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昭帝元鳳四年,天下太平無事,國泰民安。
先帝漢武終其大半生窮兵黷武、征伐四方,導(dǎo)致舉國上下府庫空虛、民生凋敝。
幸虧他晚年及時醒悟,懸崖勒馬,一紙輪臺悔召偃武興文,經(jīng)過十幾年的調(diào)整恢復(fù),大漢竟然有了中興的態(tài)勢。
長安城內(nèi),緩緩鋪開了一幅游人摩肩接踵、歌舞升平的繁華畫卷,茶坊酒肆里熱鬧的叫聲笑聲此起彼伏,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先朝文景之治的承平盛世。
與街市上的喧囂熱鬧相比,廣源大街旁的一條小巷子里卻出奇的安靜,除了趙家大院里偶爾傳出的朗朗讀書聲外,只剩下嘰嘰喳喳的幾只麻雀在樹影間盤旋穿梭,往來覓食。
趙家大院是這條小巷子里唯一看起來有些檔次和規(guī)模的民居,三進院落,總共十幾間屋子,雕梁畫棟、青瓦白墻,雖然比不上長安城中大戶人家或者王族貴胄家中的那般氣派和精美,但也看得出來是一戶殷實之家,院子主人則是在長安城中經(jīng)營絲織布帛生意的商人趙全友。
走進趙家宅邸,步入頭進院子的廂房里,書案上冉冉升起的淡淡煙香飄飄渺渺。
一位中年儒生正在雙手捧著竹片制成的簡冊,腳下來來回回地踱步,同時口中好像自言自語般地喃喃解釋著簡冊中看似深奧難懂的字句。
儒生周圍席子上盤腿坐著幾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從這些少年的衣著上看,卻好像都是些來自貧寒之家的平民子弟,他們中有的在認真傾聽先生講解,有的則在發(fā)呆,似乎若有所悟地在思索著什么。
這位正在授業(yè)解惑的中年儒生名叫易天星,是長安太學(xué)中一個飽覽圣人詩書的博士弟子。
趙全友祖上世世代代在長安城中經(jīng)營織錦布帛的生意,他年輕時便承襲祖業(yè),做起了商人。
隨著年齒漸長,在江湖上走動得多了,他深深體會到商人在當今大漢社會地位的卑微低下。
雖然商賈們通過辛辛苦苦經(jīng)營掙得些資財,可以養(yǎng)家糊口甚至成為小富之家,但是如果一旦遇到打仗或是世道混亂的年頭,沒有官面上庇護的他們就像任人宰割的雞鴨一樣,幾代辛勞積攢下的財富家業(yè)不但有可能瞬間蒸發(fā)傾塌,甚至家人也會因為這一點家產(chǎn)的牽累而身陷囹圄或者遭受被流放充軍、予人為奴之災(zāi)。
武帝時期開始獨尊儒術(shù),人們不像以前那樣只能憑借家門顯赫或者軍功卓越才能發(fā)達,現(xiàn)在通過熟習(xí)書經(jīng)也可以做官出仕蔭護宗族了。
雖然歷練沙場,立下軍功可以出人頭地,但是這條路太過艱險,一個不小心或是運氣不佳便性命不保,衛(wèi)了國卻不可以保家,這對于算盤打得響亮的商人趙全友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劃算的買賣。
通過習(xí)文而出仕做官是最安全也是最穩(wěn)妥的安身立命之道,出重金聘請易天星來家中授課就是這個目的。
趙全友希望自己衣食無憂的兒子趙長信在太學(xué)名儒的指導(dǎo)下,能夠在學(xué)術(shù)上孜孜以求,將來順利進入仕途,為自己這個世代經(jīng)商的家族遮風避雨。
鄰居中有幾個和趙長信年齡相若的孩子,他們的父母聽說太學(xué)里的博士弟子要來趙家大院中講學(xué),便紛紛擠上門來苦苦哀求趙全友,情愿傾家蕩產(chǎn)也要為自己的孩子爭取到這個可以出人頭地的難得機會。
趙全友經(jīng)不住左鄰右舍的苦求,只得勉強同意,為長信物色了幾個老實上進的鄰家少年可以互相促進學(xué)業(yè),免去了他們的學(xué)資,作為寶貝兒子的伴讀。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此話一點不假,這幾個伴讀中最為出色的就要屬貧寒鄰居張邯家的兒子張望之了。
