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微不喜歡響指,響指代表著魔鬼,只要響指出現(xiàn),好像就得失去點什么。
可這一次是他親手打的,他從未打出過如此沉重的響指聲,一點都不清脆,明明只在剎那之間,卻有一個世界被磨滅在指尖。
周圍的一切開始一點一點剝落,像年久干燥的粉刷墻壁、像無形大手撕扯著墻紙,舊屋的所有裝飾被新主人當成需要舍棄的垃圾,應該全部剔除后重新裝修。
可它們分明那般美好,一片一片像是琉璃,倒映著無數(shù)回憶,現(xiàn)在都要碎掉了。
彩色的世界,裂縫蛛網(wǎng)般蔓延,每剝落一片都顯露出后方暗藏的黑白。
懷中的女孩抱得很緊,幾乎要讓明微窒息,眼淚和碎片都隨著回憶掉落,簡直大雨傾盆。
直至最后,彩色的世界徹底消失,周圍變成了那個昏暗破舊的教堂,到處都落滿灰塵,陰影中,圣母瑪利亞展開雙臂,像是要將渺小的兩人擁入懷,而后一束月光從大門外斜射進來,正好落到兩人身上,同圣光喝退邪祟,所有蠢蠢欲動的活像噤若寒蟬。
明微抹了抹眼睛,月光照耀下,唯有陳璃畫是生動的彩色。
可她安詳?shù)厮?,眼角掛著一滴淚,雙手不肯放開。
教堂外喻朝汐聞訊而來,她震驚道:“這么快?”
明微拍了拍陳璃畫的后背,卻喚不醒她,轉(zhuǎn)頭問喻朝汐:“過去多久了?”
“大概只有幾分鐘。”喻朝汐回答,任誰都聽得出來明微聲音里含著淚,沙啞得像是哭了三天三夜。
“她……還好嗎?”喻朝汐覺得情況不太對,計劃里需要陳璃畫參與。
時間暫停了,所有色彩以陳璃畫為中心擴散蔓延。
魔鬼的掌聲響徹教堂,“恭喜你做出了選擇,真是只偉大的螞蟻?!?p> “她怎么了?”明微問。
愛德華回答:“暈過去而已,難道要她眼見著自己的世界被奪走嗎?再感受記憶的流逝,那她會瘋掉的。”
“可是沒有她的神諭,我們怎么辦?”明微不解。
愛德華無辜地攤手:“那就是你們的事情咯,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們交易的內(nèi)容只是陳璃畫關于你的記憶,已經(jīng)完成了,她是否清醒又沒寫在合同上?!?p> 明微全身發(fā)抖,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是不斷回想起交易掉的憤怒。
愛德華走過去俯下身,把陳璃畫的手拿開,就像解開明微的枷鎖。
“想打我嗎?”愛德華賤兮兮地笑著,“反正我的封印馬上就要解開了,還白賺一次交易,心情還不錯,可以讓你打一頓,哦我忘了,沒有憤怒的人應該沒辦法生氣吧?這樣好了,我把我的憤怒借給你用用,用完記得還我哦!畢竟有借有還,再借……”
感受到憤怒的一瞬間,明微頓時奮起一拳,狠狠砸在了面前這個長得跟他一樣的魔鬼臉上。
“哎呀,好舒服?!卑ち艘蝗膼鄣氯A退了兩步,卻依舊含笑摸了摸自己臉蛋。
“?。 泵魑d狂般撲了過去,把愛德華按倒在地,久違的憤怒吞沒心智,眼中滿是殺意,一拳一拳砸在對方的臉上,每一下都奔著奪命而去,可魔鬼要是能被亂拳打死就好了。
不一會,面前這張臉已經(jīng)鼻青臉腫,七竅都滲出血液,要是換成人類,說不定真被活活打死。
“看來一個失去憤怒的人更控制不好憤怒呢?!彼€在含糊不清地說話。
明微雙手掐住愛德華的脖子,往死里用力,對方根本沒有反抗,漸漸翻出眼白,一副氣絕模樣。
明微松開手,表情扭曲地撐在地上,活脫一個被騙得傾家蕩產(chǎn)的賭徒。
“嘖嘖嘖,真可憐?!鄙砬坝殖霈F(xiàn)一個惺惺作態(tài)的愛德華。
教堂外的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長,在靜止的時空里,魔鬼低頭俯瞰人類,人類跪在地上,好似向世界求饒。
“后悔了嗎?”魔鬼問,“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付出那么多寶貴的東西,結(jié)果還是什么都沒有,拯救不了世界,難得向別人承諾一次,所有人都在等你歸來,竟然只能落空,拯救不了自己,早知如此,會不會選擇留在夢里呢?至少在那個世界里,她看起來真的很在乎你。”
