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白天淅淅瀝瀝的下了一整天的雨,晚上的空氣非常好,微風吹得柳枝搖晃,歐陽杞把車停在市政府大樓前,一個人悠閑的走在路上,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聪率直硪呀浘劈c多了,走回家只需要五分鐘,可他一點也不想回家。因為家里的氣氛就像是一個魚缸,外
面看上去十分和諧溫馨,可在里面待久了,感覺壓抑的要死。
歐陽杞是陜南人,七五年下鄉(xiāng)的時候,他來到遼西市隔壁的一個滿族自治縣當知青,在當地的農場里勞動,后來分配到遼西市的塑料廠當工人,高考恢復的第二年,他考上了大學。在大學里,他結識了王碩,王碩是他的舍友,學的是同一個專業(yè)——哲學。王碩雖然比他小,但在為人處世上比他強太多,有種與生俱來的自信,而他恰恰相反,他的家庭成分很差,從小到大,伴隨他的只有貧窮和自卑,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在大學里卻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兄弟。
畢業(yè)后他在王碩的建議下,分配到了遼西市的干部進修學院,半年以后,由于表現出色,被調到了市委辦公廳,擔任綜合處干事。他工作時從來都不敢放松,什么事交給他,他盡力處理妥當,領導們也放心把手上的活交給他。但也因為這樣,市委辦公廳的活,經過他手的占了一半,領導時不時的還單獨分配給他任務,那一年半的時間,工作差一點把他壓垮,但他挺過來了。他的努力也沒有白費,他得到了大多數領導的肯定,評優(yōu)的時候總不忘提歐陽杞的名字,當然最看好他的,就是王碩的父親——王亞晨。
作為王碩的父親,他非??春脤W陽杞,性格穩(wěn)重、辦事老道、懂得察言觀色,還有非常強的抗壓能力,比起他兒子不知道要強上多少。經過在市委辦公廳一年多的相處,他就決定,將自己的大女兒嫁給這個年輕有為的小伙子。
歐陽杞和王芮結婚是在八五年十月份,也是那個月,他從市委辦公廳的干事變成了市委辦公廳的秘書,緊接著第二年他的老岳父就正式被任命為遼西市的代市長。歐陽杞對于自己的升遷之路清清楚楚,可是對于如何跟妻子相處卻是迷迷糊糊。
他的婚姻并不幸福,王芮是個獨立且強勢的女人,作為王亞晨的長女,王碩的大姐,這個女人出身比他好太多,她高貴、強勢,根本瞧不上他這個從陜南農村走出來的“土疙瘩?!?p> 這個女人可以走進會議室、走上舞臺、走進各種高端的舞會,可是就是沒法走進家庭。
兩年前,歐陽杞的母親被診斷為腸癌,手術之后,大夫說母親最多還有兩到三年的壽命,母親躺在病床上只盼著臨死能見到大孫子。于是他在“安全措施”上做了些手腳,讓妻子王芮懷了孕??僧敃r的王芮并沒有要孩子的打算,那會她剛調到水泥廠當書記,體檢的時候發(fā)現自己了懷了孕,她就知道是歐陽搞得鬼。因為歐陽那些日子不止一次跟她說想要個孩子,可是都被她拒絕了
當天女人就跑到醫(yī)院跟正在照顧母親的歐陽大吵了一架,一怒之下就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算是斷了他要孩子的念想。歐陽的母親在當年的年底去世了,距離手術僅僅三個月。
母親是陪伴他前半生的唯一親人,早年他家庭成分不好,爺爺是地主,去世后這個敏感的身份就留給他的父親,父親扛不住壓力,跳了漢江,從那以后就是母親一個人撫養(yǎng)他。
在陜南老家的時候,他連念高中的機會都沒有,是母親在村長家門口求了三天,最后因為村里只有他一個考上高中的孩子,他這才接受高中教育的機會。高中畢業(yè)后,他挑了一個遠離老家的地方下鄉(xiāng)。離開家的六年時間,他和母親只有書信往來,后來這邊工作穩(wěn)定之后,他立刻把母親也接了過來。
