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桓了半日,妙弋也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向師伯辭行,路過屋舍外的庭院時,忽來一陣清風,院內(nèi)的幾株杏樹迎風搖曳,落下一陣純白的杏花雨,妙弋駐步觀賞,伸手接住幾瓣花瓣,她心想,杏花都要落了,記得莫玄殞命的時候,他身后山坡上的野杏樹結(jié)滿純紅色花苞。杏花隨著盛開顏色逐漸變淡,直至落英繽紛之時猶如漫天飛雪……
“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作塵。何不學王文公的剛強耿介?”妙弋自言自語道,她暗下了決心,終于展顏。心中了然,足下生風,她輕盈地拾階而下,正遇見早已候在庭院中的柳岸。
從妙弋出了屋舍,柳岸便注意到了她,他猜想這少年一定是被特許的在屏風后旁聽鏡海先生講學之人,他在心中慨嘆,此人不但文章了得,便是這一身的高貴之氣也是自己這類寒門學子無法企及的,鏡海先生若真收了此人做關(guān)門弟子,他柳岸也是服氣的。
妙弋見杏花下獨立著的文質(zhì)彬彬的白衣儒士,正望著他出神,待她走近了,儒士卻慌亂得垂下了頭,便覺有趣,她問道:“你是鏡海先生的學生?”
柳岸拱手道:“在下閱文書院柳岸,應(yīng)天人士,因欽慕鏡海先生學識考入書院進修,雖說成為先生入室弟子是在下一直以來的心愿,可今日一見兄臺,方知天外有天,柳岸自愧弗如。想來,先生的入室弟子便是兄臺了?!?p> 妙弋吃吃笑出聲來,道:“你這人實在有趣,這番自報家門,又對我如此抬舉。不過,我可不是鏡海先生的入室弟子,我喚先生一聲師伯。”
柳岸恍然笑道:“原來如此。”
妙弋笑了笑,道:“所以,你的心愿還是有機會實現(xiàn)的,要努力啊。你方才說你叫柳岸,是楊柳岸曉風殘月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看應(yīng)該是后者吧,你少了我這個競爭對手,自然是柳暗花明了。”
柳岸撓頭笑道:“柳岸斜風帶客歸總是好過楊柳岸曉風殘月,柳三變那般離情別緒的,怪愁人的。敢問兄臺高姓大名?”
妙弋亦拱手向柳岸道:“在下濠州人士徐弋?!?p> “徐公子請留步?!辩R海先生的小童一手提了蘆葦紙捆扎好的一包物什,一蹦一跳地從石階上下來,“公子,這是先生要我送來的六安瓜片?!?p> 妙弋接過紙包,道:“替我謝過你家先生。”又轉(zhuǎn)身對柳岸道:“今日幸會柳兄,徐弋就此別過?!?p> 柳岸回禮道:“來日方長,徐兄請慢走?!?p> 妙弋回府改換了裝束,著一件明麗的柳色襦裙,略略施了粉黛,才去到母親房里問安。她對盈月道:“我娘最喜看到我端莊持重的樣子?!?p> 謝夫人正在房中逗弄著妙弋的幼弟幼妹玩耍,兩個粉嫩的小娃娃牙牙學語,走起步來踉踉蹌蹌,憨態(tài)可掬。妙弋問安后,便蹲下身抱抱這個,親親那個,喜歡得不得了。謝夫人頭戴嵌了寶玉的抹額,一身靛藍色對衿衫,氣質(zhì)華貴雍容,看著承歡膝前的兒女們,謝夫人滿面含笑。
丫鬟端來湯藥,畢恭畢敬地道:“夫人,您該喝藥了。”
妙弋忙起身接過藥碗,道:“我來服侍娘用藥?!?p> 夫人捧過碗飲盡湯藥,妙弋又連忙將一杯蜜水送到母親手邊。她輕聲問道:“娘,我看您氣色好多了,可是這副藥抓的好,藥到癥除了?!?p> 夫人用絲帕拭了拭嘴角,道:“開了春天氣漸漸暖了,我便覺著身上好了些,想是這副藥也極對癥。這兩日我還打算出府去看看你姨娘,計算著崇岐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我呀,去幫你姨娘出出主意。”
妙弋抿嘴笑道:“就是,表哥也該找個嫂嫂來管管他了?!?p> 夫人又道:“對了,今日常茂也來府上看過我,他這幾日便要回軍營了,我準備了些被服細軟托他給你爹帶去,你可有什么要一同相寄的么?”