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說風涼話,除非他不是人。
“早知如此,我會在戴上戒指的時候找一片沒有人的海域抱著石頭沉底,讓你永遠解不開封印?!泵魑⒙暽銋?。
愛德華打了個寒顫:“憤怒的人類果然會誕生殘忍的念頭,不借你了。”
本被憤怒填滿的內(nèi)心在憤怒被抽離之后變得空空蕩蕩,這種空虛簡直令人窒息,只有在靜止的時空里才能獲得片刻喘息。
世界也要毀于魔鬼的詭計了,他乞求而來的只是一個空頭支票,當籌碼落袋,魔鬼微笑。
沒有人站出來拯救世界,他該如何面對相信他的眾人?承諾那般信誓旦旦,簡直就差宣布上任救世之主,分明一無所有的貨色,憑什么口出狂言?在魔鬼的日漸熏陶下,他自己都被迷惑了。
愛德華在豐富多彩的世界里微笑:“明微啊,我并不是什么殘忍的惡魔,也曾無償贈予過你力量,雖然我們說好了這次交易換不來什么,但我突然想大發(fā)慈悲,賜予你和世界最后一次機會。”
只見愛德華甩手一揮,教堂中央一架鋼琴緩緩誕生,宛若月光勾勒成型,寬大且長的琴身占地不小,月光下可清晰分辨材質(zhì)為木,色澤與樣式十分復古,甚至落滿灰塵,猶如亙古存在于此。
明微抬起頭來,不知魔鬼何意。
“還記得你唯一學會的那首曲子嗎?現(xiàn)在只要你能完整彈奏一遍,時間便會倒流?!蹦Ч硗媾M興后顯露出了最后一絲帶有惡趣味的憐憫,“怎么樣?我還是把世界交還到你手上了,夠意思了吧?”
陳璃畫最喜歡的曲子,命名她神諭的曲子,
古老的鋼琴擋住了月光,將明微籠罩在陰影之中。
“你保證?”他要確定魔鬼這次沒有耍把戲。
“明確說好的事情,我什么時候反悔過?”愛德華反問。
明微站起身來,在復古鋼琴前與愛德華對視,“你為什么要放棄解開封印的機會?”
“沒有憤怒的人果然變得冷靜。”愛德華輕笑,“可是你習慣了人類的視角,你覺得一年兩年或者十年百年對我而言有區(qū)別嗎?就算封印永恒存在又怎樣?我并沒有那么在乎是否解開,子非魚的道理應該不用多說,比如南太平洋海底的那個大家伙,難道你認為它迫切地想蘇醒?醒來干嘛?摧毀人類文明?它甚至不會知道有人在信仰自己?!?p> 反正什么都不做世界就完蛋了,情況還能糟到哪去呢?就算是假的,就當為世界的葬禮獻上一曲好了。
那曲子精簡緊湊、段落分明,不同的結(jié)構(gòu)代表不同時期古典風格,他聽過那么多遍、彈過那么多遍,只要他想,腦子里可以時刻播放完整,當初已經(jīng)彈出肌肉記憶,雖然已經(jīng)許久不曾碰過琴鍵,但只是彈奏一遍并不困難。
明微轉(zhuǎn)頭看向被定格的陳璃畫,昏迷的她雙手環(huán)抱著空白,于是走了過去,先把對方安放好。
在他觸碰陳璃畫的一瞬間,所有色彩佰川納海般從四面八方匯聚在她的身上,除了她,整個世界陷入黑白。
她仿佛成為了光的本身。
時間開始流逝。
“嚯!”喻朝汐一激靈,“這里怎么憑空出現(xiàn)一架鋼琴?”
是魔鬼獻給人類的禮物。
明微沒有解釋的心思,昏迷不醒的陳璃畫被他公主抱到案桌邊上,這里到處都臟兮兮的,只好先委屈一下睡美人了,讓她坐在地上靠著桌子。
放下陳璃畫的時候,有東西從她口袋里掉落,昏暗之中只看到像是白紙或者卡片之類的東西。
明微好奇撿了起來,心里忽然塌了下去。
是一張相片,畫面里滿是游客,中央有一男生和女生站在恢宏的穹頂之下,女孩微笑著歪著頭,似想靠在男孩肩上,男孩表情僵硬,一動不敢動,明亮的光從彩色花窗透進,四邊略有些暗角,凸顯中間高亮得幾乎要過曝的人物主體,典型的拍立得風格。
拿著相片的手微微顫抖,當初在白鱘的房間里沒有尋見,原來一直在陳璃畫身上。
這是畫面里的主角在佛羅倫薩大教堂分開的那天,如今他們在巴黎圣母院重逢,可是好像一切都變了。
教堂外,混沌時空亂流肆虐,漫天灰燼下人類石化,雕像蘇生,時刻可能毀于混沌。
教堂內(nèi),一架鋼琴放置,四處灰塵敷面,相片里的女孩安詳睡在此處,夢里不會再出現(xiàn)男孩的身影。
逐漸遠離陳璃畫的相片慢慢失去色彩,最后徹底淪為一張黑白舊照。
心如刀絞的男孩把黑白照片放到復古的木質(zhì)鋼琴上,他坐了下去,腳踩著踏板,雙手撫摸過黑白琴鍵。
“拜托月亮,可以開始發(f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