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時候,樾帝也在朝暉殿見到了言正欽。
他記得二十多年前的言正欽意氣風發(fā),他身居高位,天下盡在他的掌握中??墒牵裉?,言正欽雙手帶著鐐銬,蓬頭垢面,一雙渾濁的眼在散亂的頭發(fā)后面,看著樾帝。
他沒有下跪,沒有行禮,就是這么平靜地看著樾帝。
樾帝也不生氣,他還笑了,此刻過往撲面而來,崢嶸歲月、金戈鐵馬,都在這個人的身后,他笑了,“你老了。”他對著曾經(jīng)的盟友說。
“陛下也不年輕了?!毖哉龤J也跟著說。
樾帝從龍椅上站起身來,他踏下云梯,坐在最后一步梯上,他就這樣隨意地坐著,這一刻,他不是君王,言正欽也不是臣子。
他看著敞開的宮殿大門,天已經(jīng)黑透了,雪還在簌簌地下“你還記得嗎?塞北的雪才是真的大啊,那一年咱們打仗,晚上實在冷得不行,就燒著柴火,硬生生坐了一宿?!彼f。
言正欽很自然地坐在樾帝身邊,“怎么不記得?那時候你還是個藩王,大梁的人說來就來了,你二話不說,提著刀就和別人干起來了。當時我在兵部,朝廷派我去支援,就看著你帶著手上幾千的兵,站在城頭上和別人打得熱火朝天,要說你還真是厲害,打不過就用磚頭扔,砸了多少大頭兵啊?!?p> “哈哈哈。。。”兩個人想到過去的歲月都笑了起來,年輕的歲月真好啊,樾帝身體后仰,兩只手肘撐在身后的梯子上。
“你也不差啊,我記得那次咱們追擊敵方,結果正入了對方的圈套,我轉過身來,看見你拿著刀沖來沖去,有個冤大頭被你遇上,半張臉都差點讓你咬下來了?!蹦且荒?,樾帝才二十多歲,帶著三千軍就敢追軍,反倒被敵人半路伏擊,言夏正欽與他一起突圍,到了最后,兩個人身上都負了不小的傷,身側只有十幾個人。
“是啊,那個時候真好?!毖哉龤J嘆道,那個時候真好,樾帝還是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而他,縱馬輕狂“就是那個時候,我就覺得,要是你當皇帝多好,天下一定安穩(wěn)。”
言正欽幾乎將今夜當成他人生最后一個晚上度過,什么都敢說,什么都不忌諱。
“是啊,要說那個時候咱們的膽子可真大,你和太皇太后竟然敢提前半月密召我來京城,就是先皇死的時候,秘不發(fā)喪,趕在夏常煊之前宣讀遺詔?!边@些話,樾帝是從來不提的,也不允許別人提,但今天不一樣了,他漸漸感到能陪自己說這些話的人越來越少了,也許等到言正欽之后就再也沒有了吧。
“你說以前的那些人都去哪兒了?成乾,李一暉,虎林。。。怎么走著走著人就越來越少了?!遍械郛斎恢肋@些人都去了哪里,他只是坐在這個位置上太冷了,太害怕了,他想起了曾經(jīng)的盟友們,他們一個一個笑著向他走來,他看著那些人影,問一句,你們現(xiàn)在哪兒???
“陛下?!绷终龤J忽然收起了談笑的表情“不要再殺人了?!彼汩械垡宦纷邅砜囱壑切┤艘粋€一個從身邊消失,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被權利與鮮血侵蝕變成了如今的不近人情的暴戾。
“我不想啊。”這些話說出來大約沒有人會信吧,但是這的的確確是樾帝真實的感受,他指著身后富麗又獨孤的龍椅“這個位置太高、太冷了,每當我一坐上去,我就感到害怕,我害怕,你信嗎?”
