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的疤倒是十分別致?!碧僦杩粗蝗还蛳碌膰?yán)綏,微瞇鳳眸。
嚴(yán)綏的身子微僵,不語。片刻后輕輕一笑:“都是嚴(yán)某自作自受,咎由自取罷了?!闭Z氣悲涼,眼里有不易察覺的悲痛。
“朕很好奇,什么樣的仇恨,讓你一介意氣書生甘愿自降身份在一夢樓躲藏這么多年,也要與云家作對呢?”
嚴(yán)綏輕笑,抬眼看向還是一臉從容的帝王:“皇上,您有過真心相待之人嗎?”
明黃色的身影有些怔愣,原本把玩指上玉戒的動作停了下來,認(rèn)真地看向眼前的男子。
大概是個很長的故事吧,長到嚴(yán)綏這輩子都忘不掉了,是被人一筆一劃寫在心上,刻骨銘心的了。但其實也很短,片刻功夫他就說完了。
遠離皇城的郊外,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孩,三歲便熟讀四書五經(jīng),五歲起便能作詩作畫,所作詩畫當(dāng)?shù)剜l(xiāng)紳皆贊不絕口,紛紛驚嘆于這孩子的驚世之才。這便是幼年的嚴(yán)綏,父母疼愛,鄰里夸捧,習(xí)慣了眾星捧月的他,一直自視甚高、恃才傲物,不把同齡的孩子放在眼里。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
“嚴(yán)師兄,你剛剛背的,可是《尚書》?”一個皮膚白皙的女孩爭著大眼睛看向一旁并不搭理她的男孩,“學(xué)堂的師傅一直夸嚴(yán)師兄天賦異稟,現(xiàn)在看來,果然是名副其實。師兄,你就教教我,帶情兒一塊玩嘛?!迸⒌椭^,搖晃著男孩的衣角。
“別來打擾我,我可是將來要考狀元做宰相的人,沒這閑工夫和你玩。你什么時候《詩經(jīng)》全背下來,再來找我吧?!睂⒁陆菑呐⑹掷锍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哼,嚴(yán)師兄,你別小瞧我??傆幸惶?,情兒會配得上你,你會主動回來找情兒的!”女孩仰起頭,倔強地指著男孩的背影喊道。
只是當(dāng)男孩的背影已消失在她的視野里時,兩滴淚迅猛地掉了下來。
從此以后,村里人便常看到一個清秀的女孩,放著好好的稀飯饅頭不吃,日日埋頭苦讀、筆耕不輟地鉆進那枯燥的孔夫子語錄中。
甚至是某夜打春雷時,電閃雷鳴、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女孩的家里漏了水,冰冷的雨滴打在熟睡的女孩身上,而她實在是累得睜不開眼,只感到身上有些寒冷,皺著眉翻了個身,嘴里竟是念叨著:“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p> 當(dāng)晚情兒爹娘將她抱走,第二天,情兒便是全身像是被火燒著般,意識不清,瑟瑟發(fā)抖,高燒不退。
大病之后,情兒便落下病根。雖不是弱不禁風(fēng)、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卻也是一月小病,三月大病,比尋常女子虛弱許多。
這是六歲的嚴(yán)綏與情兒。
再到后來,情兒的癡心倒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有增無減,比起小時候的她倒是有過之無不及。每每嚴(yán)綏在作詩時,便總能看到一個小腦袋趴在窗邊癡癡地看著他。他裝作沒看見,畫個兩三時辰,窗外的人兒就站了兩三個時辰。
有一次他實在是于心不忍,在她看向他時,回望過去與她四目相對。情兒頓時有些不知所措,還未等嚴(yán)綏開口,便張皇地跑開。
其實他不過是想讓她進來坐著罷了。
看著女孩狼狽離去的身影,那日的他,竟是不自覺地笑了,突然覺得心情極好。
記得那日他滿心豪情壯志臨進京時,先是跪別了爹娘,在圍觀的人群中四處張望,卻是找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眼神失落,負(fù)氣離去。
直到后來,村里人才告訴他,那日一大早,情兒便被她的爹娘鎖在了房中,直到她答應(yīng)嫁給年近五十的鄉(xiāng)紳為止,才肯答應(yīng)放她出來。
情兒寧死不從,傷心之下,便在她的嚴(yán)哥哥進京當(dāng)日,割了腕。
最后還好她爹娘即使發(fā)現(xiàn),趕緊為她止了血。聽說情兒的娘進屋時看見從床上一直留到門口的腥紅的鮮血,再看到女兒蒼白絕望的臉,當(dāng)場暈了過去。
這是十六歲的嚴(yán)綏與情兒。
可是后來,奸佞當(dāng)?shù)溃翱嘧x的才子甚至沒能進入殿試便被不學(xué)無術(shù)的貴族子弟頂替下來。宏圖偉志還未得到施展,他不甘就此告別仕途。于是他壯著膽子去到尚書府前理論,卻被家丁亂棍打了出來。
當(dāng)時趾高氣揚的云祿低頭看著鼻青臉腫的他,笑著說道:“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無權(quán)無勢還妄想做官,本官勸你還是回去種莊稼吧,別白費心思了。不過,本官看你才算是有些謀略,若是你肯答應(yīng)做我的門徒,助本官發(fā)財,永保官位,本尚書倒可以讓你下半輩子榮華富貴。你心里可有數(shù)?”
