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濃國,稻葉山城的正殿。
“啟稟主公,以上就是小人此次尾張之行的所見所聞?!?p> 瘦小的光頭老者,若有所思地望著千疊臺外的秋雨,仿若對殿內之人的話充耳不聞。
但若認為他只是個呆傻愚笨的家伙,那可真是要吃大虧的,過往所有輕視過他的人,最后都沒有落得什么好下場。
因此人們送了他一個“蝮蛇”的綽號,他就是齋藤山城守道三。
“你是說,那個信長,主動去挑戰(zhàn)不明來歷的野武士,結果被對方摔到了地上,在大庭廣眾之下狼狽不堪?”
良久,低沉的聲音傳來,讓齋藤家的探子心頭一凜,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表述之后,才鄭重地回答道:“是的,主公?!?p> “還有,尾張的百姓們,都叫他‘傻瓜’?”道三終于轉了過來,右手支住歪著的腦袋,正視著自己派去打探消息的這個探子。
“不錯,人們都說他的行為舉止怪異,令人難以理解?!?p> “行為舉止怪異?人們總是對不能理解的事情說三道四,所謂怪異,也許包含著出類拔萃的意味,一群圈養(yǎng)的土雞,能理解翱翔的雄鷹么?”
聽到道三的問題,探子腦門上有冷汗?jié)B出來,之前他對自己打探到的消息深信不疑,此刻卻忐忑起來。
“小人……小人以為……”他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嗯,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吧?!钡廊坏忍阶诱f完,直接打斷了對方,他不需要別人的判斷,蝮蛇只相信自己。
“是。”探子如釋重負,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
“主公,尾張來的平手中務已經在城中等候多日了,您的意思是?”
殿內下首坐著的那個人,靜靜地看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此時卻打破了沉默。
堀田道空,道三最信任的重臣,同樣是個不甘寂寞的和尚,頂著一個光溜溜的腦袋。
“為什么我要把自己美麗又聰明的女兒嫁給一個傻瓜?”道三淡漠地問道。
“這……”若是只聽這句問話,一般人肯定會認為道三是要拒絕這門婚事,但堀田道空太了解自己的主公了,這是他思考問題的方式。
道三在權衡利弊,這句話其實是在問他自己,即使是被稱作“蝮蛇”的毒辣之人,也會有自己的煩惱。
“道空你看,這場暴風雨就要來了……”道三再次望向窗外,喃喃地說道。
堀田道空順著齋藤家主的目光,看到了翻滾的烏云層層疊疊,稻葉山城的地勢本就很高,此時像是伸手就能夠到那烏云一樣。
“恐怕,會是一場傾盆大雨??!”堀田道空附和道,但他不明白道三這樣膽大妄為的人,今日怎么會如此在意天氣的變化。
“道空,我要去見一見歸蝶,看看她會怎么想這件事。“道三忽然站了起來,自顧自地向內室走去。把錯愕的堀田道空留在了原地。
今天的道三,真的是很奇怪啊。
安靜的大殿中,堀田道空這么想著……
當女侍進來通報的時候,十二歲的歸蝶正在練習插花,女侍首領各務野坐在她的旁邊。
各務野年過三十,是歸蝶母親小見之方從明智家?guī)淼模劭粗鴼w蝶從小長到這么大,從未婚嫁的她幾乎把歸蝶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拜見主公?!辈煊X到道三的影子出現在門口,各務野下拜行禮。
道三點頭,坐到了女兒的對面,看著歸蝶擺弄手中的各種花卉。
歸蝶今天穿著一身楓葉花紋的織錦和服,染成華麗濃郁的紅色和白色,在寬大的袖口繡著金,腰間一條一掌寬的紅色織錦腰帶,把她的腰束得細而長。
漆黑發(fā)亮的長發(fā)很柔順,綰起來用一條淡黃色的絲絳束在一起,兩耳邊留了兩束垂到胸前的長鬢,襯出領口雪白的肌膚,這樣的發(fā)式讓歸蝶看起來有點像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而不是小女孩兒,只有那張精致的臉兒小小的,還帶著一股倔強的孩子氣。
“只有十幾天的時間沒見,”道三感慨道:“感覺你又長高了些,女孩兒到了十二三歲的時候總是長得飛快啊?!?p> 確實,歸蝶的個子已經要比同齡的女孩更高些,因為她的腿很長,不過坐在席子上便顯不出來了,可是道三還是一語道破。
“父親大人,您找我有事?”歸蝶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只是隨口問道,她是道三最寵愛的女兒,在禮數上總是放縱了些,“您那么忙,肯定不會只是來發(fā)表感慨的吧?”