妙弋訝然道:“他這么快便要離開應(yīng)天了?”又道:“我有一封書信正好托他捎給爹爹?!?p> 落日即將西沉,秦淮河畔,醉仙樓上。
雅座內(nèi),美味珍饈擺滿一桌。妙弋與常茂舉杯對飲,相談甚歡。
常茂身著石青色長衫,玄色絳帶束腰,發(fā)束一頂青玉髻冠,英氣逼人。他笑著對妙弋道:“你可真是個大忙人,我殺到府上都尋你不見?!?p> 妙弋問道:“你何不在應(yīng)天多住些時日,才見兩面便要與你喝這踐行酒了。”
常茂玩笑道:“徐元帥怕我在應(yīng)天城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樂不思蜀,催促我速返軍營?!?p> 妙弋擱下酒杯道:“我爹才不會這般不通情理呢。常茂,這些可都是最正宗的京蘇菜,你多吃一些。等你回了北平的駐地可就吃不到了。”
常茂替妙弋盛了碗湖熟麻鴨煨湯,對她道:“你平日里也要記得多吃一些,等我下次回來,你可別又瘦了?!?p> 妙弋接過湯碗,道:“你覺得我瘦了么,我可沒少吃呢。我有封家書,要煩你帶去北平給我爹爹。”
常茂點點頭,道:“好說。徐元帥雖軍務(wù)繁重,可他得閑與將官們暢聊時常會提到你,他為不能長久陪伴,看著你成人而心存遺憾。”
妙弋聞言,停箸道:“我都理解,家事國事孰輕孰重,我掂量得清?!?p> 常茂饒有興致地道:“我記得有一年,元帥率軍征伐蒙元之前,你為了留住他,居然跑到深山里躲了兩日,害得大軍沒能如期開拔,怎么如今竟這般懂事了?”
妙弋笑道:“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幼時的糗事我也都記著呢,當心我將來統(tǒng)統(tǒng)告訴你娘子?!?p> 常茂正嚼著一塊兒燴蹄筋,他聽了妙弋這話,差點沒被嗆到,他沒好氣地瞪了妙弋一眼。轉(zhuǎn)念想來,可見她心里沒有自己,至少從沒想過成為他的娘子。常茂有些失落,自從他的父親,大明的開國元勛常遇春病逝,她的姐姐,太子妃常苾也因難產(chǎn)而仙逝,他頓覺失去了所有的依靠與支撐,他不屑有世襲的爵位傍身,只擔心自己身無寸功,令旁人看輕了自己。于是,他覺定追隨曾與父親并肩作戰(zhàn),打下大明江山同時也是妙弋父親的徐達元帥,希冀能夠建立軍功,成為他父親常遇春那樣真正頂天立地的常勝將軍。到了那一天,他也便有了去向徐元帥提親的勇氣與資本。
“妙弋,你上過應(yīng)天府城樓的瞭望塔嗎?”常茂問。
妙弋搖了搖頭,道:“那可是京畿重地,我如何能去得?!?p> “你若想去,我便能帶你上去?!背C瘺_她神秘地笑笑。
應(yīng)天府城樓何其壯觀堅厚,那瞭望塔更是整座城的制高點,若能上塔一觀當真是件幸事。便問道:“需要我改換男裝么?”