這個位置前太過擁擠了,只有把擋在這個位置前的人都殺光,他才能安心。
“那你就這么信任蕭林嗎?”言正欽想起之前與蕭林說過的話,他有心想把這些都說給樾帝聽,但是言正欽知道他一定不會信。
“蕭林?很好用?!遍械巯肫鹉莻€從來陰冷的身影,好像從不和朝堂上的人走在一起,他是樾帝手中一個鋒利的武器,不會有別的心思但是殺人卻能又快又狠,當然這是樾帝的想法。
“你當真以為他就這么純粹?”也不知這蕭林用了什么方法,樾帝把一切的權利都交給了他。
“至少,他不會謀反?!?p> 是啊,在樾帝心中所有人都能反,只有蕭林不會,因為他沒有反的動機。而在所有太監(jiān)之中,蕭林的政治能力和辦事水平是最高的,若要選一個人信任,只非蕭林莫屬。言正欽看著樾帝算計的神情,然而那個最不可能的人卻是最危險的人。
“那玉貴妃呢?陛下怎會如此寵信于她?朝中所有人都說陛下被妖妃蠱惑了,難道這些陛下都沒有聽說過嗎?”言正欽問。
“她不過是個女子。”樾帝答道,眼中有運籌帷幄的自信“我需要這樣一個人,所有人都會把過錯記在她的頭上?!?p> 言正欽忽然明白了,玉貴妃或許有些手段,或許樾帝是真有三分喜歡她,可是一切的精明都比不過這個君臨天下的男人。他才是真正想要肅清左右的人,是他想要高枕無憂,是他想要將所有認為有威脅的人都清除干凈,而偏愛玉貴妃,能成為他做這所有事的理由。
只可惜算無遺策的陛下,步步算盡卻反被人算。
話堵在言正欽口中已經(jīng)說不出來了,今天來之前,他想過很多要勸的話,此刻卻一句也不想說了。
言盡于此吧,或許,當年他真的錯了。
送走了言正欽后,樾帝一個人疲憊地坐在龍椅上,獨孤的感覺襲來,像是一個人走在黑夜中,寒冷與彷徨。當年的那個少年從朝暉殿走過,他桀驁的雙眼,看著自己面前這個蒼老的老人,緊抿的雙唇不置一詞,就這么錯身而過。樾帝想要拉住他,可是少年走得好快,他大步向前,是篤定和挺拔的身影。
他累了,真的累了。
“奴才參見陛下。”蕭林站在朝暉殿的門外,恭敬溫順地給樾帝行禮,勾下頭,只能看到半邊晦暗的臉龐。
“你來了?!遍械郯胩鹧垌?,看著那個半跪的身影。
“是,陛下有什么吩咐?”清冽的嗓音在這渾濁的暗夜里徒增了幾分明朗。
“好好待言首輔,不要讓他死了?!遍械鄯愿赖溃@樣的交待于他而言就是僅有的仁慈了。
“是?!笔捔植恢每煞?。
“對了,你前些日子在跟我說遼王,遼王有什么事嗎?”樾帝想起蕭林前段時間一提而過的遼王,當時他正煩言正欽的事,并沒有過多地注意。
“有探子回報,遼王屯兵數(shù)萬,好像有什么舉動?!笔捔执鸬馈?p> 厭煩的情緒不可抑止地涌上心頭,事情一件接著一件,謀反謀反,怎么那么多人和謀反牽扯上關系?“蕭林?!?p> “是?!甭曇艉喍?、干凈,沒有多一分的拖泥帶水。
“你說是不是今年年份不好?”他問。
“陛下多慮了,如今天下風調(diào)雨順、百姓安泰,是天澤我大樾萬民?!笔捔执鸬?。
“可先是大皇子,又是王進,再而又是言正欽,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怎么沒完沒了?朕真的是倦了?!碑斦媸嵌嗍轮锇。@許多事情好像無窮無盡,怎么也辦不完。
“是人心不好?!笔捔终f的話依舊是干練,這便是樾帝喜歡他的地方,他辦的事又快又漂亮,也不會像那些言官一樣天天吵吵嚷嚷,對什么事都要指手畫腳,吵得樾帝頭疼。
“等開了春,總要祭一下天,我才安心。”樾帝說道。
“是?!笔捔植恢每煞?,樾帝沒有看到的是他低埋的臉上,陰暗的眼眸忽然一閃而過的精光,唇角微勾,就計上心來。