“歸蝶,這就是你的插花水平么?”道三皺著眉審視歸蝶手中的花束,并不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哂笑道:“這樣的花藝拿出去,只怕連別家六、七歲的公主都會嘲笑,說我們齋藤氏女兒的手,笨得和豬蹄子似的。你這個樣子能夠嫁人么?嫁出去,恐怕沒兩天就會被公婆攆回來?!?p> “嫁人?”歸蝶吃了一驚,終于抬頭看了一眼道三,“父親今日來是說我的婚事?”
“不錯?!?p> 道三的臉上浮現一絲自豪地微笑,不愧是我齋藤道三的女兒,有時候聰慧到令被稱作蝮蛇的自己都暗暗心驚。
“那個人是誰?”歸蝶平靜地問道。
“尾張國的織田三郎信長,織田信秀的嫡子,對方提親的使者已到了多日?!?p> “父親大人見過那個叫做織田三郎信長的男人么?”
“沒有,我的政務很繁忙,沒有時間去那么遠的地方,只是今天聽了派去的探子回報?!?p> “結果如何?”
“聽說是個舉止怪異的傻瓜!”道三倒是直言不諱。
“嗯,父親大人不在乎女兒的幸福么?”雖然聽到了不利的消息,但歸蝶還是面色如常地反問。
“歸蝶,你已經長大了,準備好了解這亂世的殘酷了么?”
“真是殘忍的父親啊,您是要親口說給我聽么?”
道三沒有理會女兒言語中的無奈與譏諷,問道:“你知道人們送給父親的綽號么?”
歸蝶點頭,“他們叫您‘美濃的蝮蛇‘?!?p> “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聽說蝮蛇在生產的過程中,要咬破母蛇的腹部才能誕生,他們是說父親您和蝮蛇一樣,專噬有恩之人?!?p> “不錯,”道三點了點頭,要知道敢在他面前說出這番話的人,只怕沒幾個,可他明白人們的意思,“生逢亂世,我認為做蝮蛇也沒錯,我不殺人,人必殺我,在緊要關頭,或許連父母兄弟也會和自己兵戎相向,這是這世界的真實面目。”
“嗯,也許您說的是對的,”歸蝶的臉上忽然泛起一陣凄涼,“如此,這世界還真是令人悲傷啊。”
“我雖以賣油郎起家,但原本卻是個和尚?!?p> “這個我曾聽說?!睔w蝶不明白父親為何忽然提起此事,但她確實聽城中的人議論過。
“因此,我深信因果報應,天道倫常,報應不爽?!?p> 當道三說出這段話的時候,歸蝶恍然覺得眼前之人,不是那個人人懼怕的亂世梟雄,倒真像一個醇和敦厚的得道老僧。
可是只一瞬,像是歸蝶自己的錯覺一般,就聽道三接著說了下去。
“這輩子,我有三個女人,第一個是油商之女,第三個是你母親,這都無需多提,”道三眼望著虛空,像是在努力地回憶著,“第二個女人,是美濃守護土岐賴藝的妾室深芳野,換句話說,是我與主君的妾室私通?!?p> 歸蝶聽到這兒,立刻正襟危坐,默默地聽下去,她明白,當父親說這種話的時候,是真正發(fā)自肺腑的時候。
所以不論這件事本身多么殘酷,不論他人是否能夠接受這種殘酷的事實,道三都會毫不諱言地說出事情的真相。
一旁的各務野也嚇了一跳,卻避無可避,只得低頭屏息聆聽。
“所以當六尺五寸丸,嗯,這是你在鷺山城的兄長義龍的幼名,出生以后,我竟弄不清他是否是我的親生骨肉?!钡廊幹樥f道。
“呀,竟有這樣的事?”歸蝶小聲驚呼道。
“是的,但我一直把他當做親生兒子養(yǎng)育,可是如今,”道三頓了一下,片刻后接著說道:“有人在散布他是土岐氏后人的消息,所以很可能在將來,他會與我為敵?!?p> “會有這種可能么?”歸蝶對大她八歲的哥哥印象不深,但她知道他們父子的關系很冷淡。
“是的,就是因為有這種可能,所以我把事情說給你聽。蝮蛇的命運,就是被自己孕育的小蝮蛇殺死,這難道不是最恰當的報應么?”道三苦笑道:“現在問題回到了你的身上,我想把你嫁給尾張的織田三郎信長,只有和織田家聯(lián)姻,才可以壓制鷺山城的義龍,要不然,我的老命也難保,歸蝶你明白嗎?”
