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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青松

第九章

草木青松 北山松 8313 2019-04-16 21:13:50

  咚、咚、咚。門上響了三聲。她合上顯示屏、將電腦推到一邊,從窗臺上抽出一本書、打開攤在桌上,然后走去開門。阮真臉色蒼白地站在她的房門口,像一枝夜風吹過的百合花。

  “你現(xiàn)在有事么?”

  聲音沙啞,是哭過了。她悄悄看阮真的眼睛,她的眼睛里紅紅的。阮真這樣問,必然是有事情跟她說了。上一次她這樣出現(xiàn)在她房間門口還在去年七月——那時她剛搬來不久,阮真也像今天這樣站在門口,問她有沒有時間;她客套地將她讓進房間,她在她床頭坐定,三言兩語之后切入正題,說起她與心儀男孩的事,一說就是大半天?,F(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也不知道她要說多久——她這日狀態(tài)不太好,其實很想拒絕的,可是她看著阮真的眼睛,心就軟了。

  她說:“沒什么事?。 ?p>  阮真說:“能找你說會兒話么?”

  她說:“可以呀,進來坐吧?!?p>  于是阮真輕飄飄地走進來,仍然坐在床頭,看到桌上攤開的書,問她在看什么書。

  她說:“《金色筆記》。”

  阮真問:“講什么的?”

  她說:“大致是講了幾個別扭女人的故事?!闭f著笑了笑。她一向不擅長講故事,常常將一個曲折動人的好故事講得像記流水賬一樣枯燥乏味;也不擅長于介紹,什么好東西一經(jīng)她介紹就變得平淡無奇、毫無亮點。因此每當別人讓她就某種事物做介紹,她總是力求用一句話簡單概括,概括完了仍然會心虛、無法自控地反復(fù)回味剛剛說過的話,發(fā)現(xiàn)話里話外布滿漏洞,于是在接下來的談話里她的內(nèi)心又變得敏感小心了。

  阮真說她也是別扭的女人,讓她看完了把書借她看看。她說完這話之后便收起腿盤坐在床頭,揚著臉看窗臺上的書,黑葡萄似的眸子蒙著一層瑩潤的光澤。阮真?zhèn)阮伨伞⒓∧w白皙,端坐在她這間幾乎常年拉著窗簾的小房間,好像西方油畫里的懷愁少女。

  她迅速在大腦里整合所知的關(guān)于阮真和那個男孩子的事:她們相識于一個共同的朋友的聚會;他第一次見她就心生好感了,要了她微信,并在微信里表白;然而彼時恰逢畢業(yè)季,阮真畢業(yè)論文寫得一團糟、工作也不知道定在哪里,沒有精力去經(jīng)營一段不知道有沒有結(jié)果的感情,所以她拒絕了他。三年之后,機緣巧合,兩個人重新聯(lián)系上了,阮真得知他仍在南京、仍然單身,便覺得這就是兩個人的緣分了,主動示好,并問他要不要在一起,那人態(tài)度卻不復(fù)當初了;他不再上心,她卻陷進去了,長久地糾結(jié)著、艱難地推進著彼此的關(guān)系:起初為不知道如何敲開他冷漠的外殼而苦惱;后來——在與阮真零散的交談之中得知——他們兩個還是磕磕絆絆地在一起了;現(xiàn)在,她看著阮真的臉色神情,知道她和他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出現(xiàn)了不好的變化。

  她問:“怎么了?”

  等阮真接著往下說——阮真在敘述的時候通常先提出問題,等聽者發(fā)表觀點之后再將真實意圖娓娓道來。

  “他老說我跟他鬧,可是我跟他鬧什么了呢?”

  “上周我好說歹說終于說動他見一面,結(jié)果周六一見面他就來了一句‘你別跟我鬧啊’。我的天吶!我又不是神經(jīng)病,天天想著跟你鬧!你要是好好的誰想鬧??!”

  “他十天半個月都不肯出來見我一面,我心里能好受么?我說兩句就開始說我鬧,你說這算什么?”

  “會不會是工作太累了,不想出來?”

  “他工作是累,天天要加班,這我能理解??墒撬几闪耸裁窗??奧,我要求見面,他說工作忙、工作累,結(jié)果呢?自己打游戲、看直播熬到凌晨兩三點。他做這些事都有時間,跟我見一面就沒時間了?關(guān)鍵是我們住得這么近啊,又不是離得遠!還說什么‘剛認識你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一個溫柔的女生,沒想到脾氣這么暴躁?!阏f啊,你男朋友見你一面都不愿意,這種事放在哪個女生身上不生氣??!”