“沒什么事了,你下去吧。”夜已經(jīng)深了,樾帝也不想再去煩心那許多事了,至于遼王,總歸還沒有打起來,大家都等著過個好年,開了春再說吧。
“奴才告退?!毙辛艘粋€標準禮,蕭林半躬著身子緩緩退了出去。
“蕭林?!笔捔肿叩揭话?,樾帝忽然喚住了他,身形頓住。
“陛下還有什么吩咐?”蕭林止住了腳步。
“好好干,莫要欺我?!甭曇羝>?yún)s帶著震懾人心的威嚴,好像他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不過隨口一說。
僵硬的身形頓了頓,震驚的神色一晃而過,隨即又是一副無懈可擊的面具“是?!彼粫栭械圻@樣說話的緣由,也不會為自己辯駁什么,他要做的就是對樾帝的吩咐,無條件地順從。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是年關。
這一年總的來說,大樾還是過得不錯,雖然西北邊發(fā)生了動亂,但不過幾天朝廷也鎮(zhèn)壓住了。人們穿上簇新的衣服,歡歡喜喜地過起年。
葉哀哀今天很高興,師兄們給她買了新衣服以及各種小玩意兒,此刻讓她上街去買點炮仗,準備晚上一家人高高興興吃個年夜飯,并搞點發(fā)壓歲錢、放炮仗的小活動。
今天街上沸沸揚揚,雖然天氣冷得哈氣成霜,不過抑止不住人們心中的熱情。小孩兒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點炮仗,叫賣的人也尤其多,今天就算是再窮苦的人家也會上街來買點果脯、瓜子,晚上守夜的時候當做消遣。
“哎,你聽說了嗎?今天柳州城里施粥,聽說遼王嫁女兒呢?!蔽跷跞寥恋慕诸^,兩個人縮著手從葉哀哀身邊走過,兩顆腦袋湊在一起說著什么。
葉哀哀本不該注意這些話的,但是有些話卻恰恰就是這么巧,不偏不倚傳入了她的耳朵里。
“是啊,怎么沒聽說?大名鼎鼎的玉和郡主成婚,這周圍的城里誰人不知道啊?”路人乙附和道。
“哎,你說這人是誰?。恳矝]聽說過哪個世家子弟要娶妻啊,能娶到遼王視為心肝肉的寶貝千金,總不能是默默無聞之輩吧?”兩個人的八卦精神不死不休,雖是草民之身,但對王侯的家世,有著濃厚的興趣。
葉哀哀站在小攤前挑選彩燈,漸漸也被他們的對話奪去了一半心神。
“誰知道呢?不過我有個弟兄在遼王府做事。我聽說半年前好像有個什么公子去了遼王府,說門客不算門客,說傭人不算傭人,帶了一萬多人去,就這么一住就是半年?!甭啡艘乙哉莆樟说谝皇仲Y料,并以與知情人士能扯上七拐八繞的關系而驕傲。
“何方神圣?。窟@一次不會是他要娶的郡主吧?”
“好像就是他,我記得我們那兄弟說是姓。。。姓木吧,據(jù)說遼王把他尊為坐上賓客,客氣得很?!?p> “這到底什么人啊?遼王管吃管住還送女兒?”
。。。。。。
兩個人漸漸走遠,半年前,帶一萬多人,姓木,那兩個人不知道他是誰,葉哀哀卻知道,難怪,難怪那一天會在岳林遇見他,原來,他就在柳州。
那個身影出現(xiàn)在眼前,高大、清瘦,目光如墨好像永遠有濃得化不開的悲傷,料峭的身影像高山讓人仰止,永不可攀附。
“姑娘,姑娘?!毙∝溡娙~哀哀手上拿著一個燈籠,看了半天,眼睛都看直了,也不說買還是不買。
“???”葉哀哀抬起頭來,眼睛里已經(jīng)蒸騰起一股水汽,迷迷蒙蒙,懸而未落。
“你到底買不買?。俊毙∝溨钢种械臒艋\問道。
葉哀哀忽然棄下手中的燈籠,拔腿就跑,不管是不是他,她都要去見一面,只有見了才能安心。于那個人而言,或許她葉哀哀只是匆匆而過的一個過客,可于她,他卻是她寂寂活了前半生全部的幻想和歡喜。