歸蝶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對,她清楚,即使她有異議,道三也會強迫自己答應這樁婚事。
這就是齋藤道三的處世哲學,冷漠而殘酷的利己主義者。
當然,即使如此,想到從小當做親生骨肉養(yǎng)育的義龍向自己舉起刀劍,父親的心中也會有一絲痛苦吧?
歸蝶如此猜測,卻沒把握,因為她的父親就像一團迷霧,讓人琢磨不清。
“此外,我會讓各務野多帶些女侍陪你一同到織田家去,你要記得經常與我聯(lián)絡?!?p> “遵命?!备鲃找斑@才明白道三沒有讓她回避的原因,只得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與其說是女侍,還不如說她們是被派往那古野城的間諜。
“父親大人!”歸蝶沉默了片刻,揚起美麗的眉頭說道:“您還沒有告訴我實情?!?p> “怎么說?”道三側目問道。
“您想想拿我去換尾張一國,對不對?”
聽到這里,道三的眼中突然出現了一絲悲傷,但很快又大笑道:“哈哈!不愧是我引以為傲的女兒,你竟能明白這一點?!?p> “是的,十分明白?!睔w蝶對上道三的眼睛,堅定地說道,“把心愛的女兒嫁給被稱作傻瓜的男人,父親付出了代價,就必定收取百倍千倍的回報。”
道三被女兒一語道破了心思,沉默了良久,從懷中掏出一把短刀,推到了歸蝶的面前。
“這是什么意思?是父親大人對女兒的威脅么?”歸蝶看了看短刀問道。
“不,這是送給你的,總有一天你會需要它,用它來把你的傻瓜夫君殺死?!?p> 歸蝶拿起那柄短刀,上面有寒光在閃爍,她忽然笑了。
“父親大人!”
“什么事?”
“也許有一天,我會把這柄利刃插進您的胸口也不一定?!睔w蝶冷冷地說道:“您不怕么?”
“哈哈哈~強者即是勝利者,這是亂世不變的鐵律,”齋藤道三竟然愉快地笑了,“若是你的夫君足夠強,那就來吧。不愧是我這樣殘忍而卑鄙之人的孩子,如此一來,我也不會再覺得你是可憐地被逼出嫁了?!?p> “那此事便定下來了,”道三止住笑,站起身來說道:“道空還在等我,是時候和尾張的使者談談婚事的安排了?!?p> 望著道三遠去的背影,各務野嘆了一口氣,開口問道:“公主殿下,您不擔心么?”
重新開始擺弄花草的歸蝶愣了一下,問道:“擔心什么?”
“那個被稱作傻瓜的信長公子,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俊?p> “沒什么可擔心的,既然人生無法選擇,那就勇敢地向前吧。”
歸蝶不再說話,再次專心地開始練習插花。
而稻葉山城上空,烏云終于承受不住山風的驅趕,一場暴雨如期而至……
注:實際上,齋藤道三此時還叫齋藤利政,“入道道三”其實是他隱居時起的法號,但為避免不熟悉的讀者出戲,本文就按照齋藤道三這個最出名的名字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