  阮真越說越激動,細雨里的百合花變成暴雨里的百合花。

  “再說了老娘脾氣就這樣,他如果只喜歡那個溫柔的我,說明他不是真的喜歡我?!?p>  “他沒時間過來找你,你去找他呢?”

  “他不肯的。他肯定會說‘我現(xiàn)在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啊,你還過來煩我’,他會說我不體諒他。”

  “找個過去的理由,比如給他做個飯送過去?!?p>  “他肯定會嫌麻煩的?!?p>  “做好吃點,堵住他的嘴。”

  “談個戀愛怎么就這么累,哎!你都不知道,為了和他見一面,我得生多少氣!”

  阮真情緒逐漸平復(fù)下來,憤怒消退,漆黑的眸子里盛滿悲傷,看得她心窩里突突跳。阮真嘆了一口氣,

  “你說怎么樣才算喜歡一個人呢?”

  她仔細想了一會兒,感到自己無法給出一個妥帖的答案,于是說她說不準。

  阮真問:“你有特別喜歡過一個男孩子么?”

  她想了想,說算是有;此時此刻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好幾個人,喜歡的、說不上喜歡的以及不喜歡的——當然,這是她以與他們相處時的感受評定出來的感覺,不是現(xiàn)在的感覺。稱得上“特別喜歡”的那個男孩子住在她的記憶深處,隔了好多好多年了,他在柳樹下笑、在陽光中奔跑、在一片模模糊糊的背景里冷冷地凝視。

  “你怎么能確定自己特別喜歡他呢?”

  她羞于啟齒,然而看到阮真用那種濕漉漉的眼神看她,她心又軟了,像被老師點到的小學生似的緊張地組織語言:

  “他是我初中同學,初中畢業(yè)后我們就不在一個學校了,也從那之后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了。高二那年有一次我放月假回家,又在大街上看到了他,當時整個人一下子就蒙掉了,心狂跳不止,的的確確是怦然心動的感覺啊!那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竟然這么喜歡他?!闭f著十幾年前的舊人舊事,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仍然大受觸動,于是她嘆息一聲,接著說,“可是我知道我和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就裝成一副冷酷的樣子對他點了點頭走過去了,后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p>  “他現(xiàn)在在哪兒?你們還有聯(lián)系么?”

  “沒有聯(lián)系了,那次擦肩而過之后就沒見過了。偶爾從同學那里聽到他的消息,像他那樣帥氣又不喜歡學習的人,你也能想到,不是什么好消息。你怎么會問這個問題呢?”

  阮真嘆了一口氣,將頭埋進胳膊里,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勾起了她的傷心事,連忙問道,

  “怎么了?”

  阮真只搖頭不說話,良久,抬起頭來,睫毛上沾著細小的水珠,她默默哭過了。

  “為什么他就不肯像我喜歡他那樣喜歡我呢?如果他也喜歡我,我們兩個不就都幸福了么!幸福哪有這么難?。〔粚?!他一定還對三年前我拒絕他的事耿耿于懷。他是個愛記仇的人,一定是的!”

  她不知道說什么好,也就什么都沒有說。

  “可是我知道,我只是在騙我自己,他其實就是不喜歡我!”

  她安慰道:“也不能說不喜歡吧,要是真不喜歡,那為什么不拒絕你,對吧!”

  阮真冷笑了一聲:“哼!因為現(xiàn)在他身邊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人!他只是在等,一旦有一個條件比我好的女生出現(xiàn),他就不會再理我了?!?p>  “如果周明森真是這樣的人,那你就更應(yīng)該早點放手了。”

  阮真苦笑道:“我之前也想過要跟他徹底了斷,我把他拉黑,讓自己不想他,也不去看跟他有關(guān)的任何消息,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又忍不住聯(lián)系他?!?p>  “他知道你舍不得他,所以才更加肆無忌憚!阮真,你不能再這樣了,畢竟咱們年齡在這兒。再說了,以你的條件,完全可以找到一個既優(yōu)秀又肯對你好的人?。 ?p>  說完這些話,她自己先詫異了,不是詫異說了這么多,而是詫異竟然說出這種話——她打算與阮真王婷一直保持一段合適的距離,不疏遠,也不親密,因而在言行舉止上有意克制——就在剛才,她說出了超出預(yù)期的話,說了自己不該說的話,而且,曾經(jīng),她對這種話最不屑。

  阮真捂住臉,聲音嗡嗡地從指縫里漏出來:“女人一輩子最好的時光就那么幾年,誰希望自己是別人的備胎???我怎么不知道呢!可我就是放不下他呀!”

