妤影向來不屑那些尋常官小姐的憐憫之心,說是不屑,倒不如說是不能。
都是在江湖上拼武功、比謀略之人,處處都是機關(guān)設計,眼前看似骨瘦如柴、淚流滿面的小孩子,實際可能是精心訓練的殺手。
在別人產(chǎn)生同情、卸下防備的下一刻,那孩子就會一刀刺入他的心臟,任著將死之人不可置信地瞪著,持刀之人只管將匕首插入更深處,然后在尸體上摸索一番,撈著一個錢袋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是她曾經(jīng)看到的,從那時起,她暗發(fā)誓,憐憫這樣愚蠢的情感,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她身上。
然而,這一回,似乎要食言了呢。
她輕瞥過頭,執(zhí)起桌上一盞茶,小酌一口。
剛才她背著無念回來時,就在房門處看見了被下藥而無法正常使出內(nèi)力的尚宸。
尚宸單膝跪地在門口,手中常執(zhí)的驍風劍立在身側(cè)支撐身體,眉頭緊皺,額間冒汗,看來是欲強行沖破藥勁使出內(nèi)力了。
自那晚藤知凌說破尚宸的存在后,妤影便察覺尚宸跟在自己身邊的日子較之前少了。
從前都是妤影跟在藤知凌身后,尚宸跟在妤影身后。
她在明處附和著皇上的問話,報以微笑和禮儀;他在暗處看著心愛的女子和別的男人說笑,如鯁在喉。
他不止一次瘋狂地想過就直接帶她走,她要去哪,他就陪她去哪。
回暗影門也好,去浪跡天涯做一雙逍遙鴛鴦也好,他只想此后余生,她只屬于他一人。
可是有緣無份,是世間最大的悲涼。
尚宸未曾告訴過她,他不常跟著她了,不是他不愿,而是每次他以輕功跟著她時,總有幾個高手攔住他的去路,一翻糾纏,一翻打斗,卻總是點到為止。
對方卻沒有要他的命的意思,只是時而他打退那些人,卻失了她的蹤跡;亦或是如此次般,他發(fā)覺她未如往常般回到她的房內(nèi),心下著急,不容多想便拿著云魄劍出門要去尋她。
只是一出門便又碰到幾人來阻他,這些天他并非毫無察覺這些人是受何人指使,沒有皇帝的默許,又有誰能如此頻繁地執(zhí)劍在宮內(nèi)滋事?
心中頓生煩悶,手下招式犀利,并不愿再像之前般與他們有過多糾纏。
不曾想,這次這些人較以往都是武功高上一等,招式同樣狠辣,以一敵多,他即使武功十分高強,卻也無法支撐太久。
腦中擔心著妤影的安全,又不停地抵擋對方持續(xù)地進攻,在一瞬間尚宸揮出劍法時,體力不支,未留神其中一名高手已繞到其身后,正想掌下蓄功一掌以敵之,終究是被人搶先一步下了軟筋散,落得現(xiàn)在這般全身綿軟無力的下場。
“這是……軟筋散?”這是妤影背著無念回來時,見到尚宸說的第一句話。
尚宸點點頭,目光看到安然無恙的妤影時明顯松了口氣,他不知道若是他見到的是負傷的她,他會怎樣的自責。
再下一刻看到她背上的無念時,微微一怔,疑惑地看向她,妤影喘了口氣,說道:“說來話長?!北慵泵难g香囊中找出解藥交給他服下,待他恢復氣力,一把將背上的無念丟給他。
不忍看著無念死在那竹林,何況也是自己傷的他。她恨的是他的師父,害死她爹娘,卻也分得清他的師父所作所為與他無關(guān)。
妤影讓尚宸將無念置于她房內(nèi)的座塌上,她的住處不過是普通的侍衛(wèi)寮,大小、裝潢比不得剛?cè)雽m時所住的雪奉宮,但也有床、桌椅,床對面的座塌和一些零星的都城二流才子的字畫,她在這侍衛(wèi)寮住的倒也還算舒服。
當初為了不讓卞狄出手,自己先卞狄一步和無念交戰(zhàn),當時藤知凌在一旁看著交戰(zhàn)的二人,她刺他的一劍也沒有留情,傷口不淺。
若不是無念十年內(nèi)力撐著,怕是竹林的尸體又要多一具。
自上一回在宮中與無念有過一次交鋒后,她便知曉他雖是武功算中上,卻是路數(shù)過大,面對較自己強的對手便會自顧不暇,左手執(zhí)劍欲刺入對方身體,看似內(nèi)力都集中在左掌,實則左手掌心便是氣門。
妤影在無念被放下后,未來得及多想便解開他的腰帶,解開他的衣服,露出血淋淋的、時間過久已泛黑紫的丑惡的傷口,未注意到尚宸看到她脫無念衣服時有些變幻不定的表情。
她掩了掩口鼻,已有些腐爛的肉體的氣味,她有些抗拒。
拿出柜中的外傷藥粉,來到無念身邊剛要將藥粉抹上無念身上時,卻是冰涼的手腕被一雙大手突然握住,抬眼對上尚宸面無表情的俊臉。
他淡淡看了一眼面色慘白的無念,再看向她:“少主這不太合適,讓屬下來吧?!?p> 妤影這才想起來之前的扒衣舉動,似乎是自己第一次脫男子的衣服,眼神看向別處,有些不好意思:”也好?!?p> 從思緒中回復過來,杯中的茶已沒有余溫。
又想到在玄冰密室中做的長夢,華麗的宮殿,年幼的皇子,無情的母親;中年先帝和娘……這便是她的仇人想告訴她的當年的真相么?
剛?cè)胫心?,微服私訪的先帝藤煒,在街上遇到了自己的娘,一見如故,一面傾心。
回宮后日夜想念心愛之人,被閔皇后發(fā)覺。
皇后無法忍受自己手心交付之人的背叛,都道最是帝王無情,這些年,她明知她的后位不過是倚仗家族勢力的支撐,錦衣玉食,百妃請安,百官朝拜這些她都不在乎。
她只希望夜晚的脖頸交纏、耳鬢廝磨是帝王的哪怕一點點的真情。
而現(xiàn)實卻是多年的帝后相依終究只是一場交易,她這么多年陪伴君側(cè)、賦之真情到頭來比不過皇帝與那女人的一次相見。
于是她開始厭惡自己所生的九皇子,她不再喚他“凌兒”,不再像從前般抱著他逗樂,握著他的手教他寫自己的名字。
每次看到這張與藤煒有幾分相似的稚嫩臉龐,被背叛的撕心裂肺的痛就在胸中翻涌。
他讓她痛,她便也讓他痛;以自己二十多年的武功教給自己的兒子,又要親自傷他,她要讓他記得被自己珍視之人所傷,是怎樣的心痛如絞的感覺。
她傳喚當時在宮里做太監(jiān)的宋公公,查明妤影之娘的身份,便是那一晚的屠門,讓妤影失去雙親。
自她在宮里見到被叫做宋公公的太監(jiān)的第一眼起,她便知道他就是當初她救下一命的殺手。
當初搶下她的香囊,如今甘愿放棄做男人的尊嚴入宮做宦官,她笑,她愛的男人踐踏她的真心,而卻是她忽略了身邊早有人將她當作此生唯一。
然而,終究是造化弄人。
妤影手下不穩(wěn),茶杯脆裂在地,地上漂浮的幾縷孤零零的茶葉,又預示誰福難不定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