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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夢:綰鬇夫人

毓慶秋宴

  憩幽閣內(nèi)淡淡縈繞著一股清甜的香氣。

  因為前些日子明姝郡主的緣故,姝兒和小八,只能如綰鬇說出去的那樣改了名字,不過聽上去倒也沒多大差別,不至于混淆。

  “美人?!笔駜弘p手擎起托盤半跪在一邊,上面齊齊疊著幾件褂子,婉美人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一眼:“駝茸色的罷,我不過一個美人,不要招眼?!笔駜阂娝釆y將畢,仍舊端著托盤,只是稍稍下移到了胸前。

  “姐姐就算是一身素白,也照樣招眼?!毙“驼诤竺娼o婉美人盤髻,她小手靈巧,各樣發(fā)式都能梳得齊整好看,可是自己的頭發(fā)卻不見上心,總是毛毛的。

  “那又不像話了?!蓖衩廊丝粗R中的自己有些恍惚,這一年以來,她養(yǎng)得太好,從前眼睛里那種貓一般的冷光不經(jīng)常能看到了,就連兩頰也開始豐潤起來,“我怎么覺得跟以前不大相像了呢……”

  小巴快嘴快舌:“姐姐從前習(xí)歌舞,又兼管家監(jiān)得緊,吃得少動得多,自然纖瘦,如今皇上看重姐姐,什么好的都往憩幽閣送,姐姐——”“所以說,我是真的胖了……”婉美人倒吸一口冷氣,將頸子一撐直,整塊后背貼在小巴的身上,蜀兒忙道:“從前美人吃了苦,見什么眼睛都是發(fā)光的,現(xiàn)如今是貴人了,自然比不得從前清癯。其實女子豐腴一些,更見韻致,美人不必為這樣的事憂心。”

  “更見韻致?”婉美人臉上溢出笑容,拿起手邊的玳瑁梳篦敲在蜀兒的手背上,“你不用哄我,到時候豐腴得舞都跳不動了,就真像小巴說的那樣,穿什么都招眼了?!?p>  蜀兒把托盤往妝臺上一擱,笑著到外間去看天色,小巴這邊給她抿好兩鬢,簪上簪子,正著她的脖子叫她看:“好不好?”婉美人用手扶了扶,微微笑著不說話,倒是蜀兒很快又進(jìn)來看見了,贊道:“云頂髻淑麗持重,正配美人?!?p>  “配不配的不說,只是今日這樣的場合,不叫人挑出什么錯處才是真的。”婉美人臉上的笑意收斂起來,一面示意蜀兒替她更衣,一面用懶洋洋的腔調(diào)抱怨,“我懶怠去呢,皇后還好,其余的人全不是好相與的,一晚上下來總是笑得臉?biāo)崽??!?p>  “宮里規(guī)矩多,美人最厭這些過場,可又不得不面上敷衍?!笔駜合稻o她的裙腰,又把掛好的烏金色環(huán)佩捋了一捋。她只說對了一半,宛梨的確是最厭逢迎,可是她從不因為喜惡而敷衍。

  “我覺得姐姐倒是自得其樂?!本U鬇迅速地瞟了一眼小巴,她自己的確有點兒樂在其中,后宮娘娘之間的勾心斗角是一臺好看的戲,她無意參與,樂得觀摩。

  “其實哪一次不是貴妃娘娘帶頭為難美人?其余的就算是有壞心,也沒有那份膽子?!笔駜狠p輕地說,她看見婉美人提起袖子嗅了嗅,忙回道:“這衣裳是洗過以后用芳姒香薰好的,放在箱子里收著也擱了香袋……”“嗯,貴妃不過是驕橫,這樣的人沒什么可怕。你們可不要小瞧了那些沒有膽子的,鬼魅可怖,都是在夜里——以后不要用香薰,放上我之前制好的香袋就足夠,這衣裳有些串了味兒了?!笔駜捍饝?yīng)著,又給她扣那褂子的斜扣。

  婉美人站著憑她二人侍弄,嘆著氣說道:“貴妃都是一把年紀(jì)的人了,還拘泥于夫君恩情里,她以為我一來,皇上便不大待見她,其實皇上也不怎么常來我這兒坐,都是另外的嬪妃伺候著,就比如說那皙美人,只消翻翻簿子就能看得分明,裴貴妃就只扭著我吠?!?p>  “其實皇上何嘗不想來憩幽閣,只是美人每每冷淡,總是拂卻皇上的面子。那皙美人哪有美人一半的風(fēng)韻?卻也改了從前的性子,不見得對美人如何恭敬。”蜀兒接過小巴遞過的翠梅花鈿金項圈,小心翼翼地給她合在頸上,她年紀(jì)大些,早知了事,不像小巴只是找好吃的好玩的,有時候綰鬇就嫌她比小巴還要瑣碎些。

  “你一定認(rèn)為我是扭捏作態(tài),故意忽冷忽熱,是不是?”