婚前,王芮不愿意跟老太太住一塊,說要搬出去過二人世界,他本不愿意,但還是在母親的勸說下答應了王芮的要求,母親一個人住舊房子,他和王芮搬進了新房。但母親福薄,兒子的事業(yè)剛剛起步,她就與世長辭了。母親的離世對于歐陽的家庭是個沉重打擊,從那天起,他就沒和王芮同過房。
轉眼間已經到了十點了,他邁著沉重的步子上了樓,剛到門口,就傳來一陣犬吠聲,狗是王芮養(yǎng)的,一只白色的吉娃娃。
“別叫喚了!”歐陽打開門,厭惡的看著在地上蹭著他腳,一個勁賣力討好的吉娃娃。
“來,妞妞,上媽媽這來?!蓖踯谴┲愿械乃?,從她的臥室走了出來,小狗屁顛屁顛的往她懷里跑去。王芮抱著狗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轉身就回屋了。
歐陽如釋重負喘了口氣,他本以為名義上的“妻子”會責備他這么晚回家。但是王芮并沒有跟他說話,這樣最好,互不干預,各過各的。他換了一身衣服,從冰箱里拿出一個玻璃碗,用勺子從里面挖了一大勺豬油放進碗里,又去廚房煮了點掛面,倒了點醬油將就對付了一口。
其實冰箱里有很多吃的,有香腸、雞蛋、牛奶、咸菜和各式各樣的飲料和罐頭,可是這些都是王芮買的,歐陽絕不會動她的東西。他們這樣的生活已經快兩年了,夫妻之間有著一致的默契,在外面相敬如賓,在家里各過各的,偶爾說上一次后,也是工作上有了交集。
當然這一夜吃著掛面條的不止歐陽一個人,張明望上個星期就從礦材廠宿舍搬了出來,和大哥、大嫂還有母親擠在一棟房子里,他已經不是礦材廠的員工,員工宿舍自然不能再讓他住了。
“老三,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大哥揉著眼睛,從臥室里走了出來,看著正在吃面條的張明望問道。
“啊,今天在一個朋友家待了會。”他下午一直在月婷家里,月婷和老爺子也聽說了他因為教訓了楊愛華把工作弄丟了,都非常內疚,尤其是老爺子,急得直哼哼,一個勁的推搡著月婷,也也不知道是啥意思。
“對了,你們廠的老劉給你打電話,說讓你明天去廠里一趟,你們書記有事找你,那個....要是能回去干,就回去干,就算當個普通工人也行??!”大哥語重心長的說道。
“嗯,我看看吧?!睆埫魍笱艿恼f道。
王芮托老劉給自己帶話,張明望估計這女人十有八九是要他還錢,錢他肯定是會還的,但他現在真缺錢。大嫂的預產期就快到了,這是一筆花銷,家里那點錢勉強夠用,可是欠王芮的錢不能不還?。∨枥锏拿鏃l也沒吃出啥味,他躺在客廳的單人床上就睡了過去。
與張明望不同,楊愛華昨晚睡了一個舒服覺,早上起來神清氣爽,整個人像是重新煥發(fā)青春一般,從上到下都充滿了干勁,洗漱完下樓和王迪一起享受早餐。
“老楊,昨天休息的怎么樣?”王迪一臉壞笑的問道。
“呃....很好,你家的床真舒服,這油條是你家保姆炸的嗎?真脆。”楊愛華摸了摸鼻子,用筷子夾著油條。
王迪瞇著眼睛,咽了口豆?jié){:“嘿嘿,對了,老楊,我現在手里有一筆訂單,你得想辦法解決了?!?p> “嗯?啥訂單,我來看看?!?p> 鞠琳把一個活頁夾送到楊愛華的面前,他看著上面的內容,眉頭擰在了一起:“王迪,我知道你想讓咱們公司早點盈利,可現在咱們公司的工廠還在試車,出來的產品也都沒過檢,這些訂單起碼得等六月以后?!?p> “把工廠的活先放一放,看看能不能去礦材廠拿貨?”
楊愛華愣了一下:“礦材廠省內的訂單都做不完,省外的根本不會接的,你這單子上還全是山西、河北的民企,而且訂貨量都不大,礦材廠是不會做這種散單生意的?!?p> 王迪有手敲了敲桌子:“呃,你先別急,我剛剛可能說的不太清楚,你沒聽明白?!?p> “我的意思是,咱們從礦材廠賣貨,然后把貨賣到省外,你之前當廠長的時候,不也做過省外的生意嗎?”
