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氏自然也得知穆云舒被怡和公主接走的消息,倒是驚愕了一陣,“二姑娘倒是好福氣。公主府養(yǎng)幾年的,身份又不一般了?!?p> 白三爺和兒子練了一日棍法,自覺有些肩旁酸,讓夫人慢慢揉著,搖頭道:“不服老不行啊。民兒也大了--上次皇太孫身邊的智令見著還與他說笑,民兒而今一心想進神威軍,我瞧他對火銃都迷得什么似得。男兒想先闖一番事業(yè),也是好事。爺爺年紀大了,你該奉承的奉承,該圓滑的圓滑。好好哄著老人家才是?!?p> 蘇氏嗤笑,手上不輕不重的捏了一把,“今日上午,閔夫人來拜會,我可不是身子不適沒與她說兩句。要說穆家送的皮子,那真是好,苦寒之地,狐皮濃密豐美——可要我為幾塊皮子就忘了穆大姑娘的蠢事,嗤。我仔細算了算狐皮價錢,還了兩匹等價的緙絲回去,不足的還添了幾樣小玩意,直道不能讓穆家吃虧。嘻嘻,瞧她的臉色……老實說,穆家兩個女兒呢,相貌我是瞧上了的。只是大姑娘心思不正,二姑娘又沒父母教導,以前還想瞧瞧,而今……”撇撇嘴,“苑姐兒是我侄女,她什么樣子我還不知道?當大家都傻子呢。小孩子,當真小孩子?!?p> 白三爺示意妻子重一點,嘆口氣:“別的還好說,心思不正最要不得。瞧瞧著家教……你好好回話,莫讓她去找爺爺,爺爺年紀大了經(jīng)不得吵?!?p> 蘇氏冷笑道:“爺爺可不是誰說見就見的。說道家教,我蘇家出來的,也不好意思說人家,畢竟我那三嫂可不就這么教女兒的。幸好她心高氣傲,一心想攀姨表,沒瞧上姑表,謝天謝地。”
用拐子在丈夫肩旁上摁了幾下,“穆家還當田舍漢呢,只要兒子種田,女兒就是賠錢貨,丟了也不可惜。我瞧穆家兩個兒郎頭腦平平,倒是兩個女兒靈活些,可惜大的被養(yǎng)得自私惡毒,小的又少了家庭庇護,和失恃也沒甚區(qū)別……略知曉道理的家族,都知道女兒要好好養(yǎng),晚后造化,比兒子還容易些。沒出閣的姑娘都是嬌嬌,哪有她家那么折騰的。我一開始瞧著穆家老人的樣子,就不想結親。只是拗不過老夫人次次上門的面子,瞧著姑娘相貌也還端正……而今她家鬧出這種事,總不好意思再來我家歪纏了。你放心,她就算再來,我也讓她自己紅著臉回去?!?p> 蘇氏有一點說得沒錯,穆家的確在子女上還沒脫離種田的思維,兒子不光是傳宗接代,還是重勞動力,是生活的保障。女兒是賠錢貨,遲早給別人。穆老夫人因為厭棄穆云舒,總得有個女孩來表現(xiàn)她其實是公正講道理,完全是穆云舒不好。這些年,對穆繡綾也疼著寵著,有了幾分真感情。
為了有幾分感情的孫女,穆老夫人又親自梳頭換衣,拜訪白家?!拔沂抢郯?。我可這輩子沒娶著個好媳婦,我不累誰累?讓繡姐兒受苦去?只有求白家趕緊提親,這事情才能罷休?!?p> 穆繡綾雖然也去蘇家道歉了,但這時候蘇家已經(jīng)取消——宣揚“穆家先錯了所以蘇文苑沒大錯”的想法,也只是輕輕諷刺幾句就罷了。根本沒如穆云舒一般遭遇死境,即便如此,閔夫人穆繡綾依然覺得臉皮都被火燒了。穆繡綾回來便關門哭了幾場,連飯也不曾吃。
穆宗自然又是失望又是憤怒,心底也想不通當初自己怎么想的。“你被罵了幾句就覺得天塌下來了,當初攛掇著讓你妹子去的時候怎么天好地好?還陰陽怪氣說你妹子不給家里出力……那時候蘇家還要宣揚呢,可不是這般輕輕放過。這還是你自己的錯呢,你哭?”