  阮真嚶嚶地哭了一會兒,然后抹去眼淚——眼淚還未抹完,新的眼淚又流出來了——嘆了一口氣,聲音低緩地講起來,

  “上一次,我真打算跟他攤牌的。我把他喊出來了。我們?nèi)チ藢W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廳。我倆面對面坐著,他在外面,我在里面。我手里抱著咖啡杯,盯著他看,就想看看他到底會跟我說什么。我覺得他肯定看出我的意圖了,一直低著頭在那兒玩手機,就是不理我。我看著他,越看越覺得自己可悲:我到底在干什么??!那一刻,我對他徹底失望了,站起來就走。人家倒好,拉住了我,沒事人似的問我,‘你生氣了?。俊瘡U話!他那么聰明的人,能看不出來我生氣?還給我裝在那兒傻!我不管他,掙開他的手就走,那家伙三兩步抄到我前面,站在樓梯下面的臺階上,仰著頭看我,一直看,也不說話——好吧,我又心軟了。”

  “他送我回來,我越走越不甘心,走到十字路口那兒,我終于忍不住了,轉(zhuǎn)身問他‘你跟我說實話啊,你到底喜不喜歡我?’他撇過臉,口中含混不清地說了幾個字,也不知道是‘喜歡啊’還是‘不知道’啊。我讓他再說一遍,他怎么也不肯說,于是我轉(zhuǎn)身就走,車子來來回回的,他就在后面,沒追上來,也沒說‘你注意安全啊’之類的話。我一邊走一邊哭,心里說‘趕緊跟上來啊’,沒頭沒腦地走出了好遠,大概有好幾百米吧,回頭看,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你知道么,那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鐘快十點了,他扔下我一個女生,自己走了。當時我真是心灰意冷了。”

  “后來我們和好之后他解釋說他那天不是沒追我,只是走了另外一條路,想路抄近路截住我。鬼才信吶!你一個一米九幾的大男生追我一個一米六的小女生不是分分鐘的事情么,還用抄近路?”

  “那天晚上回來之后我哭了好久,想著再繼續(xù)下去還有什么意思呢,我把他手機拉黑了、微信好友也刪了,以為我們就這樣結(jié)束了。可是,呵——,大概過了兩三個月,有天晚上刷微博,看到他發(fā)了一條狀態(tài),說自己‘加班到凌晨,累成狗’,又忍不住心疼他,就在底下評論了……他加了我微信,我沒骨氣的又去找他。我就自作自受!”

  她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艷回:當年她們都勸她放下許致遠,但是艷回卻無論如何也要得到一個結(jié)果,就好像一只小蟲子掉進了一個大漩渦,就好像中了邪。有人說愛情需要努力追求,也有人說愛情像手里的沙子,握得越緊失去得越快。可是對于愛而不得的人,怎樣才算努力?如何把握力度?要堅持多久?一大把年紀了連戀愛也沒有完整地談一場,在男女感情方面,她的經(jīng)歷幾近空白,這些問題,她一個也答不上,只能依靠有限的見識,搜腸刮肚地攢出了一句老掉牙的話:“外面好男人多的是啊,不放手怎么能遇到呢?”

  “我知道啊,我知道!”阮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所以我給自己定了一個期限,八月二十七號,我生日那天,我打算那天把周明森叫出來,最后談一次。如果他還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那我就……”阮真嘆了一口氣,“我真的不知道,還能做什么了?!薄巴砩弦黄鸪燥埌??!?p>  “好啊?!?p>  “為什么我就是放不下他呢?”