“好奇怪的人?!毙∝溠鲩L脖子,看著葉哀哀離開的背影不明就里。
葉哀哀牽了路上的一匹馬就往前跑。
“喂,你干嘛牽我的馬?”路邊跑出來一個人,看著馬蹄絕塵而去,手上的筷子還沒有放下,就跑出來罵。顯然是在路邊吃早飯的,但是早飯還沒吃完,馬就被人騎走了。
“啪。”一個東西落在地上,那人低頭去看,是一個錢袋,脹鼓鼓的,撿起來掂量掂量,實在有些分量。
也不知跑了多久,風呼呼地刮在臉上生疼,葉哀哀勾身緊緊勒著馬韁,面色如這天氣般寒冷。還好,柳州和懷州雖然是兩個城,卻是挨著的,她一路沒有花費多長時間便到了。
柳州今天很多人啊,葉哀哀幾乎沒有花什么功夫就找了遼王府。因為遼王府的門前人太多了,大家都往這里涌,排著隊領著冒著熱氣的白粥,而且遼王府如此壯闊的建筑,今天鋪滿紅布,一片喜氣洋洋,想不注意都難。
遼王,果真今天嫁女兒啊,真是好大的氣派,紅色的彩布從幾條街外都結到了這里,遼王站起門前,與每個前來討粥的百姓說著喜慶的話。
“明日大家還可以來,本王嫁女,施粥三天?!边|王站在門階上,歡喜地說道,隨著笑聲,肥碩的肚子起起伏伏。
“好?!钡紫掳傩找黄泻寐?。
“葉姑娘,你怎么在這里?”最不想出現(xiàn)的人出現(xiàn)了,俞二從葉哀哀身后走了過來,手上拿著幾個貼著喜字的大紅燭臺,顯然,是在幫遼王府打下手。
“啊?”葉哀哀強扯起一個笑容,也不管好不好看“聽說你們少爺今天成親了,特地來看一看?!泵恳粋€字、每一個呼吸,都牽扯著神經(jīng),連著心臟,葉哀哀從前都不知道心原來會有這么痛的時候。
“沒有想到葉姑娘和我們少爺這么好,快進來坐吧,等著晚上喝喜酒,我們少爺見了你一定很高興?!庇岫f著便去扯葉哀哀的手。
葉哀哀像是被燙著一樣,猛地縮回手,表情十分不自然。
俞二也覺得自己唐突了,葉哀哀雖然是江湖中人,但畢竟是女子,怎么能隨意去拉她呢?隨即有些憨憨地笑著,緩解尷尬“是我太毛手毛腳了,我是個粗人,葉姑娘你不要見外,快進去吧?!闭f著俞二便讓開身子,把葉哀哀往里面請。
“我。。。我就不進去了,不要給你少爺添麻煩?!?p> “怎么會是添麻煩呢?你能來。。?!庇岫緛磉€想多說兩句話,卻見葉哀哀已經(jīng)翻身上馬,往回走了。
“這葉姑娘今天可真奇怪?!庇岫鋈怀霈F(xiàn),又忽然離開的葉哀哀十分不解。
這算是落荒而逃吧,葉哀哀想,可是儀態(tài)和面子都不重要了,再呆下去一刻鐘她就會崩潰,她就這樣沒有出息吧。
遼王府很熱鬧,木青城沒有看到失意的葉哀哀。此刻的木青城換了一身大紅的喜袍,長發(fā)用玉簪摜起,面龐如墨玉般清冷,他抿著雙唇,幽深的瞳孔看著擺著眼前的兩個牌位。
猩紅的朱砂拓在厚重黝黑的松頭上,先考木嘯林,先妣王芝敏。
“爹,娘,兒子今天成親了?!蹦厩喑且玖巳齻€躬,將三炷香插在靈位面前的香壇中。
這個祠堂是遼王給他建的,供奉著父母的牌位,雖然不大,卻讓木青城平日里懷念父母時有了依托的地方。
“你們會不會怪我不與你們商量就擅自做主?”
牌位安靜地屹立在那里,不能說話,木青城淡淡地笑了笑,拓然的臉上有些舒展,越發(fā)顯得劍眉皓目,神情清雅“碧桃是個好女孩兒,你們?nèi)羰且姷剿欢〞矚g她的?!彼f。
“你們在天之靈保佑我們好不好?保佑我們夫妻恩愛,攜手白頭。”那本就不至眼底的笑容漸漸凝固,轉瞬便是望之讓人心寒的冰涼,像世間絕美的素色畫卷,帶著不可靠近的疏離“若是你們能看到這一天,就好了。”他長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