  “婢子不敢?!?p>  “你不敢?”婉美人低頭用手指撥弄項圈上垂掛的米粒大小一穗穗的金飾,順帶著就溜了蜀兒一眼,“不止你這樣想呢!宮里對我畢恭畢敬的人不少,可是真心敬重的能有幾個,知心交心的又能有幾個?譬如你們的秋嬋姐姐,從前服侍二公子,后來服侍了我,現(xiàn)在又該服侍皇帝,她一步一步登上去,便自然而然改變了對我的態(tài)度。不過這都不要緊,你們也不用羨慕她眼前的風(fēng)光,這宮里我雖沒待多久,卻也知道風(fēng)光是最容易得的,卻也最容易失去?!蓖衩廊岁H上眼想了半晌,睜眼看著蜀兒,又看看不明所以的小巴。她伸手握住二人的手,握在一處緊緊的:“我問你們,若是你們能夠自行選擇,你們還愿意千里迢迢跟我來這京城嗎?”

  小巴瞪著她的眼睛,蜀兒沉思不言。

  “在戚府,我就像清晨摘來插在瓶里的梔子花,只用一點點的清水,要我作一整日的點綴;我不甘心,因此選擇來到這里,既然來了,就沒有退路,唯有一步一步走好,因此我親近皇帝;可是漸漸我發(fā)現(xiàn),皇帝待我,不過是為我挑了更美的花瓶,其實我還是個點綴,你們不見外面掛著的牡丹鸚鵡?為此我疏遠(yuǎn)皇帝。”

  “但年華有限,我能有幾年熬頭呢?若得不到陛下的真心,就得遠(yuǎn)著他,不能給自己招禍。一切以皇后馬首是瞻,便能穩(wěn)在這宮里?!蓖衩廊怂砷_她倆的手,“這一生也不知還會有什么變數(shù),若只一直如此,倒也現(xiàn)世安穩(wěn)……走罷,憩幽閣離得最遠(yuǎn),遲了就不好了?!?p>  八月十五,毓慶宮皇室家宴。

  是夜天朗氣清,月色動人,皇城北面的毓慶宮早早打點妥當(dāng),此時一眾人等均已禮畢,延入座上,在座的都是皇親國戚,除卻后妃,太子公主,端王、雍王及其子嗣,四大世族中許、裴、上官氏均在席內(nèi)。

  “在座有朕之手足、能臣、愛妃,今日齊聚同樂,朕心甚慰。”皇帝明崇的心緒很好,就多喝了幾杯,“皇后早早命人布置這毓慶宮,天氣好,這兒看著也很喜興啊。”許后含笑接著他的話說下去:“臣妾身子不好,只怕辜負(fù)皇上所托,好在今夜月色澄明,為家宴增色,總算不叫陛下失望?!?p>  中間場上樂伎正舞作一團(tuán),鴇色的水袖甩得人眼花繚亂,明崇遠(yuǎn)遠(yuǎn)地向雍王笑道:“長兄一直在雍地,朕怕你吃不慣那些細(xì)碎的菜肴,特命膳房給你一席單做的雍菜,你嘗嘗,地道不地道?”明嵩忙夾一筷子嘗了嘗,起身跪下謝道:“承蒙圣上厚愛,臣愧不敢當(dāng)?!薄澳阒徽f地不地道罷了,誰叫你跪呢!”明崇嗔怪著讓他起來坐下。

  “那是——璋兒?”

  他指著雍王身邊小席上坐著的一個年輕男子,距離太遠(yuǎn)他看不太清楚,猜著應(yīng)該是雍世子明璋。雍王站起身回道:“正是小兒明璋。”

  “哎呀,你坐下!”雍王緩緩坐下去。

  “瑾兒怎么沒來?”明崇惦記著小的那個,是上官孺人的兒子明瑾,他之所以惦記他,是因為這個明瑾靈通可人,很是討人喜歡,相形之下,明璋就顯得有些過于儒雅,不易親近。

  婉美人坐在西側(cè)接近末席的地方,她的位分只夠坐在這兒,可是她很高興自己坐在這兒。隔著樂伎歌舞的場子,她正對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樂舞長袖翩躚的間隙里,她可以瞅見那人的半張粉臉,這個人恰巧她是認(rèn)識的——裴府二公子裴沖,還有一個身份是宮里鼎鼎有名的樂師裴沖。婉美人剛進(jìn)宮那會兒,因為給皇帝獻(xiàn)舞,跟他碰過面,混了個眼熟,因此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戚綰鬇就在對面盯著自己的時候,趁著無人注意,很輕浮地拿手指點了點幾案,算作是招呼一聲。

