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灃感覺自己一直在下沉,但水溫適宜,她不覺得多么恐怖,反而有種冬日下雪時,在燒了地龍的崔府閨房賴床的錯覺。
崔府,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忽然縛在她身上的怨氣開始沸騰,無數(shù)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阿兄,不可!
我方氏不為誰堪為之!
不要離開我!
身為五岳主神,怎可如此強逼于人!
阿福!
……
各種聲音交錯,每一道聲音滑過,都會伴隨著一張模糊的臉,崔灃覺得自己幾乎要窒息在如此的雜亂無章中。
她更加沉下去,這時候神智似乎清明一些,身上的束縛也逐漸消失,眼睛很努力地想睜開,但是失敗了。
她忽然又回到了貢院,回到那間密道,墻上的那幅壁畫在她面前閃現(xiàn),出自王嬤嬤之手的翅膀刺繡如活過來一樣在她面前飛舞。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竟然真的抓住了。只是在觸到翅膀的一剎那,她感覺身體一抖,水流消失,她則跨越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分明是崔府的樣子,只是比崔灃熟悉的崔府要年輕很多,許多草木還沒有長起來,一切還都是奶萌的樣子。
崔府是結在崔灃心上還沒好透的痂,一絲一毫也觸碰不得。但她還沒來得及淚目,就發(fā)現(xiàn)一個匪夷所思的場景——她的房間外竟然圍了好多人,甚至有一看就是練家子的黑衣人守衛(wèi),一名藍衣男子低著頭踱來踱去,崔灃想看清他的眉目,只聽房間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崔灃被震的一哆嗦,神思就飛進了內室。
只見她的床上躺著一個女人,兩個穩(wěn)婆和幾個丫頭忙的滿頭大汗,只聽一個穩(wěn)婆高聲叫道:“生了,生了!”
在場諸人都長舒了一口氣。
崔灃的心跳的很快,她胸口永不離身的陣法入門讀本忽然變得如火石一樣滾燙。
難道這就是她出生時的場景?那么床上之人……應該就是她的——娘親?
這么一想,崔灃的腳步忽然停滯不前,無視理智“去看,快去看”的叫囂。
近鄉(xiāng)情怯。
終于,她鼓足勇氣重新邁開腳步想去帳中一探究竟,然而抖動再次來襲,轉瞬之間,她竟然變成了一個嬰孩。
她的感官與嬰孩逐漸融為一體,雖然她被“娘親”開口留下,但以她目前的視覺,只能看到模糊的帳頂。
隨著一大片跪拜行禮和恭喜的之聲,有人疾步走到娘親身邊,想來應該是那名藍衣男子。
嬰孩眼睛和耳力均不行,但奇怪的是崔灃卻能將他們的每一句談話都“聽”得真切。
娘親剛生完孩子還很疲憊,但她的驕傲和欣喜還是從聲音中傳遞出來:“十三郎,我們的兒女?!?p> 什么?兒女?
這時崔灃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旁邊還躺著一個嬰孩,那孩子無聲無息的,她竟然一直都沒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竟然還有雙胞兄弟嗎?
那藍衣男子似乎是往他們這邊看了看,無奈崔灃的目力實在是難以看清,只恍惚覺得親爹是個沉穩(wěn)的人。
親爹說:“煙兒辛苦了?!?p> 娘親似乎有什么心事,未答話倒先哭了起來,藍衣男子好一番勸阻才止住了眼淚。
只聽娘親勉強壓住悲意道:“十三郎,你需應我三件事?!?p> 親爹好笑道:“莫說三件,便是三十件,三百件也依得?!?p> 應該是娘親的表情非常懷疑,親爹趕緊正色發(fā)誓:“若違此誓,你我永遠相隔,再不得見?!?p> 崔灃唏噓,親爹這是什么鬼誓言,一般敢這么說的都會被打臉。
果然娘親的第一件事親爹就躊躇良久才答應:“若我有一天遭遇不測,十三郎定要再娶?!?p> 好在第二件事很普通:“庇佑方家,”
崔灃剛剛出生的知覺都能感受到親爹舒出的一口氣,答應的也很爽快。
崔灃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像前兩件事都是為第三件事做的鋪墊。果然娘親頓了良久才說出口:“十三郎,得遇君郎,此生無憾。你我緣分今日已盡,宓煙此生不會再嫁,二子我將全部帶回,萬望郎君應下?!?p> 崔灃心道,親爹親娘,這都什么事兒。
感覺自己剛出生就攤上這樣的爹娘真是蠻倒霉的,而難兄難弟似乎毫無知覺,傻。忽然,她心里一動,娘親說要帶她們走,但是最后自己卻長在崔家,自己的傻兄弟呢,難道被帶走了?
她帶著疑問,就差支起耳朵來了。只聽親爹一下子笑了:“煙兒,怎么生了孩兒真會變傻不成,我們剛得麟兒,為何緣分已盡?”
娘親這次沒哭,不知給親爹看了什么,室內鴉雀無聲。等聲音再次傳來時,親爹的聲音仿佛由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變?yōu)樯鸁o可戀的老翁:“不!不!”
娘親也不答話,只默默抽泣。
須臾,親爹問道:“什么時候?”
娘親答:“天亮前吧?!?p> 崔灃感覺娘親想說的是“即刻”。
親爹沉默片刻,立刻起身出去。娘親并未阻止,只在房門關閉后幾不可聞地喚了一聲“十三郎?!?p> 崔灃被這一聲感染,覺得親爹太渣了,剛要譴責,只聽房門又開,親爹去而復返。這次,他直奔兩個嬰孩,崔灃感覺頭頂一陣陰影,然后脖頸一涼,親爹的聲音自上方傳來:“好,我答應你,孩子都跟你走,煙兒務必將玉佩收好,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們總有團圓之日?!?p> 說著他該是在榻上重新坐下,將娘親摟緊懷里,低沉中帶著憤懣的哽咽道:“天道不公,我心不甘!”
這時,有人在窗外來報:“裴大人來了?!?p> 親爹頓了頓道:“誰也不見?!?p> 崔灃一愣,“哪個裴大人?”
難道是裴節(jié)帥?親爹到底是誰,連裴大人都敢回絕。
她還沒想起個所以然,忽然變成了順風耳,聽到一墻外的聲音,崔灃心里確定只有自己可以聽到,因為親爹和娘親的敘話完全不受影響。
只聽一人道:“主公吩咐,將小公子抱出后即送往裴府,小娘子就拜托崔兄了?!?p> 緊接著是崔義文的聲音,崔灃乍聽幾乎瞬間淚意涌懷,卻聽道:“放心,崔某定將小娘子視為己出?!?p> 崔灃分外著急,很想告訴娘親有人再打孩子的主意,卻聽親爹和娘親在討論自己和胞兄的名字。
娘親道:“今晚月色甚美,女兒小字溶溶,兒……字彭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