父親離開后，母親變了，對他愛理不理的樣子，也不再約束他。他想這樣挺好的，他本來就是被這個世界拋棄的孩子，條條框框都管不住他。
累了他就坐在籃筐下，仰望著星空，他數(shù)著星星，尋找北斗星的方向，尋找著夢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