常茂搖搖手,道:“你只要隨在我身后便可?!?p> 夜色漸濃,月上柳梢。應(yīng)天府城樓巍峨雄偉地橫亙在妙弋眼前,平日只是從城門出入,從未想過有一天能登上這座京師乃至整個大明最宏偉的建筑。拱衛(wèi)城樓的巡防營層層把守,嚴密整肅,常茂名人將守備總指揮喚來跟前,與他耳語了幾句,總指揮笑容可掬地沖妙弋欠身致禮,親自將二人引上城樓,還殷勤地道:“國公爺,卑職這便將您要登瞭望塔視察的之事通傳給上面的弟兄,保您暢行無阻,您老人家和姑娘請隨意參觀,卑職先行告退。”
妙弋在常茂身后咯咯笑出了聲,“常茂,你什么時候變成您老人家了……”
常茂故作一本正經(jīng)地道:“我在漠北領(lǐng)兵的時候,他們都尊呼我一聲茂太爺。”
妙弋望了望城垣邊甲胄鮮明筆挺哨位的兵士,生怕自己影響到他們,連忙掩嘴忍住笑。
圓月似在手邊,星子近在咫尺,由瞭望塔上俯瞰整個京師,一派燈火璀璨,盛世祥和之勢。妙弋憑欄遠眺,心情大好,她指著一方對常茂道:“你看,那是我家的方向,隱約間似乎還能分辨出園林丘山上的涼亭?!?p> 常茂立在妙弋身側(cè),能聞到她身上散發(fā)的淡淡蘭麝幽香,他轉(zhuǎn)首看著她笑意盈盈的側(cè)顏,連她長長的卷翹的睫毛都看得那么清楚。今次再相見,她出落得愈加楚楚動人,而他亦發(fā)覺對她的感情更濃烈了。如若能讓這比肩而立的一刻永恒停駐,常茂覺得他愿用一切去換。
“妙弋,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時常仰望漠北的星空,那里的繁星比你在這兒看到的更明亮,更清晰。有好幾次,我還見到了流星從空中劃過?!背C暻椴⒚氐?。
妙弋扭頭看著他,眼中流露著向往之色,“我還從未見過流星,想來漠北遼遠廣闊,人跡罕至,那里的星空一定別有一番景象。若是能有機會去北平,你可一定要帶我到漠北看看?!?p> 常茂狡黠地一笑,道:“不如這次就跟我一同走吧,到了北平還能與你父親團聚?!?p> 妙弋眨眨眼,若有所思地道:“將來我決定要去北平之時,修書與你,你可得來接應(yīng)我啊。”
常茂拍著胸脯道:“那是自然,你來北平,我必定出城門百里迎你?!?p> 妙弋粲然一笑,她轉(zhuǎn)身將塔樓四周轉(zhuǎn)了一遍,將四方之景盡收眼底。
是夜,常茂趕在宵禁前將妙弋送回了府邸。他心下猶豫著該不該去趟東宮之時,府中小廝趕來報信說太子駕臨鄭國公府。
常茂大步流星踏進府內(nèi)正堂,向高座于廳堂之上的太子拜道:“讓殿下久等,常茂實在罪過?!?p> 太子放下手中茶盞,上前將常茂扶起,和顏道:“你明日便要離京,今夜自然要與親朋話別,原是我考慮不周,當在宵禁后登門最為適宜?!?p> 常茂愧道:“殿下總是為常茂考慮,這么晚了還親自出宮,常茂慚愧?!?p> 太子朗聲笑道:“對你,我自然要諸般考量的,誰叫你是太子的小舅子呢。我給你帶來些野參靈芝的補品,還有跌打損傷的配藥,行伍之人經(jīng)常用得到?!?p> 常茂欲再拜謝恩,被太子一把攔住,“你承襲爵位后原本可以在京師多留些時日,你我也好時常聚上一聚,這般歸心似箭,該不是在北平養(yǎng)了外宅,私成了家室?”
