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浮魚牙齦鮮血直流,日積月累深埋心底的無能為力與不甘,就像一座瀕臨爆發(fā)的巖漿庫。
當那雙眼睛睜開,暗紅的狂龍沿著因壓力隆起的裂隙一路向上,一瞬石破天驚,狂龍頂開巖石頂蓋,噴薄出億萬條跳躍的金色天災。
荒原上月色漸明,寒風吹的萬籟俱寂。
心頭那句盤旋已久的馬太福音,終于被綠瞳的魔鬼念了出來:“凡有的,還要加還給他,叫他有余;沒有的,連他所有的都要奪過來……”
這句話是圣經(jīng)中最冰冷的真理,而非天主的福音。
是啊,他已經(jīng)是一無所有,但還是有人要從他身邊奪走什么。
理所當然的、命運般的奪走。
他就是個滿心想躲深山種田的傻鴕鳥,生平一恨催稿二恨睡不飽,可命運扼住了他的咽喉,直打哆嗦的傻鴕鳥埋不了頭,只好邊看邊掉眼淚,沒骨氣的想著我好苦啊好想去死……可命運總是搶總是搶,傻鴕鳥的筋總有崩斷的一刻。
這一刻,終于到來了。
如同史上最偉大也最愚蠢的騎士,鴕鳥決定向攔路的命運風車,發(fā)起堂吉訶德式的沖鋒!
“你不是一直在蠢蠢欲動么?”他平靜的抬頭,“那就把駿馬和騎槍……全部給我!”最后一聲已是滿臉兇戾的怒吼,他終于放開一切防備,張開雙手全盤接受著邪神源源不絕的贈予。
他對來自蝠翼邪神的力量并非一無所知,早在第十一天,他就察覺到了苗頭,無名的邪神注視著他,從來不是從蘇安特始。
四條離奇古怪的出現(xiàn)的金屬蠕蟲,也絕非是巧合。
但他不愿再想。
這一刻,他清楚的明白,從今往后,他將是真正的怪物,無數(shù)不可名狀的一部分。
污染和瘋狂,將終生如影隨形的伴隨著他。
但他既然已經(jīng)踏上這條道路,那么,任何東西不應妨礙他沿著這條路走下去。
他忍不住冷笑、大笑、狂笑,無邊的黑夜聚集而來,化作一件前所未有的大氅,像一條寬達萬里、長無計量的黑色長河披掛在他的肩上。
他現(xiàn)在無所不能,所以他要擁有一切。
就像那只戴上了金箍兒的猴子,睜眼的一瞬間,就叫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類盡除名。
“櫻花!”他說。
從他腳下,一株又一株的櫻花樹開始瘋狂生長,開出濃墨一般的花瓣,短短幾秒,櫻花林就到了百米外,落了一條漆黑而華美的花道。
“牛、馬。”他再說。
巨大的陰影化作茄子的精靈牛和黃瓜的精靈馬,拉著敞篷的鑾輿。
他負手而立,一條小觸手環(huán)攏,托著他的足,將他送上了輿內(nèi)。
他的初衷是想救安德拉,跪在地上懇求神佛們讓他成為片刻的齊天大圣……但現(xiàn)在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想將一切砸的稀巴爛!
他霸道的端坐,就像一位猙獰的君王四顧他的江山,要叫一切違逆他的、一切不如他愿的、一切他不喜歡的,都毀滅掉。
紋章不作聲,它僅剩的力量在被源源不斷的抽取,暴君脊背上的豎瞳緊盯它的一舉一動,它無法反抗,只能在心頭怒極而罵:繼續(xù),看是你先炸成肉醬,還是我被抽成干尸。
鑾輿緩緩開動,車輪印在黑色的櫻花瓣上。
安德拉在他足下出現(xiàn)陰影的一瞬間就暈倒了,任何敢直視鑾駕之人都會被陰影同化。他持有的是第一類邪神給他的權(quán)柄,全盛時整顆星球都會在祂降臨的一瞬化作陰影和觸須的海洋。
盛怒的君王驅(qū)趕牛馬,移動鑾輿:“起來吧!起來吧!”