當(dāng)時的他年輕氣盛,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血唾沫,擦擦流血的嘴角,罵了句:“狗官,你做夢!”
只記得當(dāng)時的云祿笑得更加張狂了,眼里卻是如刀子般鋒利的殺心。
他不記得那日是怎樣離開的尚書府,心中還疑惑自己竟可以活著出來,可當(dāng)他回到村里時,他頓時明白了。云祿不是不想讓他死,而是想讓他,生不如死。
回村的時候,遠遠地,在山坡上,他便看到了很多官兵,笑著將手里點燃的火把漫不經(jīng)心地丟入一間又一間屋子內(nèi)。有村民憤怒地跑上去,拉住他們的手,抱住他們的腿求他們住手,換來卻是一劍穿心,命喪當(dāng)場。
“這都是你們這兒叫嚴(yán)綏的人害的!他不識抬舉,得罪了尚書大人,尚書大人認(rèn)為此村地邪,出了這么一個禍患,才命我等來處理一番。你們要怪,便去怪他吧!”一位舉著火把的官兵喊道,說完,又隨手將一束火把丟入一間民居。
“都是那個小兔崽子害的!我早就看不慣他那副自大的模樣,若是早知今日禍?zhǔn)拢?dāng)初在他出生之時,我就應(yīng)該把他溺死?!?p> “趙鄉(xiāng)紳,你別忘了,當(dāng)年因為嚴(yán)綏的天賦對嚴(yán)家大獻殷勤的,全村人倒還真比不過你?!?p> “我……我那是被那禍水一時迷了心智,對,一定是那小子,他會妖術(shù),迷惑人心!尚書大人睿智,看穿了這個禍水,你們要殺要燒,就去找嚴(yán)家吧,別殺了我??!”語罷,竟是雙膝跪地,一個勁地給那些官兵磕頭。
“虧你還是個鄉(xiāng)紳,竟說出這般滑稽的話!嚴(yán)家二老自嚴(yán)哥哥進京后思念成疾,多年臥病在床,堂堂皖詡國官兵,怎能對兩位病弱老人下手?還有,嚴(yán)哥哥絕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眾人看去,竟是情兒站在人群之后,仰起頭,鄙夷又憤怒地看著跪在地上發(fā)抖的趙鄉(xiāng)紳。
那是嚴(yán)綏進京一年后第一次看到情兒,還是如少女般隨意將眉側(cè)秀發(fā)攏在腦后,滿頭青絲垂在身后隨風(fēng)微微飄揚。
一年不見,她愈加出落得亭亭玉立,精致的瓜子臉和俏麗的五官,在周圍熊熊燃燒的一間間屋子旁,倒是顯得清麗脫俗。
一見到情兒,嚴(yán)綏立即從山上跑了下去。一路上,他都說不出地感到十分害怕,額上冒著冷汗,狂奔地雙腿微微顫抖。
似乎心里有個聲音告訴他,這趟下去,他將承受痛不欲生的折磨。
“喲,這荒郊野嶺的小村子竟有如此美人,今兒個收獲不小嘛!”領(lǐng)頭的官兵興奮地看著情兒,迫不及待地走了過去。
情兒頓時有些慌張,慌亂地想逃跑,卻是剛剛轉(zhuǎn)身,便被一個官兵粗魯?shù)財r住去路,抱在懷里。
臟兮兮的大手在她身上急切地游移,身上的體臭令她無法呼吸,那人高興地笑著,肥胖的身軀拼命朝她身上靠去,笑嘻嘻地嘟起嘴就要往她臉上親。
不出片刻,身后的官兵便一窩蜂涌了上來,紛紛伸出手去碰她的臉,甚至迫切地想要撕碎她的衣服。
“滾開,別碰我,放開我!”
被困在中間的情兒帶著哭聲喊道。但此時四周都被圍著,雙手被人禁錮,拼命扭動著雙手,躲閃著一個又一個朝她伸過來的臟手,卻顯然更激怒了身邊的男人。
她有些絕望地哭出聲,四周的村民都害怕惹禍上身,竟無一人過來幫她。
突然一個官兵發(fā)出一聲慘叫,他瞪大眼睛看向自己的胸口,一把劍毫不留情地插入。劍被拔出,他捂著胸口倒在地上。
情兒淚眼看過去,原來是嚴(yán)綏!喜極而泣,兩行淚頓時流了下來,“嚴(yán)哥哥……”
嚴(yán)綏一把將她拉到身后,抬手將她的淚擦去,“別哭了?!?p> 其他官兵見此情形,紛紛拔出腰間佩劍,一把把鋒利的冷劍對準(zhǔn)被圍著的二人,只要一擁而上,便能讓二人送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