“現在咱們和礦材廠是對口扶持,咱們的好好利用這個機會啊。咱們買他們的產品不是有優(yōu)惠嗎?我昨晚合計了一下,這生意肯定是賺的,具體能賺多少,我不太清楚,讓鞠琳給你說吧”王迪說完繼續(xù)悶頭吃飯,鞠琳拿著一個本子坐到到楊愛華的跟前,耐心的給他講解著預算。
“楊總,礦材廠的報價您想必是最清楚的,我就不說了,我給您看下山西那幾家煤礦,給咱們的采購報價單。”楊愛華接過來單子,看著上面的價格,忽然覺得不是個滋味。
遼西市礦材廠出產的幾大類產品在東北三省、蒙東地區(qū)的基本上處于壟斷地位,像金屬材料類在北方市場一直是供不應求,支撐鋼、大中小行型的碳素角鋼、工字鋼等材料都是優(yōu)先賣給周邊省市的國營煤礦。至于山海關外的那些民營煤礦,就是他們想買也買不到。
東北的煤炭開發(fā)是全國最早的,而遼西地區(qū)煤炭資源豐富,在清朝末年這里的煤炭開采就已經具備一定規(guī)模了。所以應用于煤礦工程的機械制造起步也要早于國內其他地區(qū),礦材廠生產的機電材料類和綜采配件類的產品,在國內北方市場的熱度是非常夸張了。
沒有礦務局領導或者市里領導的介紹信,外省的國營煤礦很難拿得到貨。舉個例子,像廠里生產的各類軸承都是國內頂尖產品,礦務局規(guī)定要先考慮本市煤礦企業(yè),再照顧省內各市有業(yè)務往來的兄弟企業(yè),然后才是考慮外省那些出高價購買的國營企業(yè)。只有外省那些剛剛起步的民營企業(yè),根本買不到貨,只能小廠買仿制的。
以前是由于政策原因,廠里的產品一直控制著價格,現在市場經濟起來了,楊愛華當廠長的時候,外省一些煤礦企業(yè)的報價有的時候是真的讓楊愛華心動不已,可是“兩個優(yōu)先考慮”政策,就像是兩座大山,壓制著礦材廠的盈利。
“王總?這些企業(yè),你是怎么聯系上的?”楊愛華這回沒直呼大名,管王迪叫了聲王總。
“哦,半年之前我不是去山東玩了一圈嗎?吃飯的時候,朋友介紹認識的?!?p> “可是......礦材廠的政策擺著呢,咱們這是不好做啊?!?p> 王迪放下筷子,有些不耐煩的說道:“對啊,就是政策在那擺著呢,咱們公司和礦材是是對口幫扶,他賣產品得優(yōu)先考慮咱們啊,咱們轉手再賣給誰?他們管得著嗎?礦務局的政策管不到咱們。”
楊愛華看著清單上的報價,心里直癢癢,外省企業(yè)的報價單比礦材廠給他們公司的定價,要高出四到五成,溢價這么多,如果交易順利,這錢掙得就像是大風刮來的一樣。他們公司不需要生產、不需要質檢,只是像一個二批商一樣,把礦材廠的產品倒賣出去,就能賺到錢。
“那礦務局的領導們要是知道咱們這么干,斷了咱們的貨,到時候怎么辦?”
王迪笑了笑,把桌上的糖,挪到自己的碗邊,往豆?jié){里加了一勺糖,然后慢慢的攪著:“等大家都嘗到甜頭以后,這事就好辦了,你要往豆?jié){里加點糖嗎?”
“你想的太好了,有的人根本不吃你這套,不是所有人都見財眼開的。”楊愛華搖了搖頭,把糖罐推了回去。
王迪沒再說話,靠在椅背上跟鞠琳招了招手,鞠琳從包里拿出來一張活期存款單,遞到他手里:“當然這事還得靠咱們的楊廠長,我是個俗人,也不知道咋犒勞你,這錢你先拿著,咱們這幾單生意能不能,就靠你了?!?p> “那我.....那我就試試吧?!睏類廴A看到存款單上的數字,喝進肚子里的豆?jié){差點吐出來,強穩(wěn)住情緒后。他忍不住問了一句:“昨天那些人,你也給了嗎?給了多少???”
王迪看楊愛華的神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但愣了一會還是回答道:“都給了,給的都差不多?!?p> 楊愛華知道自己的問了不該問的,尷尬的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失言了?!?p> “哈哈,楊哥,我是把你當親兄弟的,沒事啊。”
“行,老弟,你放心,我待會就去礦材廠一趟,跟王芮談一談,王芮那邊,你......”
王迪耐心的說道:“我跟那個王書記不是太熟,這個還得麻煩你跑一趟?!?p> “行,那我現在就過去一趟?!睏類廴A把存款單放進自己的衣服兜里,轉身就上樓去了,王迪看著他上了樓,把手里的筷子摔到桌子上,對鞠琳小聲說道:“你說這個家伙是讀書讀傻了?還是真沒拿自己當外人?”
鞠琳笑了笑:“好了,別生氣了,你沒看到,那姓楊的看到單子的時候眼睛都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