此少年過目不忘,而且常常能夠根據(jù)書經(jīng)原文引申闡發(fā)自己的理解和看法,最為易天星所青睞。
趙全友反觀自己的兒子趙長信,卻是這幾個孩子中表現(xiàn)最差的,整天趁著先生不注意便逃學(xué)溜出趙家,到市井中游戲玩耍,別人早已背誦熟練的文章,在他那里卻變成了世界上最難理解的天書,好像永遠與他格格不入。
這一天,趙長信借著上廁所的機會,又躥到了大街上。
繁華世界的五彩繽紛,在這個少年眼里似乎總是看個不夠,市井生活新鮮而又有趣,越發(fā)顯得廂房中易天星的文章講解枯燥乏味。
在得知兒子再次逃學(xué)的消息后,趙全友哭笑不得,自己花錢請來先生授課,已經(jīng)全然變成了為鄰家孩子所做的慈善公益。
當晚,趙家大院正堂中,在東市店鋪中勞累了一整天的趙全友不得不打起精神,開始苦口婆心地再次勸說兒子要三絕韋編,不要效仿那些浪蕩在街市柳巷中的富家公子,白白地浪費寶貴光陰。
“長信,你是越長越高,越長越壯了,可為父卻是一天天地在變老。你看看,我的胡子都已經(jīng)白了,再干幾年真的干不動了,到那個時候這個家就得由你撐起來了。你現(xiàn)在整天這樣貪玩,不學(xué)無術(shù),將來準備干點什么,難道自己一點打算都沒有嗎?”剛過四十歲,半生過度操勞的趙全友捋著自己黑白參半的胡子,語重心長地向兒子發(fā)問。
趙長信看著父親疲憊衰老的可憐樣子,心中也覺得酸痛,不禁動情地說道:“阿翁,孩兒真地不想再學(xué)習(xí)書經(jīng)了。我知道您聘請易先生授課的目的是希望兒子將來能夠做官,免受經(jīng)商的艱辛。但是我的確不是讀書的料,也沒有那個心思,倒不如放孩兒出去投軍,在沙場上立些戰(zhàn)功,同樣也能做官,可以供養(yǎng)阿翁阿母后半世福祿安康?!?p> “胡說什么,你今年才剛滿十五,從沒打過仗,哪里知道戰(zhàn)場上的兇險。與其靠戰(zhàn)功去搏取功名,倒不如象為父一樣,踏踏實實地做個小商人,雖然辛苦,但是卻沒有性命之憂,只要勤快點養(yǎng)家糊口也不成問題。要是真地不想再讀書就算了,我也不勉強你,下個月開始你就和我一起跑趟蜀郡去采買一批布帛,你也該跟我學(xué)學(xué)怎么跑江湖做生意了?!壁w全友無奈地苦笑著,他知道再怎么勸說這個不愛讀書的兒子也是沒用,與其每天閑著總這樣惹是生非不務(wù)正業(yè),還不如讓他跟著自己闖闖世道,早點明白生活的艱辛。
趙長信得蒙父親恩準,雖然還是沒有機會去大漢邊疆上從軍殺敵,但是終于不用再每日聽到易天星那咿咿呀呀如魔咒般的詩文了。他頓時喜出望外,趕忙笑嘻嘻地向趙全友行禮,說道:“多謝阿翁,來,我給您捶捶腿,您老辛苦了一整天,也該享受享受了?!?p> “你個小猴兒精,一聽不用讀書了就高興成這樣,看來咱爺倆一樣,都是一輩子吃苦的命。”趙全友望著嬉皮笑臉的兒子,雖然剛才還在心痛他的不爭氣,但是轉(zhuǎn)瞬間便已釋然。他趙全友還不是和自己的兒子一樣,與生俱來的淘氣貪玩,年紀輕輕便向往著外面世界的多姿多彩,從骨子里就不是塊讀書的料。
父子兩人正在玩笑嬉戲,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叩門聲。
“大丈夫不在沙場上建功立業(yè),卻要效仿賈長沙、晁錯之流嗎?”叩門人一邊敲門,一邊卻好像在自言自語。門童將門才開到一半,還未問話,一個身影已經(jīng)擠了進來飄向趙家正堂。
來人對著面帶愕然的趙全友抱拳行禮,說道:“趙公,好久不見,還記得在下嗎?”
趙全友定睛一看,原來是他,不禁瞇著眼睛回想起了去年夏天在廣漢郡官道上發(fā)生的事情。