  裴沖因為受母親令和長公主的溺愛與長嫂熹穆公主的放任,很早就流連于煙花巷陌章臺路,學(xué)得些浪蕩輕浮,自以為婉美人這樣的女子,原也是水性楊花??墒峭衩廊烁信d趣的并不是他的唇紅齒白,在她微微瞇起的看似多情的眸子里,這個男子就和他桌上沒擦拭干凈的塵埃沒有什么差別——她透過這個人,看到的是他身后的裴氏,這樣一個男子,就是裴氏這一輩的期盼——看著一貫驕橫的裴貴妃,再看看這個裴沖,她突然有些迫切地想要見到裴家的長子,好歹那個人是京畿右營玄冥軍主帥,若是沒有那樣的后輩,僅僅靠著這個裴沖的話,裴氏還有什么指望?

  婉美人側(cè)身向蜀兒低聲問道:“還記得你上次跟我說,去貴妃宮里送香,看見纏住熹恪公主不放的,是對面那個人么?”蜀兒點點頭。婉美人勾起嘴角一笑,正聽見皇帝向雍王詢問二公子,她往這位雍王的方向看過去,發(fā)現(xiàn)他站起來,臉上有些不自然的抽動,不過這種稍顯兇惡的抽動轉(zhuǎn)瞬即逝,她都懷疑是自己看岔了。隨后聽見雍王恭謹(jǐn)?shù)芈曇簦骸靶好麒芰孙L(fēng)寒,燒了幾日,臣便留他在府內(nèi)靜養(yǎng),不曾想皇上問及?!?p>  “啊?燒了幾日?那是嚴(yán)重了,”明崇很關(guān)切地說,立時吩咐左右,“傳上御醫(yī),待會兒宴畢,跟著雍王的馬車到府上去為二公子診治。”他又向著明嵩說道:“朕的琮兒年紀(jì)小,身體不好,皇后與朕總為他懸心。王兄該對瑾兒小心看護(hù),瑾兒雖年長些,可寒熱照樣要緊,不能不當(dāng)一回事?!庇和踔Z諾,復(fù)又坐下。

  樂舞已畢,換了個小鬟模樣的女子彈箏,穿著牙色的背心,蟹殼青的六幅綾裙,婉美人只能看見她的側(cè)后背,只見身形裊娜,頭發(fā)烏黑,一只玉手纖纖,想來會是個美人坯子。

  這邊座上一個女子向身畔另一個女子嗔道:“皇上待雍王殿下真真是好,又是單獨上菜,又是遣派御醫(yī),別人修幾世都修不來這樣的福分尊榮呢!”聽的那一個冷冷一笑,低聲道:“從前惠純皇后誕育皇上時傷了身子,親自照顧不得,便由當(dāng)時雍王殿下的母妃蘇賢妃代為養(yǎng)育了幾年,皇上與雍王本就一處長大,兄弟情深有什么奇怪的!”婉美人隔著這一個,看見發(fā)嗔怪之言的正是裴貴妃的遠(yuǎn)方侄女,被皇上封為修儀,而挨著自己這個眼生得很,應(yīng)該是入宮不久。

  “我身邊的,是誰?”婉美人低聲問蜀兒。

  “美人有些日子沒有出門了,這是新封的麗夫人,與另一個容才人,還有彈箏的秦氏都是雍王殿下搜羅來獻(xiàn)給陛下的,容才人位分不夠,今日沒有上席?!?p>  “皇上都喜歡?”

  “麗夫人不過是懂得針灸按摩之法,伺候得皇上舒坦,才升得如此之快,聽說她還會用藥用香;容才人模樣生得更好些,只是在技藝上吃虧了?!笔駜郝曇魤旱酶停瑤缀蹩煲牪恢?。

  “哦,這樣,”婉美人淡淡地評了一句,“今日秦氏這一彈箏,想來回去就又多一位姐妹,日常起居娛樂,一應(yīng)都全了,雍王殿下真是替陛下考慮得滴水不漏?!?p>  婉美人便繼續(xù)聽裴修儀絮絮地跟這位麗夫人搭話:“……你看那端王殿下,還是陛下的親兄弟呢,木木地杵在那兒沒人搭理,怪可憐的?!蓖衩廊诵睦锢湫Γ哼@裴氏女子當(dāng)真一個個都如此嗎?麗夫人被雍王獻(xiàn)上來,都知道替主子說話,這裴修儀是裴家人,端王明岑與裴肅之妻令和長公主明嵐一母同胞。都是當(dāng)今皇帝的血親,端王跟裴氏那樣近的血緣,她竟像個傻子似的胡言亂語。

  麗夫人也不理她,自己吃自己的糕點。婉美人偏著頭看看裴貴妃,她被皇帝晾在一邊兒,即使穿戴華貴、高高在上,卻一邊是帝后的伉儷情深,一邊是兄長的病重缺席,她是夠難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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