常茂連連搖首,道:“胡虜未滅,何以為家,我只是想早些歸營?;鼐┣耙延星颁h部隊傳來消息,稱搜尋到了蒙元余孽流竄的行跡,大部隊已經(jīng)開拔,我得快馬加鞭才能追得上他們了。”
太子贊許地點頭微笑,道:“常茂,你是好樣的,可是,也別太拼命,還是要及早成家立室,為常家開枝散葉。這也是苾兒的遺愿?!?p> 常茂笑了一笑,道:“既然殿下提到此事,我便想向您請一道恩旨。我想求娶徐元帥的長女,只是現(xiàn)下時機未到,待我有了足夠分量的軍功,請殿下親往魏國公府下聘,不知可否?”
太子欣然答允,道:“你小子眼光夠高的,竟然看上了徐元帥的女兒,你自放寬心,哪一日覺得攢足了軍功,便告知我一聲,我自去魏國公府下聘?!?p> 常茂心存希冀,與太子會心微笑。
魏國公府的養(yǎng)馬房中,妙弋正貓在一間獨立的馬廄內(nèi)親手給一匹通體烏黑僅四蹄長著白毛的駿馬加草料,她一通忙碌后,起身拍了拍馬兒的脖頸,道:“馬無夜草不肥,風神翼,你多吃點兒,我怎么覺得你最近掉膘了?過段時間,我再帶你出去野上一野,咱們再去贏一場馬球如何?”她輕撫著馬背,滿腹心事地道:“風神翼,你還記得你原先的主人嗎?也許,我們再也找不到他了,你會想念他嗎?”
風神翼略騰起前蹄,鼻中發(fā)出一聲鳴叫,似在回應(yīng)妙弋,妙弋笑了起來,抱住馬頸,道:“你想他?若是找到了他,你便不理我了嗎?”
清脆的笑聲飄出馬廄……
妙弋自從應(yīng)承下太子尋找秘本一事,便開始有了一番謀劃。若從燕王周王處著手調(diào)查,可行性自然不大,二王位高權(quán)重憑什么接受她一個無品無銜之人的問訊,她必須換一個突破口。
這一日,妙弋領(lǐng)了盈月在應(yīng)天的街市上逛,逢著出售面具雜玩的商鋪便入內(nèi)轉(zhuǎn)上一轉(zhuǎn),奈何比較了許多古怪猙獰的面具都與那副鬼面無甚相同。
妙弋放下手中的一張‘花臉’,對盈月道:“這些面具竟沒有一副與‘鬼面’的材質(zhì)和雕工相近?!?p> 盈月從面上取下她試戴的‘白胖員外’面具,道:“小姐,那我們還找嗎?”
妙弋朝她一樂,道:“不找了,帶你去吃好吃的?!?p> 盈月高興得差點蹦起來。
從醉仙樓出來,盈月便一直揉著肚子喊撐,妙弋好氣又好笑地道:“早叫你悠著點,非要一通胡吃海喝,國公府平日里缺著你吃喝了?”
盈月哭喪著小臉,一手拽了妙弋袖角,道:“小姐,慢些走,等等我。方才看你點菜的樣子,一看就是醉仙樓的???,敢情你每次出府都來這兒吃香的喝辣的?下回還帶上我唄,我保證少吃兩個菜,不不,少吃一個菜?!?p> 看著盈月滑稽可愛的模樣,妙弋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二人逛完了一間妙弋常光顧的古玩店,挑了一對雕工精細的蟠螭紋犀角杯,正待向老板付銀錢,不想被一旁身著綠底百蝶穿花云緞裙的女子伸手攔下,那綠裙女子模樣不俗,挽著當下時興的發(fā)髻,眼若點漆卻存傲睨之色,唇如涂脂卻含犀利之意。在她身后還站著一個穿了淺色襖裙,玲瓏秀麗的姑娘。
綠裙女子頗有些趾高氣揚地對妙弋道:“我方才早已看上這對犀角杯,只是貪看了一會兒其他物件,才一轉(zhuǎn)身功夫便被你拿取了,哪有這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