穆老夫人又是氣又是急,“你給我住嘴,要不是小二惹著蘇二娘,人家怎么想整她?是,繡姐兒說了黑石驛的事兒,又不是撒謊,難不成小二沒在黑石驛遇到……嗯?好嘛,繡姐兒不過說一句真話,惹著人的小二沒錯,整人的蘇二娘沒錯,合著就我家繡姐兒錯了?這事得趕緊給白家撕擼清楚了,我家繡姐兒就是人實在。老爵爺可疼繡姐兒了呢……也就你媳婦,去了兩次連當家人都見不著,我去?!?p> 穆宗也是氣急了,連笑也笑不大出來了,拉著穆老夫人:“娘,且緩緩,且緩緩。”
穆老夫人用力一甩袖子,“緩緩,再緩下去,事情傳開了,繡姐兒還怎么嫁人?你們當?shù)攱尩牟惶鬯?,也就我老婆子去掙命吧?!?p> 穆宗擋在穆老夫人面前連連作揖,“娘,娘請聽兒子一言……白家,娘,白家勢力威望都遠超我家,是他挑揀我家,不是我家挑揀他家啊。娘。”
穆老夫人站在門口,胸口起伏不定,這不是囊哈爾衛(wèi)了。不是丈夫鎮(zhèn)守、病死的囊哈爾衛(wèi)了。沒有遍布老爺子曾經(jīng)的下屬,沒有穆宗熟悉的同僚,沒有幾十年的聲望,沒有最高武職的風光。老夫人陡然升起“人走茶涼“,“物離鄉(xiāng)貴,人離鄉(xiāng)賤“的悲涼,慢慢走回去側身坐著,“我快七十了,快七十了還受這般氣。我就說囊哈爾衛(wèi)那里不好,就是冷些,也是住慣了的。你咬著牙要上京,當我不知道為甚,你就是埋怨我把小二放老家,上京了借著御史的口堵我。你看著媳婦想女兒心疼,也不想想你娘在那里長慣了,老樹移根要死的啊。我倒是死了,也還干凈。送我回囊哈爾衛(wèi)去,送我回去,我和老頭子埋在一起?!闭f著說著便哭起來。
穆宗只得彎腰捶背的哄著,心中也是嘆氣--建平帝大量調(diào)動外派官職,幾乎收攏六層。新派遣的多是太子一派,顯然皇帝也覺得年紀大了,精神不濟,已經(jīng)開始為太子準備了。自家既不是太子一系,也沒有實戰(zhàn)軍功,既沒有京中親戚同僚通氣,也沒有地方家族勢力支撐。能留下權柄那就奇怪了。何況孩子說親,兒子的學業(yè)……一想到兒子學業(yè),心中又是一緊,“徽哥兒已經(jīng)趕回學院,唐大家為人方正,原瞧著徽哥兒學識一般,但刻苦端正,與幾分青眼,而今……”要做唐大家的弟子,以前是不一定能行,而今是一定不能行。穆宗只覺得心都絞痛了,那是他長子啊。
穆老夫人聽得此言也收了淚,急急道:“徽哥兒怎么?關他什么事呢,他還是個孩子,那里是他做得了主的?!蓖蝗回Q起眉毛,“那晚的事,誰說出去的?“勃然大怒道:“小二是不是?”
穆宗苦澀的搖搖頭,“唐大家只消問徽哥兒便可,徽哥兒還敢在他面前說謊?指責父母不對,不聽他勸告么。其實徽哥兒還真反對過,只是擋不住我……唐大家一生閱人多矣,徽哥兒那里能逃過他的眼睛。”
穆老夫人張著嘴,眼淚又流下來,“混賬,關孩子什么事呢……叫你不要讓她來不要讓她來,你看,惹這么多事端。繡姐兒呢?跑哪里去了?”這是連穆繡綾也恨上了。自然不再想去白家的事,一疊連聲催穆繡綾來,又對穆宗哭:“你去給唐大家說說啊,徽哥兒這些年早起晚睡的念書,吃的苦都白費了么?你做爹的不去,要送什么東西,你說,我還有些私房?!?p> 穆宗搖頭,這可不是他說了就算的地方了?!疤蒲渍撸瑖鴮W之大家也。聲勢上達天聽,那里是兒子,說得動的?!睍河写笳n,小課,入室弟子。穆徽的天賦,入室弟子是不要想了,但若成為唐大家上的小課弟子,在讀書人中也是有體面的。穆宗一心期望兒子棄武從文,唉,捂著額頭嘆氣--自家或者真該找人看看了,自上京,便事事不順,或者沖撞了什么?
穆宗這幾日總覺得同僚在嘲笑自己,每日撐著昂首挺胸去,舒闊的談笑,其實心中累得厲害,今日也實在無力再說,安撫幾句,便自己回房休息了。留下趕來的穆繡綾和膽怯的妻子,什么都不想管了。
穆繡綾知道奶奶喚自己,還當是事情有了轉(zhuǎn)機,哪知進來便是劈頭蓋臉一頓罵,聽得與大哥有關,那是一個字也不敢分辨,跪在地上低著頭哭,等穆老夫人罵的差不多了,這才凄凄慘慘的膝行兩步,抱住穆老夫人腿。閔夫人見勸解不下來,早帶著人出去了,也給女兒留點面子。
穆繡綾紅著眼睛,“奶奶,我是油脂蒙了心竅,現(xiàn)在自己想著也奇怪。便是我看不慣穆云舒,也不至于做這種與自己名聲有損的事情……“前十多年只要拿捏奶奶心情就夠了,這次實在失策?!昂喼毕褡补砹艘话忝院f來,這幾個月家中事事不順,奶奶,求求你請道善大師來瞧瞧,可是沖撞了什么?!?p> 穆老夫人心中一驚,連忙摸摸袖子,道善給的符折疊著放在里面,好好的,這才松了口氣。驚疑一起,怒氣便去了五分,思忖一下,便點頭。
穆繡綾也捏著荷包--里面小小的梳妝匣鑰匙,這幾日,她是拼命睡,回憶,乃至飲酒到大醉。可惜能想起的越來越少,趁著還有點飄忽的感覺,一邊看記錄一邊推斷,又加了些東西上去,一疊張紙被她翻來覆去,已有些破爛。如珠似寶的放在抽屜里面,每日拿出來看看,想想。心中無數(shù)念頭,猶豫再三。
“后來定然是好的……不可放棄,不可放棄?!?p> “我知道,他不知道,我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知道……”
“造化……”
“不可不可,穩(wěn)妥安逸的日子……想想夢里我多喜歡……”
“潑天富貴……天意……”
鑰匙深深握在手中,宛如握著神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