  說完這句話,阮真從床頭上邁下來,輕飄飄地走出了她房間。

  阮真走后,她抱膝沉坐在椅子里,心情有些沉重;她感到悲哀,為阮真,也為她自己。

  已經(jīng)到了不應(yīng)該再為一段感情糾結(jié)不休的年紀了,可是她們呢,卻仍然天真得像個十八歲的懷春少女,居然還在幻想爭取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你愛我、我愛你,愛得全心全意,愛得純粹徹底,連個人一輩子幸福美滿地在一起。多么孩子氣的想法啊!其實,你們心里再清楚不過了,這種想法太不現(xiàn)實!你們一面心存幻想,一面又知曉現(xiàn)實,所以在面對一段令自己心動的情感時才會瞻前顧后、畏畏縮縮,徘徊在固守幻想與審時度勢之間倉皇無措。在本該在絢爛多彩、恣意愛恨的青春時光里,要么只顧埋頭學習(因為學習對于她們這種人來說,是唯一不需要耗費心力的事了)、要么被自卑束住手腳,縮在自我封閉的堅殼里,錯過了通過戀愛積累經(jīng)驗的最佳時機;等終于鼓足勇氣走出來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時間推到了人生不同階段的交界線上,停留意味著錯誤與失敗,前進則意味著徹底的失去??墒巧畈皇庆o水行船?。∩瞵嵓毝嘧?,從來不等誰。

  那個膚色比女生還白的秀氣男孩是便是她讀研之后的第一個相親對象,經(jīng)由共同的同學介紹,她們相識在2014年三月底的一個春暖花開的傍晚。當時天色已經(jīng)有些黑了,她抱著書從圖書館里出來,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那棵桃花樹下仰頭看花的他,憑直覺就知道他就是自己要見的人。他們說著客套的話,一起走去校門口的那家小咖啡館;在剛落座不久,他從包里翻出一本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遞給她;出于禮貌,她當著他的面翻開那本書的目錄頁……看了幾眼,笑著說書太高深了,等她回去好好品味?;厝チ?,書卻無論如何看不進去,因為一本書,反感一個人。之后的事情么,不用想也知道了,她很快把書還給他,并委婉地表示兩人不合適,然后,兩個人又是那種很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見第二面的僅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介紹他們認識的同學得知了事情的結(jié)果,不無惋惜地嘆息說,可惜了,那是個老實的好男孩。

  與第二個男孩的相識發(fā)生在她住進現(xiàn)在這所房子之后不久。忽一天,袁華發(fā)來一張截圖,說這人很適合她,并勸她“及時出手、大膽追求”。她讀完文字、看完配圖,對圖片里那個充滿書卷氣的紅毛衣青年很有好感,這次她確實沒有退縮。她們很快開始像朋友那樣聊天,有時他主動,有時她主動;大部分時候聊工作生活上的小插曲,偶爾就某個社會熱點話題展開討論;有話就聊,沒話也不覺得尷尬——她盤算著如果照這個節(jié)奏聊下去,很快就會談到在一起的事。就在她鼓起勇氣打算主動開口時,事情突然毫無預(yù)兆地變味了。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天,屏幕里突然跳出一張圖片,一下子將她腦子里所有的盤算炸個粉碎!她猛然僵了一下,又在剎那之間反應(yīng)過來,反手將手機摔在床頭;她氣得渾身發(fā)抖,簡直要氣炸了!他怎么能這樣呢?怎么能這樣對她!為什么要這樣?!她又氣又慌,六神無主,抖著手在瀏覽器里輸入“給異性發(fā)裸照的原因”幾個字,答案幾乎是肯定的了:對方只想約炮。

  一個人默默穿行校園許多年,男孩女孩們成雙成對地攜手從面前經(jīng)過,孤獨感在心頭盤旋一陣子也就過去了。除了和沈一平那段混沌不清、似有似無的牽絆,她不敢涉及戀愛,是以長到現(xiàn)在二十九歲了,仍然沒有一段真正意義上的戀愛經(jīng)歷。反正,她在她自己的眼里灰暗丑陋,一無是處,她從不相信會有人純粹是喜歡她這個人。

  這也是拒絕他的原因么?

  最后那次聯(lián)系的開端是他發(fā)微信提醒她查收郵件。在那不久之前,有一天他跟她說要去宿州玩,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她想才接觸兩周就一起去出玩節(jié)奏也未免太快了,便以課多為由拒絕了。

  那天晚上他先是微信問她什么時候下課,說想過來看看她。他和她住的地方離得遠,坐地鐵都要半個多小時,出了地鐵再往她這邊走還要十幾分鐘,一個來回差不多兩個小時。當時已經(jīng)快晚上九點鐘了。時間太晚了,她沒有同意。其實,她的不同意,一層原因的確是時間太晚,另一層么,她不愿跟人承認,但是心里感覺很清晰:她對他的到來感到抗拒。

  “沒事的,我就過去看你一眼,和你說說話就走。”

  她從那扇白鐵門里出來的時候,看到他正站在小區(qū)入口處的路燈下伸著脖子往這邊看,手上拎著一只塑料袋。她剛從門里走出來,他立刻小跑著迎上來,滿臉喜悅地看著她:“你沒加件衣服呀,冷不冷?”

