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禰大觀里其實不缺異人?!?p> 連朝新結識的兔妖如是說。
彼時他們正在陽禰大觀后山里結伴曬太陽,說這話的時候,兔妖正不客氣地啃著她衣服上的藤條。
“這些青藤的味道很清淡啊,一點腥味都沒有?!毙⊥米舆谥逖篮觳磺宓溃骸澳阈逕挼臅r候,都不吃人心喝人血的嗎?”
“什么年代了還飲血茹毛?我有幾十年都吃熟食,這種生活方式健康,還特么無公害?!边B朝頗為不耐地把他掀倒在地:“吃吃吃,再吃鐵鍋鹵了你!”
小兔子含著滿嘴的藤條沖她吐舌頭。
他作為一個食草哺乳動物,居然剛不過“草”本身,說出去得多有面子哦。
“對了,兔兒我問你——”連朝突然把他從地上拎起來,喜怒無常的脾氣發(fā)揮得游刃有余?!皠倓偰阏f的,陽禰大觀不缺異人,是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啊?!毙⊥米泳X地盯著她道:“陽禰大觀里走動的異人很多,像那些降妖法師和各個苑閣里的先生,三成都是異人?!?p> “這樣的么……”連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們怎么做到與陽禰百姓和平共處的?”
“還不是因為那群貪妖!”小兔子哭喪著臉抱怨道:“比起異人,人們更怕惹上妖禍,對吧!尤其是那些食心的妖,百步之內就能聞到那一身腥臭味兒,難聞得很!”
“人心都有好壞,何況是妖呢。明明能靠修煉得道,偏偏急于求成要吃人心,嘖嘖嘖……”
真是禍害遍天下。
小兔子沒說完,其實也沒必要說下文了。異人鎮(zhèn)一方水土,護百姓平安;百姓供奉陽禰大觀,信拜異人——他們就這樣百世百年“互利共贏”地生存在陽禰這塊土地上。
細想來金闕王朝不泛這種生存模式的地方,苦苦維系著來之不易的太平恒久。
所以,朝廷、王上和異將軍才是破壞平衡、妄圖分裂種族的千古罪人嗎?
太反動了,連朝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嚇到。
那只小兔子正嘬著手指,眼巴巴看著連朝手腕上纏繞的細藤:“忍冬姐,你問話我也答了,我能再啃一口嗎?”
“還吃!這是藥,吃多了體寒你知道么!”倏地一聲,那些青藤沒入她體內不見了。
小兔子撒潑地嘰哇起來:“不管!吃死也是飽死鬼!”
連朝:“……媽的我鍋呢?”
突然,小兔子向她身后望了一眼,面露驚恐,打了個激靈化成原形,一個猛回頭扎進灌木叢不見了。
連朝心說見鬼了么這兔兒?
“你為何在這里?”
從背后傳來若冷冽山風的聲音,連朝聞聲,脊背發(fā)涼,僵硬地轉過頭去。
“這么巧,蓮先生?!?p> “巧嗎?我倒不覺得。”
蓮斐依然是布衣行頭,背著與肩同寬的藥簍,纖細文弱似是書生。奈何他氣質出塵,套著寬敞兜風的外袍,竟也顯出幾分仙人之姿。
他冷冷地看著連朝,眸黑若墨:“這里,往常只有我一人走動,怎么偏就今天巧遇了你?”
“您想多了,我還沒有賤到當私生飯的地步?!边B朝滿心都是苦澀,說話時連舌頭都在打結。
“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就是跟您客套客套?!?p> 蓮斐當然聽得出她緊張,不過他也懶得深究那些顛三倒四稀奇古怪的話的深意。
“等等,”走出幾步他忽然停下,回望著還在抖動的灌木叢,一字一句沉聲,卻是對著連朝說道:“方才跑掉的似乎是岐園養(yǎng)的兔子,難怪見了我就跑,怎么它妖化了?”
“陽禰大觀靈氣匯聚,吸收各路靈氣脫胎換骨,它也不是自愿的。”
“不是你做的?”蓮斐目光尖銳。
“……蓮先生,我是千年得道的草木靈胎,我沒那么重的妖氣,妖化不了兔子?!边B朝有些郁悶地回應他的質疑。
蓮斐自知失理,表面依然保持高矜,冷哼一聲從她身邊從容路過了。
倒是連朝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先生這是進山采藥去?采的什么?可需要助手?”
蓮斐不理,徑直向前走著。
“這里很多藥草沾染了靈氣,形態(tài)和藥效都會發(fā)生變化,先生確定它們還有藥用價值?”
“別跟著我?!?p> 他生硬地拒絕著連朝,想把她趕走,熟料連朝聽見他回應反而愈發(fā)興奮,一路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圍在他身邊。
蓮斐只能努力讓自己無視她。
“蓮先生喜歡忍冬嗎?”轉過一座山口,連朝忽然伸頭問道?!敖鸹ㄩg銀蕊,翠蔓自成簇——就是說它的,忍冬開花很好看。”
他不語。
“而且,這花藥用價值很高,花與藤皆可入藥,有清熱解毒之效……”連朝說得美滋滋,也算是變著相夸自己才貌雙全。
他偏過臉看了她一眼,不明所意:“我當然知道這種藥草,可這座山里并沒有野生的忍冬花。”
“誰說沒有!”連朝含笑,忽然向身側虛虛一指?!澳憧茨强檬遣皇??”
向陰山壁下生著一棵古怪的灌木,在初秋的氣候里本體已經(jīng)接近枯萎,可枯枝上纏繞的細藤卻依舊鮮活,甚至還開著兩色的花。
“這……”
蓮斐驚奇地與連朝對視一眼,后者則驕傲地仰起臉?!斑@東西可罕見吧!先生要多少我有多少!”
“……原來你是忍冬花妖?!?p> 只見連朝從腕間放出青藤,在指尖上開出朵白色的花來,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于是蓮斐不再疑慮,從背后的藥簍里拿出藥鏟,小心翼翼把那株忍冬連根采去?!岸嘀x。”
——他對她,說過最溫柔的一句。
連朝呼吸都因激動而輕顫,似是受寵若驚。
“不、不用客氣……”
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沒出息的表現(xiàn),像個茫茫人海中被愛豆偶然回復就快樂得尋死覓活的腦殘粉。
小心安頓好那棵稀罕草后,蓮斐這才抬起袖子拭了拭鬢汗,眼底是一貫的千尺冰霜,卻能依稀可見幾分溫和。
“為什么是我?”
“啥?”連朝被他問得一頭蒙。
“……我知道你無意傷人性命,也想泯然活成蕓蕓眾生,所以我不過問,也不會把你出賣給前殿的降妖法師??蓮囊婚_始,你為何偏偏要來糾纏我?為什么是我?”蓮斐緩聲,聲里沒有怨憤,只是疑惑:“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過往?”
終于。
連朝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在蓮斐以詢問之色看向她的時候,她反而沒有慌亂,只是想到了梁雁——
如果是異將軍在問她,她會怎么答?
應該會扯謊吧。
她們都在為一切期許而努力,謊話和借口只要張口就來,真真假假讓人聽不懂,不懂才好一擊致命。
“一面之緣而已,哪里有什么過往呢,蓮先生。”
她抬手,拂去滿目躊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