一條、兩條、三條……十條,七十二條肥碩的觸須拔地而起。
一根近有五米寬,百余米長,揚在空中遮天蔽日,仿佛神話中的海德拉、八岐大蛇在交媾,頭顱互相糾纏,撕咬,咆哮。
鑾輿穿過飛舞的黑色櫻花,在通天的陰影柱中穿行,他看見金屬蠕蟲們低垂著頭,卑微的匍匐在沙地上一動不動,荒原再無星月,云層都被觸手攪散,只有無邊無際的陰影和黑暗。
他高高在上,平靜的說:“去死?!?p> 一瞬間,七十二條觸須砸了下來,方圓百米化作盆地,大地仿佛彈跳了起來,橫擊而下時的巨響能震碎千米之外的人的耳膜,無以數(shù)計的沙塵被震飛空中,化作淅淅瀝瀝的暴雨。
橫渠中的金屬蠕蟲已經(jīng)被碾壓成一團薄薄的金屬片,巖漿一般的血液沾在了陰影觸手上。
他轉(zhuǎn)頭看向被數(shù)條觸手聚集成牢籠保護的安德拉,陰影上再次升起一條條觸手,接力棒般將她移動到了鑾駕的邊上,再托升到他面前。
他心中沒有慈悲和感恩,只有無窮無盡的被詛咒的禁忌知識和憤怒、憎惡在盤旋,像滿天饑餓的禿鷲,非人的力量早已污染了他的心智。
在他的注視下,安德拉的臉頰像燒火的烙鐵,皮膚大塊大塊的皸裂脫離,丑陋的肉芽就從里面生長了出來,黑色的血液在纖細的靜脈血管內(nèi)流動,灼燒著她的肺腑,他脊背上的豎瞳也在注視這個小女孩,即使是昏迷,她仍然發(fā)出了痛苦的呻吟,無意識的喃喃:“對不起……”
真丑陋,他想,一時竟有些迷惘。
他在干什么?
他為什么要戴上金箍兒,變成怪物?自救?還是救她?是,他想救她??匆姲驳吕D(zhuǎn)身拉響警報器之時,他其實有很多個想法。
白爛一點的像不要啊安媽媽你走了我這小章魚怎么活。
勇敢一點的像人固有一死爾,安兄咱們生不同時,死既同腹,黃泉路上,后會有期。
共產(chǎn)一點的像你這個同志,黨費還沒交足,這小章魚也還沒養(yǎng)的塞大象,怎么說死就死?
最后他想,我答應了要帶你去看櫻花,吃天羅婦和草莓大福,你怎能毀約?這一瞬的悲傷和憤怒如決堤大河,一發(fā)泛濫,不可收拾。
其實他有很多秘密,藏著沒說。
例如,他說的櫻花淹沒枕木的JR人吉站,根本沒種櫻花。
例如,第二天到阿蘇火山,他提著袋子,里面是埋著梅子肉松的早餐飯團,又到附近的自動販售機里買了瓶熱咖啡,邊走邊吃,路過的老婆婆臉色嚴厲,嘟囔說:不要亂丟垃圾啊。
例如,林中石地藏廟前,只有走累了的他,靠著竹子坐在落葉上漸漸睡著。
例如,凌晨時分,拉面大叔急匆匆將拉面碗和筷子一放,繼續(xù)拿起電話大聲和妻子吵架。
長這么大,旅行的火車、飛機側(cè)座上,卻從來是陌生人。
他孤獨的像是被詛咒了。
日本學校里曾經(jīng)組織過一個叫“不存在的人”的游戲,就是讓整個學校的人將某位被選中的學生視作不存在,當他是空氣,不與他接觸交流。
他曾懷疑八十億地球人都在和他玩這個游戲。
同學慶祝生日叫了所有人,唯獨忘記他;畢業(yè)去ktv唱歌,他連門票錢都沒交就混了進去大吃大喝,包廂里人人喝的面紅耳赤,對唱情歌,他窩在角落拿打火機燒螞蟻;
辭職幾個月后回來看學生,他翹著嘴角在班級門口等到下課,十五分鐘的課間休息,升四年級的學生在水磨石走廊上嬉笑打鬧橫沖直撞。
他靠在綠漆欄桿旁,路過一個小男孩小女孩就想喊名字然后摸摸頭??蓪W生們都有意識的遠離這里,像欄桿旁拴著一條惡犬,他伸了五分鐘左手,最終插回口袋,發(fā)了十分鐘呆,走了。
是啊,他天生就是個怪胎,所以他變成章魚怪除了最初喪了幾天,往后就正常的不像一個正常人。偶爾他會因這詛咒而自命不凡,認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神明;偶爾也會在長夜中瘋狂咒罵,孤獨到想與蟑螂為友。
假如來到蘇安特是一場旅行,這里天很藍樹很多空氣很清新,但各大景區(qū)售票員都是讓人發(fā)瘋的怪物,山泉涌出的是世上獨一無二的抹布水,特色小吃是咸的齁人的壓縮餅干,游玩項目是在陰森潮濕的病棟里探險摘蘑菇。
可他仍然覺得不錯,因為有個小女孩始終忍受著他的壞脾氣,陪著他一起旅行。
既然如此,誰讓你毀約,我就讓它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