  “不冷。這么晚了還來干嗎呢?”

  “看看你嘛?!?p>  “我給你買了一個小電風扇,插在電腦上那種,你上課的時候打開就不熱了?!彼贿呎f著一邊打開塑料袋,將一只粉紅色的盒子拿給她看。

  “我屋里有空調(diào)呢,不用買的?!?p>  “沒事的,再加一個點風扇更涼快。”

  面前的男孩子猶豫地看著她,小聲道:“要不咱們在附近走一會兒吧?!?p>  “一會兒你該趕不上地鐵了。”

  “沒事的,我可以打車回去,反正也不遠?!?p>  他們順著海寧路向南走,邊走邊聊,不知不覺走過了一個紅綠燈口,然后又不知不覺走到師大。二人沿著師大樹蔭密閉的主干道往里走了一截,越走光線越暗,四下里烏漆嗎黑的,偶有一根高腳路燈默默站在角落里,虛弱的白色燈光映著幽深樹叢和民國時期老式建筑的青磚如一團渺茫的迷煙,大的小的飛蟲纏在里面撲朔朔的飛。她看得心里發(fā)毛,伸手拖住他的衣角:

  “要不咱們往回走?”

  “行,那就回去?!?p>  二人原路折返。他走在她旁邊,又說又笑,像一個情竇初開的高中生。她安靜地聽,偶爾仰臉,總能發(fā)現(xiàn)他在專注看她,看到她看他就會回以一笑。她無法為他的到來全心歡喜,也無法像他回應(yīng)她那樣熱情地回應(yīng)他,心里對自己的冷漠感到內(nèi)疚。盡管他刻意放慢步速,路還是很快走完了,他們走到白鐵門那兒。他將塑料袋交給她,道:“這周末我想去宿州玩,順便看看母校。你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這周課多。”

  “好吧。我打算寫一篇游記,你文筆好,到時候給我看看哈!”

  “我沒什么文筆的?!?p>  “最起碼比我寫的好啦?!?p>  “那你寫完發(fā)我郵箱。我先上去了?!?p>  說著轉(zhuǎn)身掏出鑰匙開門,聽見他在身后說著“早點休息”、“太瘦了,好好吃飯”之類的話。她開好了門,扭頭看他一眼,一笑,走入鐵門內(nèi)。就是最后這一瞥,他瞧見逆著光他站在雨棚的陰影里,笑得很開心。

  那天之后又過幾天,她打開郵箱,果然收到了他的游記。一行行往下看,工科生質(zhì)樸寫實而富有邏輯的文字瞬間讓她身臨其境,腦海中浮現(xiàn)出他叉腰站在南華湖邊的柳樹下任人拍照的樣子。她順次向下瀏覽,文字突然斷了,頁面中出現(xiàn)大幅空白。她腦中一怔,心里開始有隱隱的不安。拖過好長一副空白,黑色文字重新出現(xiàn)在視野里:

  當我第一次在回家的大巴車上看到你,……當做女神……后來你重回南京……希望……從未……一切都給你……

  他寫了長長幾段話,她卻只敢在里頭跳著看,就這樣已經(jīng)教她膽戰(zhàn)心驚!她驚訝地想:怎么可能是女神呢?怎么可能讓他喜歡成這樣?她倉皇地看完正文,目光定格在最后一行字上:如果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就回復(fù)郵件,如果不愿意就不用回了。

  當初答應(yīng)跟他見面、試著與他相處,她就預(yù)感到他很快就會表白,那時她心里想如果他對自己好她就答應(yīng)他。事實證明,他對她確實好,她應(yīng)該答應(yīng)的,可是事到臨頭她怎么就猶豫了呢?不,不是猶豫,而是害怕——怎么就害怕了呢?她不應(yīng)該高興的么——竟然有人這么喜歡你這么一無是處的人!理智告訴她她應(yīng)該答應(yīng)他:他性格開朗,身高樣貌都過得去,工作也不錯,還有一個關(guān)系融洽的家庭,更重要的是對她好,她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她知道這次決定或許關(guān)乎了她一輩子的幸福,她不該猶豫;然而她呆坐在那里,一面拼命勸自己,一面又從腦子里冒出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慮,清楚地感覺著拒絕的聲音逐漸占據(jù)了上風。她知道自己在感情方面的經(jīng)驗有多匱乏,于是壓抑著極度羞恥的感覺,生平第一次在這種事情上對外求助。

  袁華與她同病相憐,這種問題也是她的困惑,于是兩個大齡單身女青年隔著手機屏幕遙相喟嘆了許久;接著她問了弟弟,讓他從男生的角度給她出出主意,這個一向有些怕她的毛頭小子頭一回在她面前表現(xiàn)得像個成熟的大人,他語重心長地勸她:

  “我覺得你應(yīng)該試試,給那人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老姐啊,女的吧還是找個知道疼人的好!”

  她收了電話,決定回他郵件;她點擊了回復(fù)郵件鍵,卻怎么也敲不出一個字!你做出這幅受了委屈的樣子不是很可笑么!照照鏡子吧,你這種人本來就不配讓人喜歡!有什么資格玩弄別人的感情?!她用最惡毒的字眼狠狠地奚落自己,她想將自己罵醒!然而一切都是白費心思——她輕輕一點關(guān)掉瀏覽器,然后啪地一聲合上電腦!

  后來他又給她發(fā)了好多消息,文字的、語音的,對她說了好多話,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想要挽回她的心,然而她的心堅硬如鐵。

  你們可真幼稚?。∮痔煺?、又膽怯,真可笑啊!你們就這樣灰溜溜地、苦哈哈地控訴著、幽怨著,一點辦法也沒有。

  寫一首好詩,

  寫一本好書,

  找一個陽光溫暖的好少年,兩個人快快樂樂一輩子。

  十年前寫下這些文字時她剛進大學,那時她雖然是初來乍到的鄉(xiāng)下人,但是她心中豪情萬丈、目中神采飛揚,堅定地相信自己一定能實現(xiàn)這些愿望;可是后來她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實在令人沮喪,而她自己甚至比現(xiàn)實更令人沮喪!她的確遇到了一個陽光溫暖的好少年并向他表白了,卻在事情本可以向更好的方向進一步發(fā)展時忽然止步;在他坐火車從北邊過來的那個春天,她正好乘另外一趟火車南下金陵參加研究生復(fù)試,她沒有為他停留、也沒有出言挽留,她眼睜睜地看著橫亙在彼此之間的距離;她踟躕在那里不知進退,終于踟躕到他變成了另外一個女孩子的好少年——又是這樣,好像每次都是這樣,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后悔。如果時光倒流,哪怕再果斷一點點、勇敢一點點,不懼將內(nèi)心隱秘給他看,如今的他們會是什么光景呢?你應(yīng)該是一個妻子了,或許也有了孩子,事業(yè)不會定不下來,一切如今為之憂慮的問題都不會是問題:再不用害怕聚會;在一個又一個周期性的低潮期,再不是一個人。

  在明白自己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沈一平的那個秋日下午,窗外的銀杏樹美得不像話,人們的笑聲不絕于耳。她坐在那兒默默流淚,橙橙問她怎么了,她說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悲劇電影;橙橙問她是什么電影,她說不記得了。

  總想變得理性、總怨自己過于感性,可是應(yīng)該責怪的是人太感性或者太理性么?不是因為感性,也不是因為理性,而是自己一直拎不清。拎不清,事情就擺在那里,怎么就拎不清呢?

  她恨自己,恨得牙根癢癢,擼起袖管,一口咬在小臂上!

  五點半左右,阮真過來喊她下樓吃飯。兩人在“便宜街”上的石鍋坊點了一份部隊火鍋。吃了一會,阮真打破沉默,說起學校里的事。阮真在附近的小學教一年級,說的都是些小孩子的事:誰誰又調(diào)皮了、誰誰很可愛、誰誰做了什么什么樣的事——有趣的、令人哭笑不得的、令人反思的……天色漸漸暗下來,店里亮起燈,火鍋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外頭走來一群鮮艷奪目的男孩女孩,歡聲笑語的,各個正當年。耳邊阮真的聲音變得嚶嚶嗡嗡的,“怎么別人談戀愛都那么順利呢……”原來話題不知何時又轉(zhuǎn)到這上面。一天就這樣走到了尾聲。好的,壞的,一天又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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